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天她没忙别的事,尽是收拾自己这两间小船屋了。这里有她在甜水大队所有的生活痕迹,是属于她自己的一方小天地,是一个属于她自己的家。
晒到太阳落山把东西全收回去,又是充满阳光香气的两间小屋。晚上宁香仍坐在灯下认真做刺绣,新学期有些忙,她开学前拿去学校的绣品还没做完,打算趁着暑假赶紧给赶出来。
因为要赶着把绣品做出来,所以她晚上自然还是熬到夜深。白天起来一样不往别的地方乱逛去,不是留在船上一个人坐着做绣活,就是去王丽珍家,一边陪她说话一边做绣活。
回到家里有几天,村里村外大小八卦事也听王丽珍讲了差不多。但因为王丽珍和村里的人来往不多,所听到的许多八卦都是些皮毛而已,不过就说来打发打发时间。
回来约莫有一周的时间,宁家没有人再来找宁香,宁香也算是松了一口气。她虽然不怕宁家的人几次三番来缠她,但阴魂不散总归是有点烦人的。但现在看来,他们是真的认了。
全都看明白了她的态度,也知道她是怎么都不可能和家里和解的了。
没有那些满眼势利的人来烦,假期便是轻松的。不几天以后,红桃过来找宁香,和她站在王丽珍家外头寒暄一气,说宁香:“回来了怎么也不来绣坊玩玩呀,大家都惦记着你呢。”
难得红桃还特意过来找她,让她去绣坊走一走,宁香会心地笑了笑。然后第二天,她就拿着自己的物料去了大队的绣坊。
这番再到绣坊里,所有人都拿出了十二分的热情和她打招呼。
大家不止和她打招呼,还因为知道她今天会过来,每个人都在身上揣了点好吃的,等她进绣坊的时候,全送到她手里,不许她不要,说要蹭她从大学里带回来的喜气。
尤其是参加高考没考上的小燕和彩凤,简直要把宁香当成是女神了。两个人一直围在宁香旁边,问了她许多有关大学里的事情。然后一边听一边神情向往,可要羡慕坏了。
看小燕和彩凤这样,别的绣娘说她俩:“别光羡慕阿香,你们今年不是又报名了吗,马上又要到考试时间了,这回好好考,考上了和阿香一起去城里上大学去。”
小燕和彩凤语气哀哀,“婶子,考大学哪有你说得这样容易啊。”
宁香也鼓励她们,“加油呀,有志者事竟成。”
小燕和彩凤这便又吸口气,攒起志气来。
说着小燕和彩凤再次考大学的事情,红桃又想起来宁兰,接着开口说:“今年咱们大队报名的人少了一些,我听说阿兰也报了的。数她读书最多,这次不知道能不能考上。”
说到宁兰,宁家的事情大家全都知道,有个绣娘又接着说:“阿兰不是要嫁人了嘛,怎么还报名考大学?听说这几天在准备过礼了,收了礼定下来就算成了。”
“不死心还是想考看看呗,不过按胡秀莲的说法,她上学没学习,基础不行,根本就考不上,所以这不给她找了个人家,让她赶紧嫁出去嘛。再拖下去年龄上身,更不好找了。”
“再不好找那也不至于找个瘸子,宁金生和胡秀莲这次是真缺大德,明摆着把阿兰往火坑里推。听说家庭也并不怎么样,彩礼是想方设法凑出来的。结个婚把家里给掏空了,婚后阿兰能有什么好日子过。而且她这男人腿脚不好,干不了重活的。”
“阿兰就不该同意这门亲事。”
“不同意又能怎么办?一头撞死在家里呀?撞死了也未必有人心疼的。一个丫头能有什么本事,不答应结这个婚家里还有她的容身之处?老话不会有错,胳膊拗不过大腿……”
说到这里,大家忽默契满分不约而同看了宁香一眼。
当初宁香要离婚的时候,她们这些绣娘劝宁香结了婚就忍一忍不要作,其中也有类似的说辞——婆家娘家两头都得罪,能有什么好处?
女人活在这世上不容易,其实很多时候不是自己想忍,只是不得不忍罢了。因为一旦放任了不忍,接下来所面临的困境会更多,很有可能根本就活不下去。
当时她们也以为宁香离了婚会活不下去,和活不下去比起来,在婆家受点委屈那就不算是什么大事了,谁当媳妇不受点委屈呢。
她们都以为宁香会哭着后悔离婚,会哭着回家求父母原谅。
可结果没有想到,宁香活成了今天这个样子。
也是这时候再看着宁香,绣坊的绣娘心里都隐隐约约产生了一种不一样的感觉。看着宁香的时候甚至觉得她身上在发光,她用最鲜活有力的证据证明了——她离婚没有错,女人可以有不同的活法。
离婚怎么了,离婚后一样能做出扬名苏城的绣品,一样能努力学习考上大学上大学,一样能成为国家的栋梁和人才,一样能比她们这些人过上更好的生活。
宁香也是在听她们七嘴八舌说闲话的,看她们好半天没出声,她好奇转过头来看,便与这些绣娘的目光碰上了。她一时没明白,只疑惑着问了句:“怎么了?”
绣娘们纷纷又收回目光,红桃笑着说:“没什么。”
宁香觉得有些怪怪的,但也没有过多细问。本来她们就是在说宁兰的问题,她毕竟是宁兰的亲姐姐,不想被卷入到这个话题当中,于是便又收回目光继续做自己的绣活去了。
好在这些绣娘也没说她,好像大家已经都默认了,宁家的事跟她无关。
第066章
在绣坊做绣活到傍晚,宁香和其他绣娘一起收拾东西离开绣坊回家。出绣坊以后和别人顺了一点路,说着话走到岔路口分道,宁香便剩下自己一个人往船屋里回。
然后宁香一个人提着绣品物料慢着步子走了没多久,忽又在一个岔路口碰上了在绣娘嘴里被嘀咕了小半天的人——她的亲妹妹宁兰。
好久不见了,宁兰的样貌和气质变化非常大,她胳膊上挎着一个荆条篮子,头发上沾着草叶泥土。毕业后每天上工干活,经历了整整两年半的风吹日晒,再也没有半分以前读书时的学生样子,更没有前世拿到城里工作转成城里户口的傲气城里人的样子。
宁香还能非常清晰地记得,前世这个时候的宁兰作为一名城里人,是多么的意气风发。她不止工作好到让人羡慕,端着铁饭碗吃着公家饭,还找了个同样让人羡慕的城里对象。
后来的一生,她都走得非常顺。虽然没考上大学,但工作干得年数多了,靠积累经验靠熬资历,还有姐夫江见海这边的一些助力,最后晋升成了一名高级教师。
宁香有时候会想,如果宁兰记得前世的事情,那她可能比现在还要恨她这个姐姐。因为她和江见海离婚,导致她的人生毁于一旦,和前世比起来,简直一个天堂,一个地狱。
没有记忆,好歹不知道“天堂”的生活是什么样的。
没有对比,痛苦的滋味便会少那么一些。
而怀揣着这一世痛苦和怨恨的宁兰,走到路口的时候也看到了宁香。看到宁香的瞬间,她脚步微微停滞了一下,随后本来还算平淡的脸色瞬间便冷了下来。
早都是不相干的人了,当然她也没有多看宁香,一个眼神扫过来收回去,便迈开步子继续往前走去了。她现在就算活得再狼狈,也不会再可怜给她这个狠心的姐姐看。
她明明没有主动得罪过她,可她从从江家回来说要离婚开始,动不动就阴阳怪气怼她,好像对她揣了一肚子的怨气。后来中秋夜吵了一架,她更是直接恨上她了。
毕业时候实在没办法去问她借个钱,她就把她推进了水里。她不知道自己到底犯了什么滔天大错,她的这个亲姐姐,要对她这个样子,一点点情面一点点余地都不留。
没有情面没有余地,那就互相恨着吧。
偶然这样碰上,宁香当然也没有多放眼神在宁兰身上。于是姐妹俩各怀心思,碰上面擦过肩再分离,谁都没有再回头多看对方一眼,只当彼此是心里最厌恨的陌生人。
因为绕路有一些不方便,宁香晚上没有去王丽珍家。她拿着物料回到船屋,自己做了一点饭来吃,吃完洗漱完便继续把绣布拿出来往下羞。
园林图她已经做好了,还剩一幅放绣站给好底稿的作品,约莫再做个一星期可以做完。到时候就可以把两幅作品一起拿去交到放绣站,从陈站长那里再领点工钱。
宁兰的事情她听了也就听了,并没有去多管。从闹离婚的时候和宁金生说了断绝关系的话开始,她就在心里发过誓,这辈子绝不可能再管半点宁家的闲事。
于是接下来她仍然是专心做刺绣,把每天大部分的时间都用在做绣品上。有时候去绣坊和那些绣娘一起做东西,会力所能及帮她们解决一些问题,也会帮小燕和彩凤解决学习上的问题。
七八年的高考时间是定在七月二十号,以小燕和彩凤目前的复习情况来看,宁香觉得她们能考上大学的可能性不大,但她也没打击她们,还是以鼓励为主。
而宁兰到底是考大学还是嫁人去生孩子过日子,人都觉得是后者。因为大学不好考,去年考试的时候就看出来了,很多人报名那就是去凑个热闹,大学真不是什么人都能去上的。
每次宁香去绣坊做活,也还是会从这些绣娘嘴里听到一些村里村外的八卦。自从李桂梅去世以后,她们倒是再也不说江家的八卦了,因为江见海在城里不回来,没任何八卦传出来。
最近在她们嘴里出现频率最高的名字,那还得是宁兰。
听说宁金生和胡秀莲收了男方家的彩礼,宁兰的婚事定下来了,结婚的日子也定好了,定在今年的年底,腊月十八。不久后过中秋节,男方家还得给宁家送份大礼。
因为宁兰找好人家定了婚的事情,胡秀莲最近又有些扬眉吐气了,不为别的,就因为她闺女收到了有史以来他们村所有姑娘说亲订婚时最高的彩礼。
两百块啊,好些人家只怕从没一下子见过这么多钱呢。
自从宁兰定了婚收了彩礼以后,胡秀莲但凡与人坐下来闲聊,总要有意无意炫耀一下这个事。先问问别人家闺女出嫁都收了多少彩礼,然后再说她家宁兰收了多少彩礼,那可得意了。
邻居赵彩秀看胡秀莲这样就不爽,没少明里暗里骂她:“卖闺女卖了两百块钱,真好意思出来炫耀,脸都不要!宁兰也是个没用的,要是我非得闹得她胡秀莲鸡犬不宁!”
“大不了就一死!”
“谁怕谁?”
***
绣坊里的绣娘对这件事也都各有说辞,但不过都是当个热闹看,私下里凑在一起没事嚼嚼舌根子,并不会上赶着给自己找麻烦。人家合家商量好的事,也没吵闹,外人还能瞎凑合不成?
然也就在这事尘埃落定,大家背后嚼够了舌根子懒得再说,并且胡秀莲最是扬眉吐气得意洋洋的时候,突然又平地炸了一声雷,让这事顿时惊起了滔天巨澜。
也就在高考的前两天,中午刚吃完午饭没多一会,有一个绣娘急匆匆跑进绣坊里说:“我的妈,出大事了!宁家出大事了!”
很多绣娘吃完饭不睡午觉,紧赶着时间就来绣坊做活了。宁香也是吃完饭刚过来,听到这个话,她和其他绣娘一起抬起头,看向那个气喘吁吁气都没出喘匀的绣娘。
别人叽叽喳喳开口,全都看着这绣娘问:“出什么大事了呀?”
这绣娘掐腰喘半天气,还没等气喘匀,便又说:“阿兰啊,她中午提前下工回家做午饭。宁金生和胡秀莲下工后回家吃饭,结果到家一看,锅灶全都是凉的。”
“然后呢?”
所有绣娘都专起了神色看着这绣娘,紧着神经等她继续说下去。
这绣娘又喘口气说:“胡秀莲气得要打宁兰呢,气得到处找她,半天没找到人心里觉得不对劲,于是去宁兰屋里打开箱子一看,衣服鞋袜都被收拾走了,还有……”
“还有什么?”
“还有……”
“还有家里所有的钱,全被她偷走了!”
“阿兰偷光家里的钱跑了!”
第067章
听完这个话,绣坊里顿时鸦雀无声,所有绣娘一时间好像都懵住了,甚至有人下意识怀疑说话这绣娘说的是不是真话。
宁兰偷了家里所有的钱跑掉了?
太惊人了。
这胆子是肥上天了?
看大家都在发愣,那绣娘喘着气又说:“真的呀,宁家现在都乱了套了,胡秀莲急起来骂着找阿兰,把人都惊动过去了,好些人现在都在那里看热闹呢。胡秀莲刚才都哭昏过去了,被人掐半天人中才又醒过来。醒过来就直接哭嚎上了,哭得可惨了。”
再听到这话,感觉不像假的,身为妇女主任的红桃立马收起自己的绣布物料,绷着神色起身就说:“那赶紧一起去看看,这么大的事,别再闹出人命来。这阿兰不声不响的,竟能干出这种事啊!”
看红桃要去胡秀莲家,其他绣娘也想看热闹,便交换个眼神都收拾了绣布物料,跟着红桃一起往二队宁家去了。一帮人还没到宁家附近呢,远远就听到了闹嚷嚷的声音。
走到了近前,自然就听到了胡秀莲那跟死了亲娘一样的哭号声。挤开人进到屋里,只见宁金生坐在一边冷着脸低头抽烟,胡秀莲的两个妯娌在旁边拿话劝她呢,让她好歹先稳住。
胡秀莲一边哭一边还在骂:“我胡秀莲倒了八辈子血霉啊,造了几辈子的孽啊,养了这样两个没良心的闺女,一个结了婚死活闹着给离了,考上大学就不认我这当娘的了,白眼狼一只。一个定了婚,闷不吭声偷了家里所有的钱跑了。她宁阿兰不如要了我的命痛快一些,不如杀了我再跑啊!”
“宁阿兰这个一肚子坏水的万年坏种啊,闷坏啊,一分一厘钱都没给家里留下,是要把我们一家都给逼死啊!之前彩礼也收了,礼品也都接了,婚也定了,宁阿兰她跑了,我可怎么给人交代啊!”
“人家要是来退亲,我去哪弄两百块钱啊!”
“不如杀了我呀!”
“我不如一头撞死了呀!”
胡秀莲正哭得凶哭得要再次晕厥呢,人群里忽有人说了一句:“咬人的狗不叫,我看也是你们把阿兰逼急了吧?你们先逼她,让她嫁给一个瘸子,她就故意憋着坏,早不跑晚不跑,就等收了彩礼偷钱跑了,还真就是要逼死你们呢,一报还一报!”
听到这话,胡秀莲抬起头精准地捕捉到赵彩秀,她眼睛猩红,发了疯一样跳起来就要生扑赵彩秀,好在是被人拦住了,红桃这边又碰了赵彩秀一下,“婶子你别添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