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香捏起绣花针专心走针,接下来注意力便全在自己的绣活上面。前世跟江见海进城以后,她就没有再碰过正儿八经的绣活,不管是在手速还是在技巧上,都比不上从前了。
她绣得细致且慢,主要是为了让自己先熟练起来。
红桃几个绣娘看她只是埋头刺绣不说话,之后也没再找她说过她,只拿她当个透明人。她们则是一边绣花一边说笑,说的都是村里村外各家的闲话,说到高兴处还要哈哈大笑几声。
绣了大半个小时,脖颈酸麻起来,红桃放下绣花针揉一揉自己的脖子和肩膀,随后起身拍一下另一个绣娘的背,两人结上伴上厕所去了。
系好裤带理好衣服从厕所里出来,红桃和那绣娘说:“看来是受了不小的委屈呀。”
那绣娘道:“肯定是了,阿香可是咱们这十里八乡出了名的手巧能干脾气又好的温柔姑娘,这要不是受了大委屈,不会脑门顶个包,回甜水大队来做绣活。”
红桃不甚走心地叹口气,“厂长夫人是光鲜,但这三个孩子的后娘,可真没那么好做。尤其听说她这婆婆不愿去城里,得留在乡下伺候呢。”
“世上的事都这个样,没有光占便宜不付出的。人家江厂长要不是有三个娃娃,能娶她阿香当老婆吗?以人家现在的条件,肯定找城里有工作的姑娘啊,是吧?”
红桃点点头,“是这么个道理。”
……
***
宁香无所谓别人在背后议论她什么,真有所谓,那会和前世一样,不把撞破头的事放在心上,更不会攒着脾气提离婚,逢人问道就说不小心碰的,以这种宽容大度的姿态,一点一点消除江岸江源和江欣那三个熊崽子对她的敌意,让他们慢慢接受她这个后娘,并把他们从熊孩子调教成各行业人才。
但这一世她的想法完全变了,什么流言蜚语,她全都不在乎,也绝对不会再被压迫被绑架。
下午剩下的时间,宁香都在绣坊里做绣活。低着头专注精神穿针走线,在印好了花样子的绣布上绣出一朵一朵饱满娇艳的牡丹花,花枝缠绕,一针一针铺开来。
胡秀莲和宁金生下午去生产队上工,也没有管宁香。傍晚胡秀莲回到家喂猪做饭,看宁香还是没有回来,便叫刚放学的宁波宁洋:“别玩了,去找找你们大姐去。”
宁香的行李还放在宁兰的屋里,胡秀莲断定宁香没有回娘家。她和宁金生说好了,待会吃完晚饭就摇船把宁香给送回江家去,她这样赖在娘家不走,开口闭口要离婚,迟早叫人说闲话。
宁波宁洋两个小崽子最爱出去疯跑,得了胡秀莲的话,两人一阵风一样跑了出去。他们一边找人一边玩,转了一圈,最后在大队的绣坊里看到了宁香。
找到宁香面前,两个人气喘吁吁对宁香说:“大姐,姆妈喊你回家吃饭。”
宁香抬眉看宁波宁洋一眼,目光很快落回到自己手下的绣布上,应声道:“知道了。”
宁波宁洋把话带到,也没有多留,转身便又跑出去玩自己的去了。
宁香把手里的一片花瓣绣完,已经不再像下午刚坐下来时那般手生。看着其他绣娘陆陆续续都回家去了,她轻轻吸口气,收好针线绣品,也起身离开了绣坊。
到家的时候家里正准备吃晚饭,宁香把绣品放去宁兰的屋里,出来帮忙端碗拿筷子。她依旧眼神疏淡不说什么话,坐下拿起筷子只是埋头吃饭。
宁金生拿起筷子往她看一眼,清一下嗓子道:“不能由着你作了,吃完饭我就摇船送你回去。结了婚就是大人了,不是什么事都能由着性子来的。”
听到这话,宁香捏筷子的手微微顿了一下。她低眉嚼饭没看向宁金生,也没开口接话。她心里知道,接话必吵起来,所以不如当没听见,安安心心吃完饭再说。
面上虽什么都不显,但她心里想法却有很多。譬如她忍不住要冷笑出来,心想自己活了整整一辈子,什么时候由着性子作过?从小她就被逼着懂事,懂事了一辈子也没人记着她的好。
可去他妈的温柔懂事吧,她这辈子就要由着性子来,凡事不考虑别的,只考虑自己想不想。她想离婚就离婚,想结婚就结婚,想不生孩子就不生,想生就生!
只有她想。
只有她愿意。
任何人都别再想左右她!
宁金生看宁香不说话,以为她听进去了,又一边吃饭一边继续说:“你把你婆婆孝敬好了,把江岸那三个娃娃养好带好,江见海能对你差?好日子都在后头呢……”
宁香思想开始神游,自动把宁金生说的这些话屏蔽在耳朵外面,一个字也不往脑子里去。前世她成长在这样的环境中,从小被灌输这些思想,不觉得有问题,现在只觉得每个字都沾着毒。
实在不想听这些话,她快速吃完晚饭,轻放下碗筷,起身的时候扔了一句:“该说的话我都说完了,我不会回去。”
宁金生被她说得眼睛一瞪,目光追着她厉声问:“宁阿香你到底什么意思?!”
宁香没理他这话,回去宁兰的房间坐下,脸上没有恼意,也不白费力气在那生闷气,只找了圆型的小绣绷出来,撑好绣布专心绣起从放绣站拿回来的鞋头花。
宁金生在饭桌边气得胸腔要爆炸,手里的筷子都快捏断了。胡秀莲也是胸口堵着一口气,但她没有跟着发作出来,而是按着情绪出声宽慰宁金生,“吃完饭再说。”
宁金生屏屏气,暂时按下脾气吃饭去了。
宁兰吃得也很快,在桌子上没说话,吃完放下碗筷便回房去了。进屋看一眼正坐在床沿上拿着绣绷绣花的宁香,她慢慢走过去,在宁香旁边坐下小声问:“姐,你到底怎么啦?”
宁香绣着花不看她,不冷不淡道:“我说的哪句话你听不明白?哦,我是文盲村妇,你是高中生文化人,听不懂我们这种人说话也是应该的,我们粗俗不会说话。”
语气虽淡,但宁香说的这话是带着情绪的。情绪来自于前世,宁兰、宁波宁洋后来都把她当是什么都不懂的老妈子,家中所有事都不让她发言,甚至直接忽视她的存在。
有时候宁香扒着要问,会得来一句:“哎哟大姐,说了你也不懂的,你别问了。”
不让她问不让她管,等父母生病了,要人伺候的时候却从来不会忘了她。说来说去只有她闲啊,只有她是伺候人的命啊,宁兰他们姐弟三个都要忙工作,忙得脱不开身呢。
宁兰长这么大没被宁香这么臊过,听完宁香这话只一阵脸红耳热。她看看宁香认真绣花的侧脸,抿抿嘴唇半天道:“姐,我没有得罪你吧?”
宁香顿了手上绣花的动作,片刻用余光看了宁兰一眼。只一眼便收回来了,她把目光集中在绣布上继续绣花,没有再和宁兰说话。
现在的宁兰确实没有什么对不起她,但也没有什么对得起她的。宁兰从小学一年级开始,上学九年的费用都是她用绣花针一针一线挣来的,因为宁金生也不是很想让宁兰上学。
那一年刚好胡秀莲生了宁波宁洋,家里一下子添了两个娃,胡秀莲不能上工挣工分,贫困的生活更是变得紧巴巴的。家里条件实在有限,宁金生便让宁香辍学帮家里干活,宁香不想让宁兰也受这种委屈,是她给宁兰争取到了上学的机会。
辍学之前,宁香绣花都是小打小闹,跟着她奶奶学了绣玩的。辍学之后要挣钱贴补家用,要让宁兰上学,她便正式做起了绣娘,跟着同村前辈们学习,从粗活做到细活。
胡秀莲绣活做得极差,根本就绣不出什么能看的东西来,但宁香许是遗传了她奶奶的天赋,在刺绣上的悟性很高,小小年纪绣工就很好。当然她本身各方面能力也都不差,念书的时候学习成绩也是数一数二,虽说那只是小学一年级二年级。
其实她一直想不明白,她为宁兰付出了那么多,为这个家付出了那么多,没日没夜地低头干活累积件数拿钱,赚的钱几乎没多少花在自己身上,在胡秀莲要去上工的时候,她还要帮着带宁波宁洋,做了那么多,怎么就没有一个人记着她的好呢?
因为她是长姐,所以就活该的吗?
第007章
宁兰看宁香好像个刺猬,见谁刺谁,接下来也便没再在屋里自讨没趣,起身默默出去了。
宁香坐在床沿上做了一会刺绣,不过才刚绣出来一片花瓣,就听到了宁金生进门清嗓子的声音。她没抬头,只听宁金生说:“收拾一下东西,送你回家去。”
宁香坐着不说话,继续绣第二片花瓣。她仍然从花心绣起,手里捏的是最深最暗的红色系丝线。从花心过渡到花瓣边缘,最后会用到淡粉色的丝线。
看她不说话,宁金生实在也是不耐烦了,沉着声音训问:“宁阿香你阿是耳聋了?!”
宁香没有耳聋,紧接着便又听到胡秀莲在外头用恨铁不成钢的语气说:“肯定是吃错什么药了,什么时候这么不懂事过?结了婚不好好过日子,跑回娘家胡作,作大死!”
宁香忍不住心里一阵气闷,气血直灌满胸口,顶到脑门。她捏着绣花针的手指紧了又紧,随后把手里的绣绷一扔,起身绕过宁金生,站门口冲外头的胡秀莲喊:“我作什么啦?”
宁香可从没这么大声说过话,不管在家里还是在外头,她永远都是一副温柔面容,说话语气也永远软软柔柔像江南的水。她突然这么一吼,惊得家里人都是一愣。
胡秀莲怔着眨好几下眼,好半天反应过来,拉下脸就冲宁香回了一句:“你阿是要死啊?!你喊什么啊?!”
宁香怒目盯着她,努力压着从心底里冲上来的脾气,她捏紧了手指,压住暴起的情绪,尽量冷静地问胡秀莲:“我到底是不是你们的女儿?你们到底有没有把我当成是女儿啊?”
胡秀莲气要死地回她:“宁阿香你这回到底是发的哪门子神经?不把你当女儿,会苦口婆心管你这么多?我和你爹闲的是哇?不把你当女儿,死了都不会管你!”
宁香微微抿住嘴唇,捏在一起的手指没有松开,浑身都在使力。她转头看一眼屋里的宁金生,又看看外头的胡秀莲,“把我当女儿,不能尊重我的想法?不能……”
“你别说了。”胡秀莲直接打断她的话,看着她毫不客气道:“你想离婚门都没有,除非我和你爹死!你自己不要脸,我们还要脸哪!阿兰和小波小洋还要脸哪!”
宁香看着胡秀莲,突然间就不想吵了。心凉和难过的感觉是没有的,大概因为前世这种感觉体会得太过彻底,所以这一世重生回来,身体自动有了免疫功能。
但心底的怨愤抹消不了,她盯着胡秀莲吐最后一句话:“那你们就当我死了吧。”
说完她没再站着,转身出去到晾衣绳上收了自己的衣服,随后拿了所有洗漱用品,回屋全部塞到自己的黄提包里。收拾东西的时候她不再说话,只是冷着脸动作麻利。
胡秀莲进了屋里来,看着她收拾东西问:“你要做什么?“宁香看都不看她,黑着脸拉好黄提包的拉链,提起来就往外头走。胡秀莲和宁金生跟着她,在宁香拎着包出大门的时候,宁兰也跟了上来。
胡秀莲没忍住,一把拉了宁香的提包,再次蹙眉重声问她:“宁阿香,你到底是要干什么呀?不让人家看咱家的笑话,你心里不舒服是吧?不闹会死,是挖?!”
宁香没有分毫想要妥协的软和气,她另一只手抓住胡秀莲的手腕,把她的手一把扯开,吐字缓慢地说了一句格外重的话,“这辈子,死也不用你们埋。”
“啪!”
她这话刚一说完,猝不及防脸上挨了一巴掌,顿时火辣辣的疼。
宁金生抽完一巴掌瞪着眼,竖眉怒斥:“混账!谁教的你?”
宁香没有抬手去捂脸,她掀起目光看向宁金生,眼底顿时燃起熊熊恨意,仿佛舔着火舌要从眼睛里烧出来。如果说之前她心里存有一丝幻想,那么现在这一巴掌,把她的心彻底打死了。
宁金生被她这眼神盯得越发怒火中烧,语气更重:“你看什么看?”
宁香盯着他,眼底全黑,“宁金生、胡秀莲,我,恨你们!”
宁金生又要抬手抽她,被胡秀莲一把给截住了,叫他不要再打了。
宁香站着没动,连盯着宁金生的眼神都没动一下,片刻又开口:“从小能拿扫帚开始,我就帮你们干活,帮着带宁兰。从二年级辍学开始,更是一天都没有闲过,挣钱帮着养家,养妹妹养弟弟,年初结婚的时候,彩礼也给你们挣了整整一百块,再加这一巴掌,我哪怕欠你们几辈子,也足够还清了吧?”
宁金生要说话,宁香立马打断他继续说:“从现在开始,你们就当没养过我这个女儿,就当我死了吧。从此以后我是死是活,也都跟你们没有关系!”
说完她也没再给宁金生和胡秀莲说话的机会,转身便大步走了。
胡秀莲反应过来要追上去,却又被宁金生给一把扯住了。他实在是气得不轻,说话还是气冲冲地咬着牙,“追她干什么?让她走!”
胡秀莲仍然又急又气,说宁金生:“你打她干什么呀?!”
“我不打她不知道轻重!”
胡秀莲还是急得要命,“你把她打走了,这要怎么收场呀?!“宁金生往宁香走掉的方向看一眼,“怎么收场……她不回江家她还能去哪?想作嘛就让她作个够好了呀,作够了她自己滚回来!”
就这么点功夫,听到动静的邻里都凑来看热闹了。宁金生丢不起这个老脸,说完话便转身回家去了,把那些看热闹人的目光都隔在门外。
宁金生一走,有妇人上来问胡秀莲:“阿香这是怎么啦?”
胡秀莲叹口气,“别提啦,真是奥糟死了!”
她也要脸不想多提,说完这句也便转身回家去了,饭后邻里闲聊都免了。
宁兰还站在原地,默声看着宁香走掉的方向,在心里想——她姐到底是受什么刺激了呢?
等邻里那些看热闹的人都散了,宁兰还站在原地怔神。等队长林建东抱着一摞书到她面前和她打招呼,她才回过神来,懵懵问:“林三哥,你说什么?”
林建东笑笑的,“你姐在家吧?我给她先找齐了一套小学课本。”
宁兰低下眉,看了看他手里抱着的旧书,不知道他为什么会给宁香送小学课本。她也没有多问,只又抬起目光看向林建东说:“她和爹爹姆妈吵架,刚刚拎包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