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以了,宁香起身直接拿起挂历卷起来,又对林建东说:“等着,拿了工钱分你酬劳。”
林建东也从桌边站起来,“不用什么酬劳,我随手瞎画的,总共也没花上多少时间,粗糙得很,你接下来一针一线不知道要绣多久,不用分我工钱。”
宁香不跟他争这个事,拿着画往外走,“开学前怕是绣不出来了,得拿去学校里接着绣。也不知道大学生活什么样,我连小学都没上完,想想还挺紧张的。”
她神魂游荡的时候倒是去过后世的大学课堂,只是现在想起来,完全都没有真实感,毕竟她没有真实存在过,所有的场景更像是虚幻的梦境。
林建东跟着她出门说:“都一样,都紧张。”
这是十多年来第一次的高考,多的是离开了校园很久的人,可以说各年龄层各行各业的人都有。再回到校园里去学习去生活,每个人心里应该都是紧张且激动的。
宁香笑笑,转回身来让他留步,“报到那天我在河边码头等你。”
林建东点点头,嘴角微弯,“好。”
***
宁香拿着画来找林建东的时候,天色还是亮的,等她拿着上了色的画回船屋,外面的天色已经暗了下来。从小长到大的地方,每一个人每一个角落都熟,她倒是从来不怕走黑路。
只是走完黑路快到船屋跟前的时候,又看到了一个不想看到的人。
昨天是宁波宁洋来的,拿着几块胡秀莲精心做的酒酿饼,被她刺两句人就跑了。而今天则是胡秀莲亲自过来的,胳膊上还是挎着篮子,看到她回来立马就堆起笑招呼:“回来啦。”
几次三番,宁香已经被他们找得完全淡定了,只站在胡秀莲面前不远处看着她,不说话。
胡秀莲满脸堆着笑,又往宁香面前走几步,用讨好的语气说:“阿香,我来给你送点吃的,你看你一天不是忙学习就是忙刺绣,估计饭都没好好吃,最近看着瘦了不少。”
宁香往后退一步,和胡秀莲之间拉开合适的距离,然后看着她不带什么情绪地开口说:“胡秀莲,你觉得这样有意思么?你们觉得这样有意思么?”
胡秀莲脸上的笑容有点干,但还是强挂着,温声软语说:“那怎么样呢?到底都是一家人,难道这辈子就真老死不相往来了么?我和你爹之前做得确实不对,我们现在也认识到错误了,夜里做梦都后悔。谁这辈子能不犯点错呢,阿香,你原谅我们这一回。”
宁香看着她,“如果我没考上大学,你们还会觉得自己有错么?如果我还是那个二婚嫁不出去只能给家里丢脸抹黑的宁阿香,你们还会这么低声下气么?”
今年年初那次胡秀莲来找她,言辞间那叫一个硬气,摆明了是来原谅她宽恕她,把她带回去继续给家里供血的。这次再来,态度语气完全不同了。
宁金生也不同了,夫妻俩在这事的态度上还是非常默契一致的。
胡秀莲厚着脸皮说:“事情都过去那么久了,我和你爹真的早就想叫你回家了。你孤零零一个人住在这里,平时也没什么人往来,我们也都是很心疼的。”
宁香被她心疼得笑出来了,笑一会她收住笑说:“别再逗了,我不可能会原谅你们,这辈子都不会和你们和解,你们也别想我再往家里花一分钱。我宁阿香,这辈子没有家。”
胡秀莲脸上的笑终于是有点挂不住了,强撑半晌脸色还是垮了下来,然后她忍着情绪拷问宁香的良心:“我和你爹死了,你也不回去是吗?”
死了?宁香笑一下,“这当然得回。”
说着语气一换,“回去给你们……披麻戴孝……”
听到这话,胡秀莲的脸倏一下黑透了——这不是是在咒他们死是什么?她这是打心底里巴不得他们死啊!顺话稍说出这样的话,良心是黑透了呀!
胡秀莲屏着气,实在恨死了眼前这个油盐不进的东西!
要不是她考上了大学!
宁香看她还是站着不走,也不说话,便又说了她一句:“没别的事我就不送你了。”
胡秀莲深深吸口气,到底没有出声跟宁香吵,硬生生把这口气憋在了肚子里。
然后她也没再舔着脸继续讨好宁香,给自己留了一些体面,也给宁香留了些和气,敛住所有情绪和表情,全憋在肚子里,挎着篮子转身走了。
宁香满脸表情都很淡,从头到尾没动用半点情绪。看胡秀莲识趣地走了,她迈开步子到岸边码头上上船,开锁进屋,先做了点吃的,然后又潜心研究园林图去了。
这是她第一次从画作开始搞起,所以必须要做好一切准备工作,把所有需要琢磨的细节全都琢磨好,这样动针开始绣,才能确保可以绣出来最佳的效果。
而胡秀莲挎着篮子回到家,把篮子重重往桌子上一放,宁金生只看她那要憋死的脸色就知道,她又吃了一回闭门羹,连人带东西被宁香给撵回来了。
***
宁香不知道宁金生和胡秀莲还会不会继续来骚扰她,为了避开这样的骚扰,从第二天开始,她就开始了每天很早去王丽珍家,晚上很晚回来的生活。
现在成分论还没有取消,王丽珍身上仍然贴着黑五类的标签,虽说她在思想态度上没什么问题,平时所有表现也都很好,但还是有不少人瞧不起她,包括宁家。
宁金生和胡秀莲觉得她晦气重,大概也不想让她这种人看笑话,除夕之前都没来她家找过宁香。到了除夕和春节,倒是又厚着脸皮来找过,但都被宁香挤兑回去了。
宁香一直也很淡定,能避就避,避不开就怼,总之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而每次宁家人被宁香不留情面地怼回去,都是生憋一肚子的气,且不是脾气的气。揣着满肚子的憋屈后悔,他们连新年的喜庆气氛都没好好感受到,尽是给自己添堵了。
然后新年过去以后,到开学前的这段时间,他们又安生了,没再舔着脸到王丽珍家来找过宁香,宁香也没有别的事情做,除了吃喝睡,剩下的时间全都用在刺绣上面。
她不仅要琢磨绣那幅园林图,还有其他两个小面幅的要绣。
快到开学前五六天的时候,她更是加班加点,把手里那两件小幅的绣品赶做出来,赶在开学去学校报到的前一天,交到了放绣站,领了两件绣品的工钱,同时又拿了一件面幅稍微大些的绣品的物料,打算带到学校去做。
到放绣站交完绣品以后,宁香还去集市买了很多吃的回来,平时不怎么吃的鱼啊肉啊都买了一些,回来后耐心地洗切蒸煮炒,做了满满一桌子的菜。
坐下来吃饭的时候,她给王丽珍夹菜,对王丽珍说:“阿婆,明天我走了以后,要四五个月不回来,你在家自己照顾好自己。等到一放暑假,我就回来看你。”
王丽珍爱吃宁香做的菜,一边吃得满足一边点头,“我没事的,一个人早就习惯了,你到了学校安心学习,不要饿着自己。如果有心事想对我讲啊,就给我写写信,简单些我能看得懂。”
宁香笑着应:“好啊,那我一个月给你写一封。”
第053章
宁香这一晚没有回船屋,她一早就把必须要带的行李都收拾拿到王丽珍家来了。吃完饭和王丽珍一起洗碗洗漱,然后留下来陪着王丽珍一起睡觉。
因为宁香明天就要离开去上学,两个人都没什么困意,便挨在床上聊天。这也是两个人相处这么长时间一来,王丽珍第一次敞开心扉没有顾忌地和宁香聊她男人。
她语速缓慢地回忆建国以前的事情,回忆她男人没有去打仗那时候,他们一家普通又平淡的日子。再说到她男人失踪,她后来遭受的那些苦难。
过去那十年遭苦受难的人太多了,很多人到现在都还吃糠咽菜睡在牛棚里。宁香听着她语气平淡地慢慢讲,满心滋味说不出来,只握紧了她的手。
绣娘的手多少都是会养着的,但她的手现在也已经干粗变糙了,手心手背全是岁月和苦难留下的痕迹,密密挨挨一道接一道。
宁香就这样和她聊天,也讲了讲自己的事情。说她小时候就盼望读书,二年级辍学做绣活养家以后,读书就成了她心里最大的遗憾。
她跟王丽珍说自己在家里遭遇的所有心寒瞬间,一次又一次,每多说一件,就越发坚定自己不会再回那个家的决心。那个家里的所有人,没有一个值得她再付出半分。
王丽珍听她说这些的时候,也抚摸她的手,安慰她。她是个被全世界抛弃且瞧不起的女人,怕是在周围所有人当中,最能理解宁香的了。
两个人就这么聊到夜深,聊到眼皮打架撑不住,才眯眼睡着。
而宁香没睡多久就起来了,她起床的时候小着动作,没有吵醒王丽珍。穿好衣服去洗漱,然后背上被褥,拎上自己早就收拾好的行李包和绷架,悄悄出门往河边去。
到之前约好的那个河边码头时,林建东已经先到并在船上放好自己的行李了。等宁香走过来到码头上,他伸手接下宁香的行李包和绷架,又让她先上船。
船是许耀山安排的,还安排了村里的一个小伙送他们。船是他们大队唯一的一条柴油机动小船,省了摇船的人力,走在河面上突突突跟拖拉机一个声。
宁香和林建东以及掌船的小伙一路上在突突突声里说笑,说的都是村子里那些逗趣好玩的热闹事,然后在弯弯绕绕的河上走了半天,到了苏城那边的码头。
拿着行李下船以后,宁香和林建东跟小伙说谢谢,随后又紧赶着时间去学校。
宁香带的行李也不算多,但为了到学校可以继续做刺绣,所以她多带了一个绷架过来。林建东便把自己的行李甩在肩上,帮宁香把绷架拎着。
两人赶到学校大门外,满眼全是来报到上学的人。这些人年龄参差不齐,有看起来只有十四五岁的小孩,还有看起来年近三十,身边跟着老婆孩子的。
第一天来大学报到,大多数人都是穿着自己最好的衣服。然最好的也不过就是这年代流行的军装、蓝制服、中山装这些,颜色也全是灰绿蓝居多。
林建东今天也穿得格外精神,衣服一看就是新年上家里给他刚做的,时髦的蓝色咔叽布制服。他以前也没见穿过什么新衣服,这身行头一换,样貌气质直接又拔高一截。
宁香穿的也是新衣服,王丽珍入冬后闲着没什么事,就给她织了一件对襟毛衣,领口上还织了一圈荷叶边,搭着高领白色衬衣穿起来很衬宁香的气质。
看到学校的大门和“东芜大学”四个字,两人就再也掩不住眼底的光亮和心底的喜意了。抿唇笑着深吸一口气,迈开步子大步进了学校大门。
新生报到处就在大门里边,每个专业都摆了几张桌子,桌子后坐着各个专业的辅导员老师。所有学生拿齐报到所需资料,到自己专业的辅导员老师面前去报到。
林建东和宁香报考的不是一个专业,他帮宁香拎着绷架,和她分开到各自的专业老师那里去报到,打算报到以后先送宁香去宿舍。
林建东报考的是建筑专业,宁香报考的则是历史专业。
宁香报考历史一来是因为个人兴趣,二来是想通过学历史更深入地了解和研究中国文化,为自己以后的刺绣之路积攒更深厚的文化底蕴。
这一年苏城的美院都还没有恢复招生,所以她和林建东都没有报考艺术院校和专业。当然林建东从来也没想过正经学艺术,作为穷人家的孩子,他不敢学艺术。
两个人分别到自己专业的老师那排队报到,报到后林建东拎着宁香的绷架,先把她送到女生宿舍,等她把行李绷架全都拿进了宿舍,他才背行李找自己的宿舍去。
宁香到宿舍认领自己床位的时候,其他几个同系同班同宿舍的女同学差不多也全都到了。宿舍里摆着木头架子双层床,上下总共八张床位。
宿舍空间挺大的,住宿条件也不错,每个人都有柜子,还有书桌和公用的书架,以及摆放脸盆洗漱用品、饭盒之类的桌子架子。
宁香找到自己的床铺,把绷架放到床铺前,随后动作利索地铺好床铺,找到自己的柜子整理好衣物鞋袜,再把洗漱用品之类的也都摆放在架子上。
在进入这一间宿舍之前,八个女生之间都是陌生人。如今天南地北聚在一起,说起来也算是天大的缘分了。大家收拾完后就坐下来聊天,进行自我介绍。
宁香稍微记了记,她们宿舍八个人,只有她一个人是来自农村。其他七个都是城里姑娘,两个是下乡知青,其中一个是知识分子家庭,但成分不是很好。
剩下的五个,两个工厂女工,一个医院护士,还有一个机关职员和一个转业回来等着安排工作的文艺兵,工作还没有安排上,就赶上了高考。
大家都是第一次见面,所以聊起天来非常友好客气,也没有谁拿成分看人。聊到时间差不多,一个宿舍的人一起去食堂吃饭,然后又结伴逛了逛校园。
报到的时候辅导员老师让下午三点到教室集合,于是下午她们又结伴到教室里坐下来。等全班二十四个同学全部到齐,辅导员也便开始了新生见面的第一次班会。
常规流程,新同学聚到一起,第一件事就是自我介绍。
一班二十多个学生,哪怕认真记,一时间也记不住几个人的脸和名字,但这流程得走。从自我介绍开始拉近彼此之间的距离,接下来会有长达四年的相处时光。
每个人都自我介绍完了之后,辅导员老师拿着稿子做了讲话,再次调动起所有人刚入学的激情,接下来便又是选举班干部的环节。
班干部选举实行自我推荐,用简短的时间演说进行拉票,然后同学之间民主投票决定。当然投完票还得上报系里,系里审批下来才算。
怀揣着一肚子的兴奋与欣喜,宁香很认真地参与每一个流程,认真地听每一个同学的自我介绍,并尝试把他们的名字和特征结合记忆。
不为别的,她只想认认真真地融入集体,把缺失了两辈子的学生生涯,都在大学这四年里补回来。好好地学习,好好地享受大学校园生活中的点点滴滴。
所以选举班干部环节,宁香也没有完全只当个旁观者。她努力稳住自己的心跳和呼吸,在选到学习委员的时候,果断举起手,积极争取当学习委员的机会。
举完手她在大家的目光中站起来,心脏还是控制不住地越跳越快,比刚才自我介绍的时候还要紧张。好一会才又压住,她张了张嘴开口说:“我叫宁香,刚才已经介绍过了,是农村家庭出身。小时候因为家里穷,所以只读到小学二年级就被迫辍学了。小时候没能上学一直是我心里的一个遗憾,没想到这次高考弥补了我人生中的这个遗憾。我长到这么大,最渴望的就是学习,我很喜欢学习,也希望接下来的四年,和大家一起学习到更多的知识。我们一起,为中华之崛起而读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