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后, 理智回神,放下手中的资料,顺着他的手在他身边坐下, 晏云清拿起矿泉水,借着喝水的动作故意拖延时间, 心里也在斟酌着应该如何回答。
而谢修泽同样也捧着杯子, 氤氲而起的水雾中, 他敛眸看着手中的杯子, 墨玉的瞳孔里风平浪静, 只有微微泛白的指腹,暴露了他或许并不如表面上那么平静。
双层玻璃的水杯隐隐倒映着他的眉眼。
这个向来运筹帷幄的男人, 此刻正在等她的答复。
或许是因为中央空调温度有些高了,又或许是因为别的什么, 身上泛着一股热意,喝了一口水, 这热意才略微散去些, 两个人的距离挨得有些近,晏云清可以敏锐的感知到男人身上温热的气息, 同样,也可以感觉到自己的不同往日的呼吸和心跳声。
偌大的空间里, 彼此的呼吸都清晰可闻。
在这片过于安静的氛围里,晏云清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快速整理着自己杂乱无章的思绪。
毫无疑问,对于谢修泽, 她是有过心动的。
沙溪那场视频会议上,他的那句:
“身怀利器,杀心自起,为官者,不可不诫,权力应该控制在一个度,刀在不出鞘的时候最有威慑力。”
“文字无是非,人心有曲直......”
一字一句让她如遇知己,受益匪浅。
或许心动的种子就是在那一刻埋下的吧,始于才华。
全市推进会在沙溪举办,由她负责会场礼仪,这是他们第一次见面。
一袭白衬衫,戴着金边眼镜,意气风发儒雅清贵,一双如墨眸子泠泠而幽深,满身威严气度深不可测,却在她为他倒水时,主动拧开杯盖,向她礼貌道谢的男人,给她留下了深刻的影响。
也在她心里埋下了野心的种子。
“入得中书省,方为紫薇郎。”
是他的存在,将她从心如死灰得过且过的颓废生活中拉出来,在她荒芜死寂的心里种下了一棵小树,让她找到了奋斗的目标,以及生存下去的动力。
第三次见面,是他陪同陈政委和楚宿来沙溪参观。
怀揣着自己也不曾明白的心思,她主动向他打招呼加深印象,这一次她看到的他,与往日的正气威严不同,要更加人性化一些。一身蓝衬衫,身姿挺拔,面冠如玉,卓尔不群。大概是因为楚宿和陈政委对她的关注,她也第一次入了他的眼。与往日正派威严的形象不同,那天看着故作平静和他打招呼的她,他的笑容揶揄,仿若友人戏谑。
或许心动就是在那一刻发芽的吧,可地位之悬殊,让她将这份萌芽的心动视而不见,只待时间令其枯死于这片贫瘠荒漠里。
人贵有自知之明,与其期待这不着边际的妄想,不如将这份心思化为向上走的动力。
第四次见面,他成了她的领导,与她之间,多了一份知遇之恩。
这场规则之内意料之外的调动,引得政府里众说纷纭,流言纷纷。
在这声势浩大的流言里,她当真问心无愧吗?
萌芽的心动在流言里破了土,却在被他亲口否认时再次蔫了下去。
之后每天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工作交流里,她将那点心动彻底抹杀,开始抓紧机会在他身边学习可以学到的一切,而他,也是倾囊相授。
情爱之事,过于俗气。
他于她,是师,是友,是知遇之恩,是桃李之情,是目标,也是动力。
他教她人情世故,待她亦师亦友,给她平台表现,促她奋发上进,鼓励她增强自信。
没有心动过吗?
当真没有心动过吗?
可是,神明的珍宝,哪里容得下凡人的觊觎。
他是她深埋心底的夏夜绮梦,是半分也不敢示之于人的人间妄想。
是可念而不可说的心上人。
可是她于他呢?
晏云清看着眼前近在咫尺的男人,他依然在耐心的等着,如同每一次她向他汇报工作一样。
谁愿意和他谈恋爱啊,怕不是给自己找了个二十四小时盯着你的上司。
想到自己第一次看到他,被胡瑶揶揄时的想法,晏云清不觉莞尔。
“谢修泽。”她唤他。
他抬眼望她,眼神沉静。
“你呢?”
她于你,又是什么呢?
是一时兴起的占有欲,还是随手可弃的棋子,亦或是……聊以慰藉的玩物?
“你是我人生规划里的意外,是我志同道合的同党,更是我想到婚姻时,唯一想起的名字。晏云清,我承认我喜欢你。”
她是他的明知故犯,也是他权衡利弊后,明明应该及时止损,却依然坚定选择的人。
“但是,云清,我希望你,在我离开新丰后,忘记我对你的喜欢,以及你对我的憧憬。”
“寒来暑往,秋收冬藏,我等你得偿所愿,那时,我们来日方长。”
这是他言传身教耐心栽培带出来的徒弟,他不希望她在饿着肚子的时候谈恋爱。他要她去更广阔的天空,看天之高,地之厚,走遍天涯海角,看尽沧海桑田。
他要她与他站在一个相对平等的地位,依然还能坚定的选择彼此。
一无所有饿着肚子时,馒头也好,包子也罢,人们只要可以果腹,通通来者不拒,需求为先。
可当你吃饱了,才会知道自己真正想要的、喜欢的究竟是什么。
晏云清还小,或许她根本就不知道什么是喜欢,什么是爱,什么是憧憬,什么是仰慕。或许她只是喜欢他的外在,喜欢他的职位,她或许根本无法分辨对他的感情。
所以,他愿意等她。
等她功成名就,见过蓝天白云,沧海桑田,却依然选择喜欢他。
“这是我,一个野心家,所能给予的全部真心。”
话音刚落,房间里的气氛再次回归寂静,清冷沉静的女人怔怔的看着眼前清贵儒雅的男人,目光复杂。
这是谢修泽第一次与她如此开诚布公,言辞恳切的谈话。
这一番话,实话说,真的让晏云清很震撼,也很感动。
她一直觉得,谢修泽对于她,不过是一时兴起的喜欢而已,这点喜欢,与他的仕途和风评相比,不值一提。
情爱于他而言,多余且无用。
即使在车上,两人心照不宣的再续前缘,在晏云清看来,也不过是两个野心家,在彼此那点微不足道喜欢下的结盟而已。
她进中组部充当他的耳舌,而他则当她背后的人,为她铺平前路。
她从来没有想过,谢修泽居然会真的喜欢她。
甚至……
一直以来的认知出现了偏差,她的脑子里一时秩序紊乱。
她一直认为,真心是这世上最廉价且无用的东西。
可谢修泽却……
再次喝了一口水,晏云清努力平复着自己的情绪,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如果,他说的是真的。
那么,在他家门口时,他根本不是在试探。
而是给了她选择?
选择成为谢夫人,与他光明正大的在一起。
还是选择继续当晏云清,继续往前走,实现自己的抱负?
她选择了自己的前途,却理解错了他的意思,误打误撞的在要自己前途的同时,也握住了他的手。
真贪心。
可他,却默许了她的贪心,甚至,愿意等她。
“谢修泽,你图什么?”一直以来对谢修泽的刻板印象被打破了,晏云清陷入了茫然。
他与她之间,不是她所以为的利益,那么,联系他们两个人的,是什么呢?
美貌?
呵。
就算她再好看,美到倾国倾城的地步,她也不相信,谢修泽会因为她的脸,而选择做这桩赔本生意。
“云清,我不是商人。商人重利,计较得失。可情爱于我,可有可无,你的助力于我,同样无足轻重。”
他读懂了她的意思,无奈的摇头笑笑。往日那么骄傲的一个人,为什么心里却藏着一个胆小鬼呢?
他什么都不缺。
所以他图什么?
喜欢的人刚好也喜欢自己,这一刻,他不再是她的人间妄想。
可晏云清却慌了。
或许,是她错了,叶公好龙的哪里是楚宿,分明是她。
“我图,你得偿所愿,往后余生,与我携手同行。”
他的声音如山间清泉,潺潺流水清冽透亮。
可晏云清此刻听到的最大的声音,却是自己血液在血管里流动的声音,从脸颊到后背,泛起一阵阵酥麻的热潮。
鬼使神差的,她伸手,指尖挑起谢修泽的下巴,脑子里乱糟糟的,可眼神却极为锐利,看向他的目光几近审视。
呼吸间,闻到的都是属于他的清隽冷香,触碰到的,都是来自他的体温。
她凑近他,微凉的吻试探性的落在他的唇角,激起一阵酥酥软软的麻,他错愕的坐在那里,一时僵硬,没有配合,也不曾拒绝。
乱了,所有的一切全乱了。
一吻完毕,像是所有的纠结无措都被她清理出去了,晏云清也终于恢复了往日的清冷。
“我不会喜欢你。”
撩了撩两边有些乱的碎发,晏云清直视着谢修泽的眼睛。
“在我进中组部前,我谁也不会喜欢。”
她说这话时的模样,简直像个用完就扔的渣女。
第104章 愿我如月君如星
老实说, 晏云清怕了。
在这个节奏太快,人情淡薄,连深情都被说成舔狗痴子的时代里, 谁还想要真心啊。
对于谢修泽,晏云清的确有好感,甚至觉得和他一直在一起也可以, 因为他们是知情识趣,只靠三分爱意就能携手过余生的同党。可现在不一样了, 谢修泽他犯规了。
他的真心太烫手了, 晏云清不敢接。
中岛敦的《山月记》里有句话, “亲近的人是不应该分开太久的。没见面的时候朝思暮想, 可一旦见到, 是否双方都会无可奈何地感觉到这条鸿沟呢?虽然可怕,但这也许更接近事实。”
同样的, 在谢修泽没有告白前,晏云清对他的确心存妄想, 想要和他在一起,可现在他犯规告白了, 交付了自己的真心, 字字句句都在为晏云清考虑,她却无措了。
以前不明不白, 得过且过,彼此心知肚明与对方走不长久, 所以三分喜欢也敢凑一起瞎胡闹,今朝有酒今朝醉,谁也没把谁真的放心上,分了也坦然自若, 仍是领导、朋友。
可现在不同了,向来最是冷静自持理智沉稳的老狐狸居然说喜欢她,愿意等她。
梦境一下子拉到现实,人间妄想成了她触手可及的独享,这惊喜过后,涌上心头的不是得偿所愿的满足,而是满心惶恐与茫然无措。
一直以来,她都在让自己不断成长,冷心冷清,如同过去的谢晋卿一样,将自己活成了一个没有感情的机器,这一年来,说实话,她靠运气靠实力,靠人脉,靠经营,从一开始的跌跌撞撞什么都不屑,到现在的能说会道风生水起,她经历了太多。
谢晋卿也好,谢修泽也罢,他们都来得太晚了。
或许也不对,他们喜欢的,大概就是现在这个一身清冷,厌世又迎合的晏云清吧。
“他教我,收余恨、免娇嗔,且自新、改性情,休恋逝水,苦海回身,早悟兰因。”
这些她都做到了,她已经不在任何人身上寄托希望了,可是现在,谢修泽他却……
谢修泽晚上有饭局,晏云清懒得去,这会儿独自走在人流涌动的路上,看着身边的人行色匆匆,冷风呼啸,街上早已有了节日的气氛,她这才想起,明天是谢修泽生日。
一个人买完礼物吃个饭,坐地铁回来,已经八点多了,回房间的时候恰好遇到车安然车安娜他们。之前几个人在一起时,聊的话题还挺多,现在单独相处,彼此反倒无话可说了。
打个招呼,彼此寒暄几句,就在晏云清准备回房间时,出乎意料的,车安娜突然叫住了她,邀请她来她房间喝杯咖啡。
看着妆容精致眼高于顶的女人,晏云清知道,她的那件礼服,大概率是车安然从车安娜那里得来的,无论如何也应该道谢,便同意了。
“姐?”虽然知道车安娜必然没什么坏心眼,可自家姐姐这张嘴,车安然可是领教过的。这会儿看她邀约晏云清,不免有些紧张。
“看我干什么,大人的事小孩别管,回房间睡觉去。”
“安然,衣服还有珠宝的事,谢谢你们了,之前还给你的时候,也没来得及道谢,等什么时候有空,我请你们吃饭。我和安娜姐也好久没见了,正好聊聊。”
晏云清清楚,车安然喜欢她,不过在她看来,这不过就是少年的憧憬而已,他也好,张瑞阳他们也罢,他们只是喜欢想象中的那个她,夹杂着少年时期纯粹的喜欢,她是他们怀念青春时的一个寄托,真的在一起的话,未必受得了。
或许多年以后,他们早就忘了她的样子,只是怀念年少时期,情窦初开时,对于少女的那一抹悸动。
白月光之所以是白月光,就是因为她可望而不可即,如果真的在一起了,也不过是个整日忙于柴米油盐家长里短的普通人。
在车安娜和晏云清的坚持下,车安然只好自己一个人回房间,让晏云清她们两人单独相处。
“你和谢修泽在一起了?”
将东西放回房间,晏云清走到车安娜房间,一进门,正在摆弄咖啡机给她弄咖啡的车安娜就直入主题,一句多余的寒暄都没有。
“没。”
“离他远点吧,这人你驾驭不住。”
拿着两杯咖啡示意晏云落座,车安娜一如既往的单刀直入。
“嗯?”
即使是张瑞阳他们,对于谢修泽也是知之甚少,为什么车安娜却对他显得很熟识?
明明,这两个人,不应该有交集才对。
“奇怪我为什么知道他?”抿了一口咖啡,车安娜手里拿着一只烟,却没有抽,只是偶尔低头闻闻。
就在她掂量着语气,纠结该怎么说的时候,一声轻响,一簇橘红色火苗出现在她眼前,车安娜抬眼看了眼晏云清,抬抬手,凑近火苗,将那根烟点燃。
“以前,你不是最讨厌有人在你面前抽烟的吗?”她挑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