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到这里,她的表情自然而然地变得柔和。
简静不由嘀咕,真奇怪,明明张女士其貌不扬,瘦小苍老,可这一刻的神态却如此楚楚动人。
爱情真的这么神奇吗?
大概是的。
张佩如足足停顿了两三分钟,才从曾经的甜蜜中回神,继续道:“02年的时候我怀孕了,可运气不好,宫外孕,做手术又查出来子宫瘤,必须切掉。家里的钱全都砸下去,本来我们想攒钱开个店也泡汤了。
“刀开得还算顺利,就是医生说我不能劳累。所以02-03年,我一直在家休息,红林出去跑出租。白天跑,晚上就去大排档卖啤酒,晚上跑,白天就去工地搬沙袋,人瘦得就剩一把骨头。姑娘,你说他做到这份上,怎么会为钱杀人呢?”
简静无法回答这个问题。
“06年,他说跑出租挣不了钱,决定跑长途。我们攒的10万块钱,又问亲戚朋友借了点,贷款买了辆车。我向朋友买了二手三轮,平时就在学校附近拉客,本以为日子开始好起来了,谁知道突然……”
她忽而哽咽,捂住眼睛道,“突然就全完了。我们做错了什么?警察非说红林是凶手,我知道肯定不是,他不是那样的人。”
简静说:“您的丈夫是这么说的吗?他是冤枉的?”
“当然。”张佩如反应极大,“他和我说,要是干过这种混蛋事,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简静问:“你觉得,你的丈夫是个什么样的人?”
“我们俩都是老实人,他不抽烟不喝酒,也不打老婆,平时就听听收音机,啥坏毛病都没有。”张佩如说,“我俩没挣过一分昧良心的钱。04年,他开车载了个老板,落下三万块钱,我们一分没贪,还找了半天的人,给送回去了。”
她振振有词:“他要图钱,我们干啥不把钱留下?你说是不是这个理?”
“你说得也有道理。”简静适时释放善意,“说起来,你丈夫有没有仇人?”
张佩如摇摇头:“我们夫妻从来不和人结仇的,哪有什么仇人。”
“不对啊,你想,你丈夫偶然碰见,说巧合也过得去,其他都对得上,尤其是鞋码——警察和你说过吧,偏偏是40码的鞋。”
简静问,“难道你真没怀疑过,有人要推你丈夫当替死鬼?”
张佩如不吭声了。
说没想过,肯定是假话。
十年啊,她什么都想过,谁都怀疑过,就是没有动摇过对丈夫的信任。
“张女士,你的丈夫已经去世了,要还他清白,你就不能放过任何线索。”简静问,“真的没有这样的人吗?”
张佩如说:“不,有一个。”
“他叫贾龙,是红林以前上班的那个出租车公司的经理。本来他和我们没什么关系,但有一回,被我男人撞见偷偷进老板办公室,从他保险柜里拿钱。红林人老实巴交的,老板对他不错,他心里就过意不去,想把这事捅出去。”
她叹了口气,无奈道,“我劝他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经理官再小,管他也是绰绰有余。可他不听,捅出去了,人是被开了,老板还奖励他五千块钱,但被贾龙记恨上了。”
简静说:“他报复过你们吗?”
“肯定啊,砸了红林的车,说什么‘让你多管闲事,下次碰见非得撞死你’,说了不少狠话。”张佩如最怀疑的就是他,“听说后来他过得不太好,有次和朋友喝酒,发狠说要红林好看。当时一块儿喝的还有红林的朋友,偷偷告诉他,让他自己小心点。”
简静好奇道:“你和警察提过他么?”
“提过,他们没当回事。”张佩如眼中透出几分愤恨,“别以为我不懂,他们就是想早点交差,又查不出来,只好拿我家红林当替死鬼。”
她的牙齿咬得咯咯响:“都不是好东西。”
简静没接话。
眼下这状况,她说什么都没用,张佩如不会信,唯有找到真凶,才能让一切冤仇归于平静。
所以,她耐心等张佩如发泄一通,才道:“你还记得1月份都有什么事吗?只要是你丈夫对你提过的,大大小小随便什么都行。”
2007年的1月发生了那么多事,张佩如想忘记也难。夜深人静时,她时常不由自主地回忆那几天。
“1月头,他和我说派了一个单子,拉木头到南边。我问他什么时候回来,那年过年早,耽搁在路上又不好了。他说地方不远,半个月就能来回,南边的温度不低,路好开,多挣一笔是一笔,也过个好年。
“他是14号晚上回的,和我说一切都顺利,货也交了,木头有点受潮,非要扣他五百块钱,也没办法争,只好算了。第二天,他歇了一天,交点电费燃气费什么的,16号就替我去跑三轮。
“你一看家庭条件就不错,不知道冬天骑三轮最要命,车一开,冷风嗖嗖嗖地往脖子里吹,他心疼我呢。而且,1月学校放学了,不像平时,就周围送送小孩,得跑得远一点。我受不住冷风不敢走远,他就不在乎,什么地方都肯拉。
“07年,城西的地荒得很,出租车很少,生意还不错。尤其是晚上公交没了,好多人都愿意坐三轮。他早出晚归的,还很高兴的和我说,有客人问能不能包车来回,要是能做下这笔生意,过年前能多挣两百块钱。”
张佩如抬头,憋回泪意。
“结果你也知道了,22号,警察就上门了。”
简静轻轻点了点头:“我明白了。”
她想想,道:“我需要再去调查一下,有什么问题再和您联系。”
张佩如却抿住嘴巴,好半天,问:“你真的信红林没杀人?”
“你相信他没杀人,可什么用都没有。”简静道,“我信不信不重要,重要的是我愿意查。张女士,你还有别的希望吗?”
张佩如沉默。
“你不相信警察了,对吧?”她又问。
张佩如说:“他们根本不在乎。”
不,有人在乎。
简静在心里否认,脸上却装得一无所知。
“容我提醒你一句,翻案需要新证据,你丈夫的案子,如果能找到一点关键的物证,会有非常大的帮助。”她说,“你丈夫有遗物留下来吗?”
她点头。
“那你可要好好找找了。”简静说,“也许,希望就在什么不起眼的东西上。”
这话打动了张佩如。枯瘦的老人重新振作起来:“我会找的。”
简静留下自己的电话:“有任何你在意的事或者东西,都可以找我。”
她离开了。
*
告别张佩如,简静坐在车里,重新拿起了文件袋里的一页纸。
这是季理明的笔记,字很潦草,也不是什么日记,更像是一份调查报告。而调查的对象,就是张佩如说的仇人贾龙。
可见武红林死后,季理明嘴上不说,心里还是过意不去,不知道从哪个犄角旮旯里翻出了这个家伙,正儿八经地查了。
但他的调查结果是:贾龙是42码的鞋,身材高大,07年以诈骗为生,目标都是小有资产的富婆。且他每天晚上都与人喝酒,1月份大多数时候都是如此,不具备作案时间。
所以,贾龙其实不用查了。
十几年的老刑警,这方面的本事比她有过之而无不及。
简静想起季风车上的老地图,决定去找雇佣李小暖的老板聊聊。他07年在城西装修的店,现在还开着,是一家培训中心。
去的路途,专门观察了周围的环境。
老实说,一点都看不出来案卷里的荒凉冷僻,热闹得很,商业街开遍奶茶店和炸鸡店,人声鼎沸。
她找到培训中心,前台说人不在,傍晚才回来。
简静不想多跑一趟,来都来了,干脆把李小暖案的地点都走一遍。
第395章 电话
李小暖被发现的地方是垃圾场,和照片中乱糟糟的场景不同,这里已经完全看不出以前的样子了。
现在是一个大商场,离培训中心大概三条街的距离,开车不到五分钟,骑电动三轮的话,十分钟应该也能到。
沿着这条街往南走,再拐个弯,就到了之前乘坐武红林车的中介。三轮车用时也是十来分钟,八点五十的时间点,非常符合杀人的动线。
再回到培训中心,老板回来了。
大腹便便的中年男人,全然没想到有人会来问十多年前的事。
不过,来者是美女,还是名人,老板热情地接待了她。
“简老师,我看过你的书,这是在取材?”他自以为掌握了真相,讶异道,“没想到你的案子都是有原型的啊。”
这倒真没错。
简静笑笑:“你还记得当年的事吗?”
“记得,毕竟是我认识的人,哪能忘啊。”老板确实对李小暖印象深刻,“死掉的那姑娘是叫……叫李小暖对吧,人瘦瘦的,长得很漂亮,笑起来脸上有两个酒窝。”
他陷入回忆:“07年,我刚凑了笔钱,决定开补习班,招的是小学生,就想把教室弄得漂亮点,所以专门找人画教室的背景墙。那姑娘是美院的,给我看过她的练习稿,画得不错,收费也便宜,就定下了。
“那几天,我忙着搞装修,直接给她钥匙,我就偶尔过来看下。别说,小姑娘干活挺认真的,中午就随便吃两口饼干,饭都不吃,我心里过意不去,在店里放了零食,让她别客气。她还怪不好意思的,说自己经常这样,所以胃很不好,已经习惯了……你说,她爹妈知道孩子这么不爱惜身体,得多心疼啊……唉……
“说实话,这事我想起来还后悔,没想到她就这么让人害了,早知道,我肯定让她早点回学校去,才二十岁的姑娘啊。”
老板情感充沛,才说没几句便开始长吁短叹。
简静打断她:“能和我说说以前你们这儿,周围都是什么地方吗?”
“07年这一片才刚建起来,我们这条街的铺子是最先出来的,便宜得很,我一口气买了三间,才几十万,现在一个门面就要一百多万,位置还不好。”
但凡是男人,总有个坏毛病:爱在漂亮姑娘面前卖弄。
老板亦不能例外,不断强调自己的先见之明:“我装得早,当时街上开的店不多,我记得就一家打游戏的网吧最火,然后是电影院、汉堡店,街角那儿有家搞批发的服装店,周末小姑娘们爱来买衣服,其他都是待租的。”
他露出得意之色:“这些人眼光就不行了,买铺子等着租出去,要几年才能回本啊?像我,三年就挣回来了。”
简静问:“那到晚上,是不是街上就没什么人了?”
老板慢慢点头,还说:“冬天天黑得早,七八点钟,这条街上就几家灯亮着,其他地方都黑黢黢的,公交也不多,地铁更是没通。”
她颔首,又问:“你最后见到李小暖的那天,她穿着什么衣服?”
老板想也不想:“红大衣,怪好看的。”顿住,又感慨,“听说被烧过?衣服也都烧没了?作孽啊,不知道是哪个没人性的畜生。”
她心底便有数了。
“谢谢您,打扰了。”
从培训中心出来,简静心中疑窦丛生。
李小暖的行为太奇怪了。
试想想,冷清无人的新区,路上都没几家亮着灯,一个女孩子怎么可能毫无防备地上黑车?
室友的口供很明确,画画的那几天,李小暖八九点钟出去,六七点回,可见她有意赶末班车回来。
假设李小暖真的一时忘了时间,她第一件事也不该是去汉堡店买东西。
何况,买汉堡的时间是17点30分。
文件袋里有季理明抄的公交时间表。城西的末班公交是17点50分,虽然不到美院,却会路过市中心。
简静代入自己,一定会选先坐上公交,到市中心换乘时,再买东西填肚子。
尤其汉堡店的售价不便宜,复印的收银小票显示,一份汉堡、一份炸酥鱼、一份可乐,价格为28元。
07年的28块。
李小暖的家境也不富裕,不然也不会兼职接单。
买了汉堡,再坐黑车,这得多少钱?所以,李小暖在快要过末班车的点上,却没有急着赶车,反而买了汉堡,只有另一种解释。
她不用担心回学校的问题。
有人会送她。
谁呢?嫌疑最大的是老板。
遇害时,李小暖已经画了一星期的画,和老板较为熟悉。老板还说自己会拿零食给她,可见双方有信任基础。
如果他说顺利,李小暖是非常有可能上他车的。
然而,警方并未错过这个可能。
准确地说,李小暖遇害后,第一个调查的就是他。
可老板有不在场证明,他跑去和教育机构的人吃饭了。18点开场,吃到21点多才结束,餐馆的老板和服务员,以及饭局的其他人都可以作证。
季理明的笔记是这么写的:
偏僻地方,孤身一人,愿意上车,熟人(?)
老板(XX餐馆,不在场证明)
同学(?没听说)
其他熟人(?)
张佩如口供,包车?
是的,警方当时认为,李小暖在那种环境下,坐黑车的可能虽然不高,但假设是熟悉的司机,也许她就会放松警惕了。
离培训中心大概二十分钟的车程(三轮车),就是地铁站。
李小暖完全有可能想坐黑车去地铁站,正好以前搭过武红林的车,认得他,所以才会上车。
这个猜想有理有据,简静也抓不到漏洞。
但她没有季家父子的职业标准,非要有证据证明武红林不是凶手。
她目前的调查基于一个原则:武红林不是凶手,会怎么样?
首先可以确定,真凶故意陷害他。毕竟人再倒霉,也不可能这么背,几起案子的特征都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