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莹不知道他在想什么,看他不出声便继续说:“你也可以再偷跑一次,但你下半辈子还有没有安稳日子过,我就不知道了。我说过我伺候不了你妈,你把我留在乡下也没有意义,除了每天跟她吵架。我上次没去城里找你是给你留体面,不想影响你升职的事情,不代表我接受了你这样的行为。你再偷偷把我丢这里,我可不知道我能做出什么来。比如……大义灭亲检举揭发,送某些人上批判大会上演讲什么的……反正某些人嘴巴碎,私下什么话都说……”
听刘莹搬出批判大会来,江见海死死盯着她,目光里满是阴狠暴怒。但他没有发泄出来,片刻后闭上眼睛全忍了。
他什么都不想再说,想杀人,想去世。
这日子还怎么往下过,真不如英年早逝再投胎去!
***
几乎是一整夜的无眠。
第二天吃饭的时候,刘莹在饭桌上跟李桂梅说了她要去城里的事情。
李桂梅听完愣了一下,没搭理刘莹,立马转头看向了江见海。
江见海顶着大大的黑眼圈,深深吸口气,低声解释说:“姆妈,我那边现在太忙了,实在有点缺人,每天都吃不好饭,打算让刘莹过去照顾我一下。我今天去一趟二姐家,她家离咱家近,没事让她过来看看您,我也会定期回来,您有事给我厂里打电话。”
李桂梅听完话低下头,捏着筷子慢慢拨米饭,心里不自觉憋上气。好半天,他又看向江见海问:“那阿岸阿源和阿欣呢?”
听到这个问题的时候,江岸那三个娃娃也来了精神,都盯着江见海看。
江见海还没出声,刘莹接话说:“一起带过去,把学籍也转过去,以后就在城里上学。江岸江源和江欣都聪明,到城里读书会有大出息的。”
这话一说完,江岸那三个娃娃瞬间欢喜起来,喜滋滋的。
而李桂梅听刘莹说话就憋气,她往嘴里夹一口米饭,嚼半天咽下去了说:“你们想走就走,我一个惹人嫌的老太婆,用不着跟我说。”
江见海听了这话就受不了,他张嘴想要说话,被刘莹碰了一下手背阻止了,于是一口气憋在心里,吐不出来咽不下去。
再第二天,江见海带着刘莹以及三个孩子,拎着几包行李,坐船出发去了苏城。出发以后,刘莹和三个孩子在船上都很高兴,而江见海则一直沉着脸不说半句话。
他坐在船上看着河水后翻,心里憋着一口吐不出来的气,脑子里不自觉翻腾起许多前世的画面——母慈子孝、儿女争气、欣欣向荣,那么真实,却又恍如一场美梦。
***
而在江见海带着刘莹和三个孩子走后,李桂梅在家找到她的老伙伴们,捏着手帕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骂刘莹是只千年的狐狸精,抢走了他的儿子。
她根本无所谓刘莹走不走,刘莹留在乡下对她来说实在也没什么好处,天天都能把她气得半死,还让她拿她没办法,但她接受不了她儿子带她走。
而且一直到走之前,她儿子都没问她一句:“姆妈你要不跟我们一起去吧?”
她儿子肯定是没问题的,都是那个狐狸精!
听她哭一阵,不知道哪个老婆子出声说了句:“唉,你现在可知道阿香的好了吧?”
李桂梅听到这话一愣,然后猛拍一下大腿,悔得一口黄牙都要咬碎了!
***
因为有李桂梅经常出来说,江家闹的这些事,很快就又传了开来,成了许多人茶余饭后闲聊的话题。说什么的都有,总之就是说个热闹。
江家那边一天出来一个故事,而宁香的生活则还是一日复一日,一成不变只有那几样事情。除了偶尔红桃她们会来请她去绣坊,就没其他什么特别的了。
许多人的生活好像都是和宁香一样无多变化,但时间依旧在绣娘指尖间的绣花针上穿梭流逝,日复一日,撵着时代向前。
一九七六年七月六日,朱D元帅因病去世。
七月二十八日,河北省唐山、丰南地区发生里氏7.8级强烈地震,并波及天津、北京等地。地震造成24.2万多人死亡,16.4万多人受重伤。①九月九日,毛主席逝世。十八日,首都百万群众在天安M广场隆重举行追悼大会。②十月六日,ZGZY政治局执行党和人民的意志,采取断然措施,一举粉碎“四人邦”,延续10年之久的“文化大G命”至此结束。③这一年的悲喜都是巨大的,所有人都被这些事情牵动着每一根神经和微小情绪。四人邦倒台以后,国内局势并没有很快稳定下来,陷入了短暂的迷茫期。
所有人都知道那个时代要过去了,却不知道接下来的世界会是什么样的。
但不管发生了多大的事情,也不管未来的道路有多迷茫,填饱肚子永远是人第一要关注的事情。所以大部分地方的生产生活依旧进行,没有受到这些大事太大的影响。
宁香的生活自然也还是那样,偶尔去绣坊的时候会听些八卦,得知一些其他人的事情。譬如胡秀莲在找媒婆给宁兰说媒,一直也没找到满意合适的,宁兰便继续给家里挣工分。
譬如李桂梅自己一个人过了大半年,少了许多傲气,多了许多怨气,一直没变过的就是出来骂自己的儿媳妇。她一个人过日子更是瞎糊弄,把家里过成了垃圾场,味道熏天。
除了几个闺女偶尔回来帮她收拾一下,唠叨她不爱干净,也没有别人帮她收拾。
江见海和刘莹去了城里,每次带着孩子回来看李桂梅,都是呆一天就走。
没人知道他们在城里过的什么日子,但有人说,日子过得好不好都写在脸上,江见海和刘莹两个人都比以前更显老气,眼睛里疲态很重,一看就是日子过得很不顺心。
而也因为时间过得久了,宁香离婚的事在村里也不再有人多说什么,大家都习惯且接受了。只是不时会有媒婆上门来说亲,都是些条件不好的二婚男想屁吃,宁香都把媒婆撵走了。
被宁香态度不好地怼了几次,那些媒婆也就自觉不来帮人牵线了,但有了情绪,就在私下说宁香不识好歹,看她这辈子还能再嫁个头婚的干部是咋的?
这一年拖一年的,女人年龄上来了,更不好嫁的好伐?
而时间确实是挺快的,离婚都一年了,但在这一年里,宁香从来也没想过再嫁人的事情。她性子沉能耐得住寂寞,一直在充实自己,并没觉得自己需要个男人。
她利用这一年的时间,复习完了所有初高中课本上的知识点,背了所有要求背诵的文章和诗词。有些她喜欢的文章和诗词,不要求背诵她自己也会背。
同时她靠做绣活在手里攒了不少钱,因为王丽珍的指导以及自己苦练和钻研之后技艺上的精进,她做的绣品的质量也肉眼可见提高了很多。虽然她以前做的绣品质量也好,但还没有达到让人看了会惊艳的地步。
宁香一直觉得自己是在修炼,而且她一直相信,所有的努力和沉淀都不会白费。
然后她相信的这件事,发生在了一九七六年十月份的最后一天。
那天红桃在傍晚的时候来王丽珍家找她,虽然大革命结束了,但现在的社会风气还没有开始转变,黑五类还是抬不起头做人,红桃不敢进王丽珍家的门,就把宁香叫了出去。
叫了出去以后,她拉着宁香又往旁边走了一些,神秘兮兮跟宁香说:“阿香,今天我去放绣站交活去,陈站长他让我给你带个话,叫你明天过去一趟。”
宁香手里的绣活期限还没到,而且她也没做完,所以有点疑惑,问红桃:“什么事呀?”
红桃眉眼一弯,“阿香你厉害的呀,陈站长说是苏城的一个绣师要亲自见你嘞。好像是咱们木湖镇的绣品送到苏城,有个绣师看上了你的绣品。她把绣品拿到公社来问,陈站长认出来是你的手艺,绣师就说要见你嘞。”
听到红桃这话,宁香自己也有点忍不住激动,眼睛发亮又问:“见我干什么呀?”
红桃这就不知道了,“这我不晓得的呀,得你自己明天去了才知道的。”
宁香还是激动,笑眼弯弯地对红桃说:“谢谢你呀,红桃姐。”
红桃拍拍她的手,“加油干!”
宁香目送红桃走远,进屋就跟王丽珍说了这个事。王丽珍也觉得这是大好事,替宁香感到高兴,尤其她是每天看着宁香怎么扑在刺绣上忘乎所以的,希望她的辛苦有回报。
因为红桃带的这个消息,宁香这一晚都很激动,看完书躺到床上一直也没什么困意。一直熬到夜深露重,才闭眼睡着过去,然后第二天又很早醒过来。
醒来她也没再继续睡,洗漱完吃了早饭,就赶去了公社的放绣站。
她到的早,苏城的绣师还没过来,于是她坐在陈站长的办公室等了一会。等的时候心脏跳得也很快,她就不断地深呼吸,让自己不要表现得这么没出息。
陈站长看出她是有点紧张,给她倒杯水说:“别紧张啊,周雯洁绣师你认识的,去年下来咱们公社培训和服腰带的就是她啊,当时你也来的。”
宁香当然记得,忙点头:“站长,我知道,我记得的。”
陈站长给她打气,“待会好好表现。”
两人就这样坐着说了会话,周雯洁绣师便过来了。陈站长带着宁香客气地迎了人,然后一起去到有绷架花线的绣房里,平时放绣站搞培训都在绣房。
周雯洁绣师也不是自己一个人来的,还带了她的小徒弟。宁香也记得她这个徒弟,名字叫冯小娟,去年周雯洁绣师下来做培训,她也一直跟在身边,手艺挺好的。
当然冯小娟不可能记得宁香,当时参加培训的人可太多了。但她跟在周雯洁身后,看向宁香的时候,目光里有点凉凉的东西。
宁香还是有一点紧张,也没多在意她,只和她客套地打了声招呼,然后便把所有注意力都放在了周雯洁身上。周雯洁年龄不小了,整个人看起来就很亲和,说话也是慢声慢语那种。
周雯洁和陈站长、宁香打了招呼,在一个椅子上坐下来。她接过徒弟冯小娟手里的包,从里面掏出两条和服腰带,笑着问宁香:“这是你绣的呀?叫宁香是吧?”
说完还没等宁香回答,她又语气温柔轻细接了句:“长得真漂亮。”
冷不丁被夸一句,宁香突然有点不好意思,耳根不自觉热了一下,然后她看着周雯洁礼貌却略显机械说:“绣师您好,我是宁香,这两条腰带都是我绣的。”
她两辈子都没见过什么大世面,还是第一次和周雯洁这样的绣师坐在一起说话,所以不大自然。
而周雯洁看着她的时候眼神一直也很温柔,和她说话的语气一样。大概是看出了宁香的紧张,她笑起来说:“你绣的这个腰带,有些针法我没教过的呀。”
宁香不知道她这话什么意思,莫名感觉是不是她做错事了。她只是觉得那样绣会更好看,所以就用了自己觉得合适的针法,不知道是不是出问题了。
周雯洁看出她紧张,忙又笑着说:“别紧张呀,我找你是因为你绣得好。本来按教的方法做出来,达到标准就可以了,你却费时费力做得这么细,你和别人挺不一样的。”
宁香心里松了口气,忙道:“谢谢绣师。”
周雯洁低头又仔细看了看腰带,再抬起头看向宁香,“我最近都要来木湖这边办事,大概到年底结束,我找你来,就是想问问你,阿要跟我学学刺绣?”
她是惜才,难得遇到一个手艺这么好的绣娘,就想把自己会的东西教给她。这些东西一定要有人学习传承下去,越有天赋技艺越好,就越有可能把刺绣这项技艺发扬光大。
而宁香听到这话,直接就愣住了,心里则激动地慢反应——周雯洁绣师要亲自教她刺绣?真的假的?她不会是听错了吧?
宁香发着愣没有立即出声回话,站在周雯洁旁边的冯小娟却深深吸了一口气,看起来呼吸不顺畅。
陈站长就可会顺水推舟了,看宁香发愣,忙碰一下她说:“阿香,快认师父啊!”
结果宁香还没来得及张开口,冯小娟看着她又先出声说了一句:“我师父是苏城最有名的绣师,收徒弟是有要求的,不是随随便便就收的。她平时非常忙,没有多余的时间用来浪费。”
宁香又被冯小娟说得一愣,陈站长也没贸然再出声。
周雯洁闻言回过头看向冯小娟,说了她一句:“小娟,你干什么呀?”
冯小娟一板一眼道:“师父您平时那么忙,根本挤不出时间再多教一个徒弟。我觉得您应该慎重考虑一下,最起码也得先看看她是不是真的值得收。单凭两条和服腰带,是不是决定得太快了一些?说不定,这和服腰带都不是她做的。”
陈站长这时候忙出声:“这不可能,我认识阿香的手艺。”
冯小娟看向陈站长,“我也只是说一种可能,所以还是得靠事实说话。”
宁香听懂了,这冯小娟不是很愿意看周雯洁再收第二个徒弟,毕竟私下教授可以学到的东西更多,也更加的全面,可以说都是绣师的真传。
还有,她可能觉得她这个乡村小绣娘平时都是做日常用品,那种成批量标准低的东西,没接触过好东西所以没什么真本事,会浪费绣师大把的时间。
当然,还怕她是冒充来的,毕竟两条和服腰带上没有绣名字。
绣师的时间确实很宝贵,冯小娟严谨一些也是完全没有问题的,宁香吸口气,看着周雯洁道:“绣师,您考我吧。”
周雯洁原没打算弄这么麻烦,她还是挺相信陈站长的。她看到宁香绣的腰带那一刻就很喜欢,想要认识这个绣娘。从陈站长这里得知这个绣娘的情况后,便想多教她一些刺绣技艺。
但冯小娟把事情推到这里了,她想了想觉得亲眼看看宁香有多少功底也不错,于是也就答应了。
冯小娟提的,周雯洁就把这事给了冯小娟,叫她:“你来考吧。”
冯小娟也没有推辞,看着宁香说:“最简单的,劈丝。”
宁香礼貌笑一下,点头道:“好。”
话音落下,陈站长已经给她拿了一根暗红色的花线过来。宁香接到手里轻声说一句谢谢,然后便专起注意力,在三对眼睛的注视下,用手指开始勾挑丝线。
她做事一直都是不急不慢的神态,但是手上动作又非常快。她一边分冯小娟就在旁边一边数,一开始冯小娟表情还很自然,数到五十的时候,她的眼神和表情就虚晃了,因为五十是她的极限。
分到最后数到最后,她下意识屏住呼吸,吱唔着吐出最后一个数字:“七……七十……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