追命摇了一下头,道:“他们暂时不会有事,而且底下押送的人之中,还有一只镇墓兽,动起手来咱们讨不到便宜,还是得先进城, 从长计议才行。”
无情一听这话, 清俊的脸上闪过了一丝异色。
不过,他一向信任几个师兄弟,闻言就对四个童子一颔首,示意几人不必再跟,先进了城再说。
金剑与银剑站了出来,对他行了一礼,道:“师父,我与师弟分头去一趟柳城与益州,这里的府衙已信不住了,若是动起手来, 怎么都得要些人马。”
无情深知这一案之诡异,于是应道:“去罢。”
他的一双腿残废了,平日以轮椅代步,却不需要旁人推动,在坎坷的路上行进,简直如履平地。
红叶心中十分钦佩,道:“不愧是无情大爷。”
一个人,在失去了双腿之后,却凭借坚忍不拔的意志,练出如此厉害的轻功,可不令人钦佩么?
“……”
无情一言不发,他的脊背十分挺直,鸦羽似的发丝垂下来,遮住了一双清凌凌的眸子,广袖下的手掌握住扶手,因为过于用力,甚至有一些发白。
他由于身有残疾,性格一向孤僻,看似冷傲如月,内心却十分热情激荡,怎么可能会无动于衷?
不多时,几人就避开了门口守卫,到了城中。
追命左右看了一眼,发觉哪里不对,自腰上取下一个小葫芦,拔掉葫芦的软塞,仰脖子喝了几口酒, 道:“奇怪, 街上的人是不是比方才少了许多?”
由于返魂香一案,宜州的百姓人人自危,出门在外者多是女子,少有男子敢出行,这几日就是有暖香阁的诱惑, 敢出去寻欢作乐的人也少了一些。
可如今一看,街上的女子也十不存一二了。
红叶也道:“对,巡城的守卫倒是多了不少。”
宜州这几日,已是许进不许出了,除了不要命的地痞流氓,哪里还有正常男子敢出门,往日可不见这么多守卫, 怎么一下子多出了几批人在巡城?
追命思忖了一下,从小巷子中走出去,拦下了一个行色匆匆的女子,道:“这位夫人,城中发生了什么事, 怎么打个酒的功夫, 多了这么些的官兵?”
他落拓却也潇洒,这几日为了红叶,又特意收拾了一下胡茬,看起来也十分英俊,女子被拦下来本吓了一跳,见了追命的样貌,也不由安下了心。
她道:“郎君不知,方才官兵在城中贴了告示,说有贼人入城,放走了府衙关押的犯人,知府大人十分震怒,命官兵去城中查验, 非找出贼人不可。”
追命哈哈一笑,道:“是么?那可得小心了。”
他心中暗道不好,一定是铁二哥,只是不知他是独自逃出, 还是一并救走了被藏匿起的小孩儿?
红叶思忖道:“既然如此,客栈就不能回了。”
她看向追命,道:“府衙之中出了问题,一定会顺着二爷查到客栈,他生得龙章凤姿,逢人问一问就知道动向,现在回客栈, 恐怕会与衙役们撞上。”
追命点了一下头,道:不错,“小师弟现在估计也不在客栈了,他一向机警,估计会想办法与我们会合, 或者查到二哥那里去, 咱们现在要去哪里?”
他回想了一下,宜州之中开始戒严,除了再神不知、鬼不觉的出城去,似乎也没什么可以不被发现的地方,毕竟这里人生地不熟,没有谁能帮忙。
无情转了一下轮椅,道:“不必去城中,这里死了很多人,一定会空出一些屋子,刚进城的时候不是路过了几间极破败的空房吗?走罢, 就去那里。”
他心细如发,哪怕不知事情的经过,只听了三言两语,也推断出了一些状况,在追命“要不咱们出去住山洞”的提议出口之前,解决了这个问题。
说罢,两名剑童分出一人来,去城中探听一些情报,余下几人调转方向,回到了刚入城的空房。
追命推开门,挥走扑面而来的尘土,左右看了一眼, 面不改色的道:“还不错, 半夜绝不会塌方。”
说是空房,其实也是美化了一些,这里本就处在宜州的边缘,是穷苦人家的住处,由于几个月不曾住人,一碰就往下落灰,横梁上都结了蜘蛛网。
无情一袭白衣,肌肤也是玉一样的冷白,气质皎皎如天上明月,与这破屋格格不入,他伸手摸了一下摇晃的木桌,道:“至少三个月没有人住了。”
身处这么一间房,他仍然泰然自若,白玉似的指尖沾了一层灰,却一点都不在意,只是转动轮椅去查看屋主留下的痕迹, 甚至无声的道了一句谢。
红叶嗅了一下空气,道:“还好没什么味道。”
她一身赤色的衣裳,立在破旧的小屋里,如一簇燃烧的火焰,又像腐地中开出的花朵,活脱脱的陋室明娟, 整个破屋都因她的美丽而焕发出光彩。
无情的腿脚不便,远远的站在门边,追命一边对他讲述这几日宜州发生的事,一边伸出手,对着房中的灰尘一扇,内力倾泻而出,席卷大片灰尘。
“……正因如此,红叶姑娘出门在外,才不得不打一把伞,她的伤势颇重,还需要大师兄你献出一些血肉,只有如此, 才有对抗两只妖鬼的力量。”
追命的语气十分轻松,不过片刻,房屋打扫完了,他也把红叶的来历讲了个七七八八,道:“说起这个,大师兄,我怎么不知道你还信神鬼之说??”
他回忆了一下,无情由于不便修习内功,无法行走天下,所以闲暇之时就更加发奋苦读,学问十分渊博,不过神侯府的小楼里,应该没有话本子?
“是谁说只有话本之中,才会记载神鬼之事。”
无情只看了追命一眼,就知道他在想什么,他的眼睛是刀锋一样的雪亮,他看起来仍就从容,或者说,世上就没有什么事,能让这个人打破理智。
他的神色淡漠,道:“志怪杂谈,有一些是坊间的话本,多是读书人的臆想,满是对女子的剥削与压迫,上不得台面……而另一些, 是真实的历史。”
古人云:皇权天授,陛下亦自称为天子,可事实上没有任何一个皇帝, 可以容忍神权大于皇权。
在历史的长河之中,出现过的神与妖,都被天子定义为传言,久而久之百姓也就当了真,只有宫中的记载,以及一些大儒世家,才知晓一切真相。
诸葛正我亦是其中之一,他博览群书,大内藏书也不例外,自然知晓这一桩隐秘,神侯府的小楼之中藏有大量奇珍异宝, 自然也藏有相关的记载。
追命一听这句话,顿时一拍脑门,自己先笑了出来,道:“对了,大师兄一向爱看书,了解的肯定多些,不过这种消息, 应当是朝廷最大的隐秘吧。”
他不爱看书,自信生活学到的东西,可比书本上有用的多,现在一看,果然多看书还是有用的。
第186章 女鬼绝色(三十二)
“与其说是隐秘,不如说它是天子的禁忌。”
无情的手掌垂下来,指尖苍白而脆弱,他的神色如一口老井,讲述道:“盛世之时人气鼎盛、四海升平,妖鬼自然也不敢作祟,可一旦世道将乱…”
乱世之中,必有妖物横行,甚至可亡一国。
没有任何一位天子,可以容忍在百年之后,青史之中,史官三言两语,以“昏君”论定他的一生。
追命“唔”了一声,浓而黑的眉一挑,立时听懂了他的言下之意,道:“莫非这世道又要乱了吗?!”
他一边说,一边脱下深色的外袍,在床上利落的铺开,坐下去试了一下,顿时听到“嘎吱”一声。
无情一抬眼, 眉心蹙了一下, 道:“也不尽然。”
他的眼中闪过一丝冷热,道:“宜州的百姓,这一次是受苦了,娄万生压下了上报的折子,若非汴京与宜州的商路断了,有人报到神侯府,恐怕…”
追命叹了一口气,道:“不错,若是再被这狗屁知府拖上几个月,宜州恐怕真会变成一座死城。”
他想了一下,问:“世叔知道这边的情况么?”
无情点了一下头,道:“接到传书之前,世叔就已经知晓了这里的情况,毕竟仁宗在位之时,益州出过一只蝠妖作祟,与这一次的宜州案十分相似。”
只不过蔡京又有动作,诸葛正我分身乏术,所以令无情前来,为了应对不知名的妖鬼,他甚至取出了一片雪色蛇鳞,交给了无情,以防万一之用。
追命神色一震,道:“大师兄是说,茶楼里常说的包公斗蝠妖?我小时候就常听这出戏,没想到竟然不是杜撰, 那白蛇星君, 莫非也真的存在不成?”
无情把鳞片与他看过,道:“不错,包龙图的手札之中,有只言片语提过益州一案,世叔也多次前往益州,去过白蛇长生祠, 确认那并不只是传闻。”
追命“咦”了一声,道:“是白蛇星君的鳞片?”
无情道:“正是。世叔年少之时,曾在一起案件中救过一个老妪,她是白蛇祠的庙祝,去世之前命人将鳞片送来了神侯府,也是在她的信中,世叔得知了星君的存在,这才开始搜集资料, 以备它用。”
红叶幽幽一笑,道:“什么星君,不过是只修行不足的白蛇, 化形都不全, 如何就被当成了星君?”
她眨了一下眼,眸子里的血色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丝怅然, 仿佛只是随口提起久别的故人。
无情抬起了眼帘。
他的眸子极黑,有一种刀锋淬火的明亮,不疾不徐的道:“对于人类而言,神与妖的界限, 并非因形貌、出身而定,而是它们用这超脱于人世的力量做了什么而分明,妖之所以是妖, 就是缺了人性。”
白蛇之所以被称为星君,是她舍身而出,救了益州的百姓, 而不是因为公孙先生对众人的说辞。
红叶道:“可惜对于妖鬼来说,有了人性,也就离死不远了,比如那只白蛇小妖,失去了一身的道行,救了一城百姓, 最后落得个身死道消的下场。”
她一掀开轻纱,笑容明媚,轻柔的道:还不如回到从前,混混沌沌不知善恶, 也就不会痛苦了。”
无情的薄唇动了一动, 广袖下的指节蜷了下。
他是无情,却也是个不折不扣的男人,尽管不好美色,可这样近的距离,让他的心脏倏地一跳。
红叶似笑非笑的看了他一眼,又道:“我记得,她叫清姬,妖鬼的世界里有一种说法,名字是最短的咒,她以清为名, 也难怪会做出这样的选择了。”
追命十分好奇,酒都不喝了,兴致十足的凑了过来,道:“我在酒楼听过这一出,说御猫的红颜知己也叫清姬, 红叶姑娘这样说, 莫非认识她不成?”
红叶抚了一下青丝,道:“认识谈不上,不过见过一次罢了……仔细一想,还是在几百年之前,妾身未被封印之时,差一点就将她当做了血食吃掉。”
追命一口气呛在嗓子里,叫道:“血食???”
他的表情有一丝怪异,颇有一种荒谬之感。
在追命的认知之中,人牲与血食,都是妖鬼对猎物的轻蔑之称,红叶的言下之意,自然是几百年之前,她与其他食人的妖鬼一样,也会猎杀血食。
红叶轻轻一笑,道:“三爷为何如此惊讶?弱肉强食,本就是妖鬼的本能, 妾身也没有什么不同。”
她的笑意很冷,冷的不像提到自己,而是在说什么不相干的人, 显然对“鬼”这个身份十分不喜。
追命一听这话,立时曲起一双长腿,盘膝在床上坐好,道:“这当然不一样!从前我不认识你,可这几日发生了什么,全都看在眼里,旁人是怎么想的,我一概不晓得,但我可决不守这个成规——”
追命饱历世故,比常人看的通透多了,在他的眼中,红叶就是个阴森森的漂亮女人,除了不能见到光,每天要咬他一口,跟正常人也没什么区别。
他的眼睛是明亮的,年轻的,充满信任和善意的,道:“我嘴笨,一时之间也不知道怎么说,反正就算人死了,也是人, 红叶姑娘可不是什么妖怪。”
红叶怔了一下, 似是没有想到追命会这么说。
她用一种动人的、温柔的目光,一瞬不瞬的望向这个豪迈、风霜的男人,柔声道:“像你这样想的人实在很少,能听到这样的话, 妾身心中很高兴。”
追命的心跳停了一拍,喉咙干渴的要命,要知道红叶从未这样笑过,他一直压下的悸动,这时全都迸发了出来,在脑子里大叫:崔略商,你完了!
他痴看了她一会儿,忽的回过神来,给了自己一巴掌,暗骂道:真驴,这可是小师弟的心上人!
三人各怀心思,不过这么一会儿过去,破屋倒是整洁了一些,只是头顶与门板漏了几个洞,不时就有阳光投进来,红叶只得收了伞,躲在最内侧。
现在也才刚到下午,屋子里打不开伞,也不能一直这么站着,追命索性拆了半只凳子,去修补头顶和门板的窟窿,反正只是暂避,挡一下就成了。
无情打开轮椅的机关,取出几只暗器,交给他当钉子用, 淡淡的道:“人鬼殊途, 这话不无道理。”
他的心思缜密,只看了一眼追命,就知道他心系于红叶了,出于师兄弟的情谊,不得不点到为止的提示这么一句,“寿命”是横在他们之中的难题。
追命苦笑了一声,道:“哎,问题不在这里。”
他可从没觉得“人鬼殊途”,不过感情一事,一向是得之他命,失之他幸,也没真打算和冷血争一争,把心上人放在心里想一下,他就觉得知足了。
无情坐在轮椅上,不时给追命搭一把手,他看向天际的浮云, 道:“你知道, 她为何会被封印么?”
追命一用力,一根钉子就按了下去,苦中作乐的道:“这我上哪里知道去?不过红叶姑娘不说,我就不问, 不令人高兴的经历, 还要回忆它做什么?”
无情沉默了一下, 叹息道:“不错, 你说的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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义庄。
死人越来越多,阴森森的义庄里头,又多了两排方方正正的棺材,足有四五十具,就这么在院子里放着,看守的儿子出了事,心灰意冷没再来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