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少年用单手轻轻遮住了我的耳朵,这样的声音还是不免让我有一瞬间的耳鸣。
而等我回过神来的时候,只看见揽着我的少年正面无表情地看着阿列克谢,他手里拿着的,正是前一年的冬天,阿列克谢当成生日礼物送给他的手|枪。
阿列克谢的脸上露出了一瞬的惊愕,但他很快便回过了神来,嗤笑着把手里的枪转了个圈:“少年,你在往什么地方打啊。”
“看上去,你是第一次碰这种东西吧?怎么样,你的手还能动吗?”
费奥多尔的唇角轻撇着,可就算他不回答,我也能察觉他举着枪的手臂在颤抖。
巨大的后座力对于那个素来柔弱的少年而言委实太过沉重了。
“嘛,虽然并不想伤害你,但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就让我来告诉你,这东西应该怎么用吧。”
阿列克谢将枪口指向了费奥多尔:“算是我给你上的最后一课。”
不知是哪里来的力气,当消音过后的枪声响起的时候,我猛地挣了一下,回身将少年遮在了我的身下。
子弹穿透皮肉的声音清晰可闻,空气中也霎时充满了血的腥气。强大的冲击里让我的神经一瞬间就被麻痹了,隔了好一会儿,疼痛才铺天盖地地席卷了过来。
好在这种程度的疼痛恰可以让我的意识更加清醒。
虽然体力还没有完全恢复,虽然我没办法完全发挥自己的力量,但那个男人现在正在威胁着我,威胁着费奥多尔的生命,所以就算拼尽一切,我也一定要将他排除才行。
“血鬼术——”
掌间凝聚的火焰弱小得像是在风中摇曳的一星烛火一样,这种程度的火焰,甚至连飞到那个男人的近前都有些困难,更不用说造成什么实质性的伤害了。
不够,还不够!
我深吸了一口气,咬紧了牙关,作势就要强行蓄力。
却在这个时候,费奥多尔忽然拉住了我的手腕。
我一怔。恰在我晃神的工夫,室内便又回响起了子弹出膛的声音。
但这一次,阿列克谢的枪口却并没有蹿出硝烟和火光,反而是他衣裳的前襟忽然浸出了血渍。
“砰砰砰——”
枪声并没有停下,而是直接连成了串。阿列克谢不敢置信地张大了眼睛,有些费力地扭过了脖子。
因为受了严重的枪伤,男人颤抖的双腿已经无法再支撑他高大的身躯,而当那副身体终于颓然跪倒的时候,我看到了那个出现在门口的少年。
伊万。
小家伙的唇角渗着血渍,一双眼睛几乎沾染了猩红的颜色。他身上到处都是伤口,甚至肩胛上还有一处弹痕,但他并不在意。
死死地咬着牙关,少年疯狂地对着已经倒地的阿列克谢扣动着扳机,直到枪里装着的子弹彻底打空。
“你这……家伙……”
阿列克谢无力地伸出了手,虚虚地向伊万的方向伸去。但身体上的伤痕封住了他所有的动作。
他在地上扭动了一下,似乎想要翻身,但这样的挣扎终究只是徒劳而已。
“晴……”
“……子……”
“我的……”
男人的手终于无力地垂了下去,虚弱的声音也随着生命的火焰一并彻底消弭。
伊万却依然保持着举枪的姿势,甚至还在接连不停地扣动着扳机——此刻的他似乎根本感知不到周围的一切。
“这些年来,镇上接连发生的失踪的案件,犯人并不是果戈里。”费奥多尔翻身坐了起来,看着不远处几近癫狂的伊万:“是阿列克谢。从他那位父亲继承首领的时候,就开始源源不断地往他的那间地下实验室里运送‘试验品’。”
“说什么想要研究异能产生的缘由,为了这样荒诞的目的,他解剖了所有被送进那座实验室的异能者。”
费奥多尔轻垂下眼:“现在想想,当时安德烈想来抓我,大概也是想送到那家伙的实验台上吧。”
“不过比起我这样的普通异能者,身为‘鬼’的晴子更让他好奇,所以他花了这么长的时间布下了这个局,目的就是把晴子你骗上实验台。”
“你早就知道?”我有些惊愕地看着费奥多尔。
“也并不算早,只是前段时间刚好黑进了他的电脑,看到了他的一系列布置,大概也就推断出了他的计划。”费奥多尔回答:“他大概也察觉我发现了端倪,所以才想要把我支走。至于伊万——”
一面说着,费奥多尔站起了身,迈步走到了还在发疯状态下的伊万身边,抬手轻轻握住了少年持枪的手:“好了伊万,你已经替姐姐报仇了。”
“姐姐?”我瞪大了眼睛,隔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你是说,当年你们潜入‘死灵会’的总部都没能找到的伊万的姐姐实际是被阿列克谢……”
费奥多尔点了点头。
“也就是说他跟鲍里斯特列一直有联系?那他为什么……”
“因为只有借助了我们的力量,他才能以最快的速度成为‘死灵会’的首领。”费奥多尔夺下了伊万手里的枪:“当年的那件事情完全是他一手策划的。包括我们会在潜入的时候被鲍里斯特列发现,包括晴子你会来救我们。”
我一时间有点说不出话来。
“好了伊万,一切都已经过去了。”费奥多尔转头看向那个因为愤怒和悲伤刺激得濒临崩溃的蓝发少年:“我会帮你去除掉感知痛苦的部分,从今往后,你可以再不用为任何事情而感到难过了。”
这样说着,他抬手轻轻敲在了伊万的后颈上,于是少年的身体便软软地瘫倒了下来。
“果戈里的能力是「外套」,可以在三十米的范围内自由传送物体。他是受了我的邀请,演了那样一出戏,顶上‘犯人’的罪名被关进地牢里。”
“不过那种程度的牢笼根本关不住他。他之所以会乖乖地在那里等着,不过是为了今天这场闹剧而已。”
“多亏了有他在,我才能以最快的速度把晴子救出来,不过他的作用可并不仅限于此。”
安顿好了伊万之后,费奥多尔又折了回来。
与此同时,通往地下室的通路又传来了脚步声,紧接着,两个白发的少年出现在了我的视线当中。其中一个是扮成小丑模样的果戈里,另一个则是留着长发的,有着双猩红色眼睛的陌生少年。
“晴子,我说过的,会把蓝色的彼岸花带回来给晴子。”
他屈膝蹲在了尚且坐在地面上的我面前,伸出手,轻轻摸了摸我的发顶:“我做到了哦。”
第34章
“你在做什么?!”
我被少年突如其来的动作吓了一跳, 甚至没有去注意他在说什么。
怎么回事?我居然被那个小鬼摸了头?!
这个家伙是真的想要上天吧!
然而面对炸了毛的我,费奥多尔的脸上却并没有什么表情变化,只是不动声色地将嘴唇挽起了一个细小的弧度。
“晴子的头发乱了。”费奥多尔轻声说了句。
大约是因为他深潭似的眼睛太过沉静, 以至于我这边渐渐上冲的怒气也仿佛被冻结了一样。
费奥多尔的手指顺着我的发顶一路划到耳侧, 直将有些散乱的发丝拢到了我的耳后。
不经意间扫过皮肤的温度让我不自觉地有点发怔。
“我得到蓝色的彼岸花了。”
见我没有反应, 费奥多尔又说了一遍。
“什么?”
在我意识到这个少年在说什么的时候,简直有点没办法相信自己的耳朵。
“那种传说中可以让晴子走在阳光下的特别的药材。”费奥多尔的语气很是认真,没有一丁点开玩笑的成分。
“涩泽家拜托我帮他们寻找走失了的年轻主人,以蓝色彼岸花作为酬劳。”
稍稍侧过了视线,费奥多尔指了指那个跟果戈里一起出现的少年。
“涩泽龙彦。”
“即使是这样的游戏也没有什么值得惊喜的。”少年垂着唇角,恹恹地这样说着。
他的眼睛是漂亮的红色——但与我所熟知的那位大人眼睛的颜色并不相同,涩泽龙彦的眼睛当中并没有晕染那么多血腥与深沉,他的眼瞳更像是被尘封在不化寒冰当中的红宝石。
没有什么活着的色彩, 却也很是夺目。
“并没有什么超出我预想的东西。不过你们索取的报酬不过是那样一朵没什么特别的花而已, 那么这种结果也不算太让人失望。”
声音清冷而倨傲。
“遗憾的是, 那家伙已经死了, 没办法再成为您的素材。”费奥多尔瞥了眼躺在地上的阿列克谢。
“这也无妨。”白发的少年垂下眼:“反正他的能力也并非是我想要的那种。”
费奥多尔没再说什么。
阿列克谢死后, 整个“死灵会”陷入了前所未有的动荡。与之前的几次情况不同, 经过阿列克谢长达十年的扩张, “死灵会”的势力比当年强盛太多,而因为阿列克谢自身正是壮年,又生性多思多虑,身边也没有一个可以被称得上是继任者的人。
几位干部各自划分起了势力, 而从前在“死灵会”手下苟延残喘的其他势力也都跃跃欲试, 谁都想从这次的混乱当中捞一把好处。
于是一时间竟然没有人来纠缠身为杀死阿列克谢的罪魁祸首的我们。
“但这也只是时间的问题。”费奥多尔这样说。
那次的战斗之后,伊万、果戈里和涩泽龙彦都暂时留在了我家。
果戈里纯是因为一时兴起,涩泽龙彦则是因为关于蓝色彼岸花的交接要等上几天, 所以被费奥多尔暂时“扣留”在了这里
伊万跟他们两个人都不一样。除了我家之外,此刻的伊万已经完全无处可去了。
那件事情对于伊万来说影响实在太大。毕竟他算得上是阿列克谢一手带大的。
之前与鲍里斯特列周旋的时候,伊万的母亲就彻底失去了自理能力,坚持了没有几年便去世了,于是阿列克谢就像是父亲一样始终照顾着伊万的日常起居。
不管那个男人究竟带着何种目的,他终究是伊万身边最亲近的人。我不知道伊万知道那家伙是他的仇人时是什么心情,也无法想象当时开枪的他脑子里在想什么。
但无论如何,那件事情对于年少的伊万来说都是无法磨灭的创伤。
费奥多尔如之前所说的一样帮伊万切除了“感知痛苦的部位”。于是那个少年整个人都变得不一样了。
失去了一切的伊万把他身边留下的最后一个人当成了神明。而他成了费奥多尔最忠实的仆从。
“现在的我,生命当中只剩下了幸福。”
伊万说。
“是主人赐予我的。”
我不懂什么是幸福。
虽然家里多了三个半大的男孩子,但却也并不显得拥挤。过去的十年间,阿列克谢曾经帮我的房子仔仔细细地扩建了一次,还专门模仿着日式的装潢修了回廊和缘侧。
那家伙并不是什么好人,但在过去的日子里,他的确帮了我和费奥多尔很多。
坐在廊下看星星的时候,我这样想着。
即使进了六月,西伯利亚的夜晚依然有些凉。不过身为鬼的我并不会在意这些,或者说对于现在的我来说,这样的夜晚才是属于我的时间。
“在看什么?”不知过了多久,费奥多尔的声音忽然在我背后响了起来。我回过头,看着披着长披风的少年。
“还没睡?”我反问了句。
“晴子不在。”费奥多尔顺势坐在了我的身边,侧头看着我:“所以想出来看看晴子在做什么。”
少年的身形比伊万和果戈里都要纤细,但此刻的他身量已经比我高出了一块。之前日常相处并不会有什么太深的感觉,眼下他骤然坐在我身侧,仔细打量过后,我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这家伙的变化着实不小。
“没做什么,只是随便坐坐。”我转回视线,重新仰头看向了天空。
于是费奥多尔也追着我视线的方向看了去,隔了一会儿,他才又出声问道:“晴子喜欢晚上吗?”
“也没什么喜不喜欢的。”我轻歪了下脑袋:“我只能在没有阳光的晚上活动。”
“因为只有晚上,所以我应该是喜欢的吧,从前我总是一个人看星星。”
费奥多尔没有回答,但隐约间,我感受到了他落在我面上的视线。只是在我转头看向他的时候,他又将自己视线转向了别处。
“从来都没有人陪晴子看过星星吗?”短暂的沉默之后,费奥多尔才小声地问出了这样一句。
我琢磨了一下,认真回答道:“也不是从来都没有,虽然并不算是为了陪我,但我以前的老板曾经跟我一起看过星星。”
“从我还在吉原的时候开始。那个时候我偷偷地在阁楼上哭,无惨大人大概是觉得吵,所以就上来找我了。”
天上飘来了一层薄云,侵染着天际的银河,却又在转瞬间被皎白的月色清洗干净。
“之后也有过几次,多半是我在任务中想要偷懒的时候——那位大人可以通过埋藏在我们身体里的血液窥知我们的所有想法,所以我每次想要偷懒,他都会跑出来监督我。”
“说起来你可能不信,我的力量是鬼里最弱的,当时大人总是说我又笨又没用。仔细想想也是,在那位大人手下的时候,我好像从来都没有派上过用场。”
“我当时每一天都提心吊胆地,生怕哪天大人会因为嫌弃我没用直接杀死我。这样的事情我见过太多了——”
大抵是因为夜色让我格外安心,我竟就这么说出了一连串不着边际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