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到这里,郭小满只觉心里钝痛之感越发重了,她伸手抚了下胸口,强持着镇定踏进了那逍遥居的大门。进了门一眼看去,就见得院中果真搭着灵棚。灵棚之外,有几个太监正吹奏着哀乐。灵棚之内置着一口棺木,棺木还未合上盖子。
棺木之旁,站个男子,身形修长,着一身素白的宽袍,正背对着门外,肩头不时耸动,似是异常的悲伤。
郭小满见了那棺木,顿时只觉心头方寸大乱。那人前几日分明还是那般鲜活生动,自他雨夜第一次出现在清思宫,到后来的怀揣羊肘子爬树攀墙来见她,再到扮成小太监给她送膳食,这一切才刚刚发生过,那人的声音似乎还响在耳际,这怎么才几天功夫,便就阴阳相隔永不得见了?
郭小满想到这里,一时悲从中来,也顾不得许多,快着脚步奔到棺木之前,手扶棺木低头看去。这一看却是傻了眼。棺木之内,根本就没有人,那用层层丝帛包裹的着,分明是一只死去的白鹤。
“原来不是他……”郭小满好半晌才缓过劲儿,心头也一下子疏散开了,蕴在眼眶里泪水却是一下子坠落下来,她忙抬手擦了把泪,心里头有些气恼,又觉得有些好笑。
“你,是在我的鹤儿伤心落泪吗?”
郭小满正气笑不得之时,耳旁传来一句问话声,这声音轻缓温和,含着一丝悲恸之息。她有些惊讶地抬起头,这一眼看去,不由得又惊愕住了。问话的是个年轻的男子,着一身素白的袍子,一头墨发披散着,眉眼温润,气质脱俗,整个人就似一副疏淡空灵的水墨画儿。
“我……”郭小满被问得一时语塞了,面上也出现了一丝紧张之息。
“我知道了,是母后派你来劝我的吧,她定是又觉得我荒唐胡闹了。”男子轻轻叹息着,语气仍是轻缓温和。
母后?他是谁?他口中的母后又是谁?郭小满一时反应不过来了,她不知道发生什么事,也不知该如何应答。可眼前男子眉间的悲伤之息又让她震动不已,那白鹤,定是他平日里的爱宠吧。
“太上主子,这两位姑娘是太后娘娘派来劝主子节哀的。可见太后娘娘她还是挂念着您的,请您务必节哀保重好身体啊。”先头领着郭小满主仆进来的执事太监近前来劝慰道。
郭小满听得“太上主子”这四个字时,就觉得脑袋“嗡”的一声响了下,后面的话她也没听进见,脑海里只盘旋着这几个字。
太上主子,眼前这人是太上主子!他才是真正的太上皇!那闯入清思宫的人是谁?是谁?郭小满伸手揉了下额头,感觉自己脑仁子嗡嗡作响疼得厉害。
“你们回去吧,告诉我母后,这鹤儿是我执友,如今我意以决,定要以大夫之礼厚葬鹤儿,请她不必再劝。”太上皇声音仍是温和的,可眉宇间的隐着一股执拗与绝决。
以大夫之礼葬一只白鹤?郭小满听得暗自吃惊,心道这太上皇果然不同于常人。当初他心系董舍人,为其立志不设后宫,如今退位隐居,却又要为一只白鹤行大礼厚葬,为此不惜再一次违背其母上圣皇太后的意愿。
郭小满感叹的同时,不知为什么,却又对眼前的元朗生了一丝敬佩之意,想他天生贵胄,却拥有着一颗矢志不移的本心。常人看来是任性荒唐,在她看来,这是至真至纯,依着自己的内心之念真实地活着。
郭小满一时没说话,她抬起头,注意到灵棚墙上挂的一副画来,上面画的是一只白鹤,施以白描之法,只得聊聊数笔,却是勾勒出白鹤飘逸脱俗的神态,令人一眼看去,心中不由自主地竟生了一股宁和慈悲的感觉来。
看到这里,郭小满心念一动,她朝着元朗的方向恭身一礼,然后才低软着声音道:“太上主子,婢子以为,您的白鹤并不是死亡,它是化仙去了……”
“化仙?”元朗低喃了一句,定定地看向了郭小满,脸上浮现了一丝震动之色。
郭小满闻言重重点头,她抬手指了指墙上的那副白鹤图,然后面含轻笑道:“太上主子,您请看,这鹤儿的画像,神态慈和,姿态飘然,分明隐有一股仙气……”
听得郭小满这话,元朗将目光也投在了那白鹤的画像上,端详片刻之后,眉宇间的悲戚之色竟稍稍消了一些。
“这画像是上月所作,当日鹤儿在庭院起舞,我兴致所致,便取过纸笔绘下了它,这神态姿势并无一丝渲染,只指着它的本像信手绘出。难道那时,鹤儿便就提醒了我,它欲羽化而去吗?”元朗轻着声音道。
“对对对,太上主子,这白鹤大夫定是飞升登仙去了!”一旁的执事太监忙出声附合道。
元朗听得没再说话,只转过脸来,将郭小满仔细看了看之后,眸中的平和里便多出了一丝欣赏之意。
“多谢你的开解。”元朗朝郭小满点头示意。
“不敢。”郭小满忙又一礼。
“鹤儿既是化仙而去了,这里留下的,便是它所一副舍弃的皮囊而已。”元朗朝白鹤的棺木之内看了一眼。
“来人啊,将灵棚撤了,将棺木抬去后山,葬于山脚莲塘之旁即可。”元朗转过身缓着声音又吩咐道。
灵棚之内伺候的太监们听得这话,个个面上都露出了一抹轻松之色。那执事太监也长舒了一口气,看向郭小满的脸上皆是感激之色。
听得元朗这般吩咐,郭小满一时倒是惊讶了,她本是见是他悲戚不已的模样,心中生了不忍,只想着以白鹤化仙之说来劝他略为宽心的,可不想他瞬间竟是想通了,将此前执意要替白鹤操办的葬礼都取消,这还真是歪打正着了。
“既是太上主子安好,婢子们这就回去向太后娘娘复命去了。”郭小满心知此地不宜久留,于是朝向元朗的方向福身一礼道。
“你叫什么名字,在我母后宫中任何职?”元朗却是问道。
郭小满听得心中微惊,她与阿茉是被那执事太监误作太后宫人领进来的,此时太上皇竟要问名姓,这可如何是好?
“回太上主子,婢子名唤如意,是太后宫中的使唤宫女。太上主子请早些安歇,婢子们告退了。”郭小满恭敬着一声音,说完又是一礼,然后退后几步,领着阿茉就往外去了。
“如意?还真是聪慧善解人意的女子。”身后传来元朗自言自语的声音。
郭小满听见了这声音,忙装作没听见,只低着头往外走。刚才一时情急,也只能想到“如意”这样既喜气又不招眼的名字了。
待出了南苑的大门,郭小满才松了一口气,阿茉的脸上更是有一种逃出生天的感觉。两人不敢耽搁,趁着夜色快着脚步赶回了清思宫。
进屋之内,阿茉倒了一盏茶给郭小满,脸上露了气愤之色道:“娘娘,今晚可是见到了真正的太上皇了,可那三番五次偷进清思宫还冒充太上皇的是谁?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了!”
郭小满刚接过阿茉手里的茶,听得阿茉这般问,面上闪过一丝恼意,顿了顿才道:“阿茉,你没看出来吗?刚才那太上皇的眉眼,与那闯入的贼人可有几分相象?”
阿茉听得这话面色微变,片刻之后一拍脑袋,似是猜到了什么,可又不敢相信,只好瞪圆了一双眼睛看着郭小满。
“娘娘,那贼……不,那人是,是……”阿茉不敢往下说了。
“狗皇帝。”
郭小满咬牙切齿般的挤出了三个字,说完还将手中的盏子重重搁在案上。
见得眼前情形,阿茉一时呆了一样,不仅是为皇帝陛下扮成小太监,又冒充太上皇进入清思宫的事。更让她惊讶的是,印象中,不管什么时候,自家娘娘都是一副无所谓风清云淡模样,她还从未在郭小满的脸上看到了怒意,这骂人更是头一遭听到,而且,骂的还是当今的皇帝陛下。
“娘娘,你,你千万别生气,你忍着点,这话叫人听见可是不得了……”阿茉语无伦次地劝解着。
“忍?这叫我怎么忍?他因着我爷爷的缘故,不待见我也就罢了,我避着他,避得远远的,都躲到这般偏僻的清思宫了。可他倒好,想方设法地找上门来,坑蒙拐骗,各样手段无一不使,一会儿小太监一会儿太上皇的,如此这般拿我郭小满开涮,这世上竟有无赖狡诈的无耻之人,可真是叫我大开眼界了。”
郭小满双颊泛红,一气儿骂出一大通话来。阿茉听得更是目瞪口呆,从前总以为自家娘娘有副世间最好的性子,原来她是没遇上她命中的“冤家”罢了。这皇帝陛下本领也真是大,竟叫自家的“菩萨娘娘”动了怒,变得和寻常小女子一般模样了。
“娘娘,您,您喝口水,消消气……”阿茉端起案上的茶盏,一边往郭小满跟前递去,一边有些焦急地道。
听得阿茉的声音,又看看递到自己跟的茶水,郭小满顿时一愣了神。
“阿茉,我,我生气了吗?”郭小满回过神来,指着自己的脸问。
“恩,生气,还骂人了,很凶的,和府里老爷子生气的时候一个模样。”阿茉重重点着头。
听得这话,郭小满顿时愣了下,又见得阿茉一脸惊诧的模样,她这才反应了过来,刚才自己真是动怒骂人了。
“我,我有爷爷那般厉害吗?”郭小满有些结巴地问。
“娘娘可比老爷子强,老爷子也只敢上折子劝着圣上,可娘娘你这都直接骂上了。”阿茉说得一脸的余惊未消。
“实在是他……他太可气了,我,我是一时没忍住。”郭小满为自己解释了一句,不知怎么的,竟生了一点心虚来。
阿茉听得不再说话,只是看看郭小满,然后捂着嘴偷偷地笑了。
“你笑什么?”郭小满瞥阿茉一眼问。
“娘娘,圣上原来不是传闻中粗鲁不知礼的军汉子,他模样生得好,还肯对娘娘花心思,阿茉觉得他和娘娘很是般配……”阿茉脆着声音笑盈盈地道。
“你这丫头胡说,那般可恶的人,从今往后我再不想见到他。”提起元瑜,郭小满面上恼意又生。
阿茉这回彻底不说话了,她抬眼看着郭小满红通通的耳根子,忍了笑意,转过身出门准备洗漱之物去了。
……
紫宸殿内,正在看折子的元瑜一连打了好几个喷嚏来。
“圣上披上吧,别着凉了。”卢公公忙上前,手里捧着一件外衣打算替元瑜披上。
“不用,朕不冷。”元瑜摆了摆手。
“卢盛,不是说打喷嚏是有人想念吗?朕连打这好几个,可是有人想念得紧?”元瑜放下了手中的折子,看着卢公公一本正经地问。
“依老奴看,这定是清思宫的郭主子想着圣上您了。”卢公公哪里还不懂皇帝的心思,当即说得一脸的笑容可掬。
“此话有理。”元瑜听得心情大好,一边说着,一边自袖内掏出块帕子来,指头在上面摩挲了好几下。
卢公公认出那方帕子正是清思宫郭妃的,这几日皇帝时不时总拿出这帕子,可见心里多惦念着清思宫那小女子。可他着实不明白,皇帝既是心里挂念,可怎么又一反常态不去清思宫了呢。
“圣上,您可有三天没去清思宫了,你心中不念着郭娘娘吗?”卢公公凑近了些,口中有些不解地问。
“哎,怎么不念?朕这几天吃啥都不香,觉也睡不沉。”元瑜重重叹了一口气。
卢公公听得又是一头的雾水,实在是想不明白,皇帝为何要这样委屈自己,既是想得吃不下睡不着,为何不去清思宫探望一回,就是不想露了身份,趁着夜色偷偷溜进去也行啊,反正这事他干过也不止一回两回了。
“圣上,不如老奴叫人去备些可口的点心,圣上带着去看望下郭娘娘,也好解些相思之苦啊。”卢公公苦口婆心地道。
元瑜听了这话,面上立即露了松动之色,可片刻后,他还是摇了摇头。
“老东西,你别动摇朕的心志。”元瑜说得一脸严肃之色。
动摇心志?卢公公口中说着“不敢”,面上却都是不解之色,却又不敢开口相问,只能硬生生的憋在肚中。
“告诉你也无妨,朕先前去时,屡次都她赶了出来,着实有些失了颜面。回来细细思量,朕觉得自己有些上赶着的意思,莫不如忍个几天不去,叫那小丫头心里也念个几日,下回朕再去,她不得欢喜相迎了?”元瑜竟是与卢公公推心置肺般的说起话来。
“老奴明白了,圣上这叫做‘欲擒故纵’,过了这好几日,想必郭娘娘心里也惦念得很,圣上下回再去,必是不肯叫走了,不是就句话叫做‘小别胜新婚’吗?”卢公公说得一脸的欢喜之色。
卢公公这话正说在了元瑜的心坎上,他顿时眉眼舒展开了,一脸欢喜期待地道:“朕都想好了,再过两日就去见她,到时候和她亮了身份,任由她怎么埋怨,朕都依她,只管哄得她开心就是了。”
皇帝终于要忍不住认下郭妃了,卢公公听得长舒一口气,面上也露出了欢喜轻松之色。
过了片刻,殿外有小内侍进来寻卢公公,卢公公出门后,听着小内侍一五一十地说完了,立即返身又回了殿中。
“禀圣上,南苑太上皇又与上圣皇太后置气了。”卢公公走到案前轻声道。
“这回又是为哪桩?”元瑜似已是习惯了,随口就问道。
“说是太上皇喜欢的一只白鹤死了,太上皇执意要以大夫之礼厚葬之。”卢公公回道。
“厚葬就厚葬好了,由着他罢了,回头我去劝劝母后。”元瑜敛着眉眼,根本没将这事放在心上的模样。
“遵旨。”卢公公忙应了下来。
元瑜低头,拿了一本折子又看了起来,卢公公见状也恭身一礼正准备退下。可不想还未起身,元瑜突然放下手中的折子又叫住了他。
“既是要办葬礼,南苑这会儿是不是动静挺大?”元瑜的面上有丝紧张之色。
“回圣上,既是要行大夫之礼下葬,这装殓,守灵,铭旌,哀乐必是有的。”卢公公忙回道。
“这般动静,清思宫可不是得听到?”元瑜立即紧张起来,放在案上拳头都捏得紧了些。
“清思宫离南苑不远,难免会听至些声响,圣上可是担心郭娘娘受了惊扰?”卢公公忙又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