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位姑娘唤作千姬,是女儿请来的客人。”
白飞飞轻轻一笑,似乎已习惯了这种冷漠,比起母女,她与白静之间更像是上司和下属,道:“母亲, 方才听侍女说了宫内的事, 你的伤怎么样了?”
白静的目光如一柄利剑,冷冷道:“不碍事。”
她已年过四十,不过看起来只有二十几许,身姿窈窕,淡紫色的面纱遮去了小半张脸,让人看不到其上丑陋的疤痕, 只能感受到美目之中的威严。
“有血……”
鲛人嗅了一下,空气之中传来极淡的血气,其中夹杂了一种猩甜的气息,像女人的血,也有一丝海水的咸,那是蚌的味道,甚至遗留了一缕妖气。
它抚了下小腹,感觉胃中翻江倒海,饥饿感在疯狂叫嚣, 忍不住看向了血腥气的来源——白静。
对方端坐于高台之上,气势威严而冷漠,语气也和目光一样冷,对女儿道:“你可杀了李媚娘?!”
白飞飞垂下了眼睫,轻轻的道:“不曾。”
白静一听不由大怒,一拂袖,从腰上抽出了一条鞭子,细长的鞭子上倒刺令人头皮发麻,她一鞭甩了过来,呵斥道:“你将我的话当做了耳旁风?!”
鲛人不由蹙了下眉。
这一鞭子打下去,不说女子的皮肉,就是个五大三粗的汉子,也要被抽的皮开肉绽,痛苦哀嚎。
白飞飞娇柔的身子立在那里,神色凄凄,娇美的面容骇得十分苍白,如一只可怜的、被人握在掌中的鸽子似的,许是被打习惯了,早已放弃反抗。
鲛人看不下去,一伸手,拽住了鞭子的末端。
白静冷冷一笑,道:“阁下好身手,不过我幽灵宫的事,还轮不到一个外人插手,飞飞,你跪下。”
“杀不了李媚娘,也找不出柴玉关,我要你来做什么?!你又有什么脸面,回到幽灵宫里见我!”
换做往日,白飞飞一定含泪跪下,向她做出承诺一定杀了李媚娘,杀了柴玉关,为母亲发泄这十几年的怒气,可今日,她柔弱的身子却挺的笔直。
“母亲,飞飞此次回来,是想问您一件事…”
她祈求的望向白静,声音有一点颤抖,却还是坚定的说出口:“快活王…真的是我亲生父亲么?”
做了十几年的母女,哪怕没有亲情,也应该有几分怜爱,可白静顿了一下,仍冷冷的道:“你出去一趟, 听了旁人几句话, 就来怀疑亲生母亲了么?”
她恨声道:“你的亲生父亲,呵,除了柴玉关那个负心人还能有谁?飞飞……我养了你十几年,你莫非真要把母亲的心掏出来,放在地上踩不成?!”
白飞飞的身子晃了一下,说道:“不、不……”
这句话一出,她似乎不堪重负,单薄的身子不住的颤抖着,看来那么娇美柔弱,那么楚楚可怜。
一阵风吹过,白飞飞已面如纸色,身子也像是要被吹倒一样,鲛人一伸手臂,她摇摇欲坠的娇躯就倚了过来,如一只受惊的小鹿,不愿再睁开眼。
白静冷冷的看过来, 眸中不见一丝心疼之色。
鲛人道:“你的心若掏出来,也该是黑色的。”
它一开口,似乎伴随有海浪一样的水声,这不是幻觉,而是地下河的浪涛,水流被鲛人的妖力所调动,化作了汹涌的潮汐,焦躁地拍打着幽灵宫
白飞飞急切的道:“大人,还请您不要动怒。”
哪怕白静对她冷若冰霜,平日里非打即骂,可十几年的母女之情,她一直铭记在心,即使对白静有一瞬间的迷茫和失望, 也绝不希望她出什么事。
鲛人:“……”
它一点也不生气,被打的又不是它,只是被血腥味一勾,饿的失去理智,只想用武力解决问题。
白飞飞小心翼翼的道:“千姬大人……?”
鲛人“嗯”的应了一声,与她对视一眼,道:“你看我的面容很平和,根本就没有在动怒, 不是么。”
话音未落,冰冷的河水漫了上来,将密室也化作一片汪洋,几乎淹没了人的小腿,侍女们奔走相告, 道:“地下河的潮汐失控了, 快去告知太宫主!”
白飞飞:“……”
幽灵宫一个晃动,似有海潮拍击在石墙上,狂风骤雨仿佛下一刻就会袭来,摧毁整个幽灵宫,也将其中的所有人, 化作大海中鱼群与珊瑚的养料。
白静惊道:“你做了什么?又到底是什么人?!”
十几年之中,她第一次如此大惊失色,感觉事态超出了自己的掌控,在鲛人的强大气势之中,失去了往日的从容,心乱如麻,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鲛人雪白的双手中,托起一只赤色的海螺,轻柔的道:“这是一场审判,在海原贝戟之下,不存在任何谎言,海潮会根据你的答案带来祝福与毁灭。”
它一字一顿,问道:“你是白飞飞的生母吗?”
“……”
在潮汐的压力之下, 白静几乎说不出一个字。
她一言不发,“是”字已到了嘴边,却怎么也说不出来,而这时,漫上来的河水已经淹到了腰身。
死亡的阴影笼罩在头上,白静咬了下牙,在看到王云梦、李媚娘这两个贱人的尸体之前,她绝不能死!还有那个杀千刀的负心人,快活王柴玉关。
他还没有得到报应,还没悔恨自己的薄情,她怎么可以死在他的前头, 怎么能让贱人看了笑话!
鲛人又问了一遍,道:“你是飞飞的生母吗?”
白静闭了下眼,终于松了口,道:“不是。”
她立在水中,分明十几年都过来了,这时却不敢看白飞飞是什么反应,只是转过头,沉默不语。
白飞飞轻轻的道:“原来是真的……”
她的脸色很白,白的近乎于半透明了,整个人似乎受到了极大的打击,一时之间,竟是哭也哭不出来,笑也笑不出来,似乎失去了所有反应能力。
“原来这十几年,我的人生就是一个笑话…”
白飞飞自言自语的一句,又是一笑,脸颊上却落下了一滴眼泪,又是觉得自己可悲,又是觉得自己可笑,除此之外,更多的是失去目标后的茫然。
倘若白静不是她的母亲,快活王不是父亲,那她身上也就没有什么血仇,从前的一切,似乎就都成了假象,陡然失去了目标,她又该做些什么呢?
鲛人给出了方向,道:“白静不是你的母亲,也就是说,你的生母另有其人,她失去了你不知会如何悲伤, 你就不想见一见她, 知晓她怎么样了吗?”
白飞飞一听, 含泪道:“这么多年, 她会在么?”
她忍不住望向了白静,想要得到一个答案。
白静冷冷的看了她一眼,道:“十八年前,我在京城一户人家将你带回,你生的如此样貌,和那户人家的主母一模一样,想寻回父母, 不是件难事。”
白飞飞生的如此绝色,自然不是什么弃婴,从她柔弱清美、白如鸽羽的外貌就知,其母决不是什么寻常农家的妇人,且出身非富即贵,不同寻常。
毕竟通常而言,贫户是出不了美人的,农活会让人的肌肤粗糙,粳米会让人的牙残次不齐,缺衣少食则会让人面黄肌瘦, 这样怎么养得出美人呢?
“待送我到了快活城,你就自己去京城罢。”
鲛人轻轻一笑,安抚了白飞飞几句,对神色警惕的白静道:“白宫主,我还有一件事想要问你,前几日被地下河冲进来的巨蚌,你可知往哪里去了?”
白静脸色一僵,她还想等养好伤,再去寻那只妖蚌剖了取珠,治好脸上的疤痕,就这么拱手相让实在不太服气, 可她如今更想送走这难缠的瘟神。
“那妖蚌吐出了一股毒气,逼退我之后,就顺着河水往下游去了, 那方向是楼兰遗址,快活城。”
她硬生生的道:“倘若所料不错,那东西应该是奔柴玉关去的,看它贝壳上的纹路,应该活了不止百年,生出了灵智, 许是与柴玉关有什么仇罢。”
毕竟快活王为了李媚娘,敛财无数,这才建造出一座快活城, 否则城中的孤儿花销都从哪里来?
第205章 泣泪成珠(十三)
湍急的地下河之中, 浮起了一只莹润的巨蚌。
这巨蚌足有一人多高,一看就不是凡物,淡青色的壳上布满美丽的纹理, 如玉石一样温柔润泽。
“忍一下,再过一两日,我们就到快活城了。”
在一片激荡的水波之中,蚌壳张开,其中卧有一个肢体柔软、如空谷幽兰一样的美人儿,她的肌肤、眸子与发丝都是一水的青色,妖异不似常人。
这个美人正是晴明丢失的妖灵之一,蚌精。
她并非独自一人,在玉石似的蚌壳之中,还有一个面白如纸的女人,看起来不过二十许,窈窕的身子上披一件雪白的衣衫,体态风流,姿容绝美。
“青姑娘,麻烦你了。”
女人对蚌精一笑,倘若朱七七在这里,定然大为惊奇,只因这女人的样貌,赫然与她一般无二。
蚌精上前与她相拥,用妖力撑起一片结界,将地下河的湿气与寒意,一起挡在蚌壳之外,道:“不要这么说,我救不了你, 也只能做这样的小事了。”
女人眉目温柔,道:“怎么会,我如今还苟活在这世上, 已是上苍开恩了, 又怎么会要求更多呢?”
这个女人,正是朱百万的亡妻李媚娘,她在生下女儿之后羞愧自尽,被朱百万救了下来,在断气之时,招财猫及时唤醒蚌精,留住了最后一口气。
蚌精闷闷不乐,道:“你若在蚌壳之中休养,最少也能活二十年,为什么非要去快活城,见什么柴玉关……这样一来,你就只剩下半个月的时间了。”
一到这个小世界,它就带走了李媚娘,这十八年以来,不知用了多少珍贵药材,才将她从阎王手下拉回来,她不陪它,反而要去见一个强奸犯。
“我不去见他,又怎么劝他收手,至于七七与朱大哥……她们如今过得很好,我若现在去见她,只会平添烦恼,就让他以为我早已逝去多年吧…”
李媚娘轻叹了一声,她这十多年来,清醒的时候不多,可也听过快活王的所作所为,知晓他已今非昔比,实现了对她的承诺,建立起一座快活城。
听起来很美好,可实际上又是什么情况呢?
为了城中孤儿的生存,柴玉关大肆敛财,令许多百姓成为难民,孤苦无依,又间接导致另一批无家可归的孤儿出现,如此做法,绝不是她的本意。
蚌精想了一下,道:“这不是你的过错,就像是同一种轨迹的人生,有的人会变成英雄,有的人会变成反派,你只是提出了一个设想, 错的人是他。”
“正因如此,我才要尽我所能的去阻止他。”
李媚娘抚了下心口,面色苍白,轻轻的道:“无论是为了什么,无辜的人不应该受苦,还有我的夫君和女儿,过去的事已经过去, 他不能伤害他们。”
她年少之时,也对柴玉关有过几分情意,可他在大婚之日,打晕了朱百万对她霸王硬上弓,害她愧疚自尽,纵然从前十分爱意,也消磨去了七分。
蚌精“唔”了一声,用纯然的眸子看向她,十分认真的道:“你是一个好人,所以我才这么喜欢你。”
它这一路走的是河道,可偶尔也化作人形,去城中补充食物与清水,李媚娘的身体不好,可一路上见到了贫苦的人,能帮就帮,又不给他人添乱。
这个人类女人,就像晴明大人所说过的,拥有人类最美好的品格之一——善良, 所以它才这么喜欢她,从一见面的时候它就知道,这是它的结缘。
“可惜我不能如姑娘所愿,长久的陪着你了。”
说到这里,李媚娘对蚌精行了一礼,歉疚的柔声道:“青姑娘,这些年我一直昏睡不醒,劳烦你为这具身子受累了,辜负你一片好意, 真是对不住。”
她似是心肺有伤,不时就要蹙眉一叹,这病弱之色并不损于她的容光,反而如西子捧心一样,令人怜爱不已,恨不得以身相待,减轻美人的痛苦。
蚌精分出一缕妖力,化作滋润的雨露,一点一点渗入她体内,道:“没关系,人类的生命本来就很短暂,我在与你结缘之时就已经做好准备了,十天很短,十年也很短, 对我而言其实没有什么差别。”
它说:“做你应该做的事,我会帮你,正如那位大人当年帮助我一样,这才是人与妖鬼的结缘。”
李媚娘与她手臂相挽, 道:“谢谢你, 青姑娘。”
她凄凄一笑,柔声道:“遇见你是我的福气,倘若人真的有下辈子,我愿化作水中的一尾游鱼,陪你度过漫长的日夜,再也不用在感情之中煎熬了。”
蚌精伸出柔软的手臂,温柔的抱住了她,很快蚌壳合上了,在一串泡泡之中,再一次沉入水中。
此时千里之外的朱府之中,一片混乱。
朱七七好了伤疤忘了疼,才被气哭没两天,又忍不住去找沈浪, 完全无视了有意追求的熊猫儿。
“沈浪!沈浪——尽管你弄丢了我的鲛人,不过嘛, 本小姐一向大人有大量,就不和你计较了。”
朱七七一身鹅黄罗裙,娇俏美丽,追在沈浪身边喋喋不休,道:“你什么时候去找鲛人?我也要一起去,我都问过爹爹了, 他也答应我出去玩一玩。”
沈浪看了她一眼,微笑道:“朱大小姐,在下习惯了风餐露宿,恐怕你千金之躯, 吃不了这苦头。”
这是一个委婉的拒绝,快活城是什么地方?它坐落在黄沙之中,且机关遍布,就是沈浪也没把握完好无损的出来, 更何况要带上个拖油瓶朱七七。
朱七七一向性子单纯,思路直接,根本没听出沈浪的婉拒,她拉住他的衣袖,撒娇似的道:“拜托了, 拜托了, 我再也不骂你是好色之徒了还不行?”
她见沈浪不为所动,又拉了下王怜花,道:“王大哥你跟他说,让我跟你们一起去,我都好久没出去过了, 别否认!我都听到沈浪在跟爹爹辞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