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每一次拒绝,都会觉得下一秒,程凉会同意,他会退回去。
他现在其实比三年前情况更糟,心里还在生着病,工作上要肩负的东西也比原来重得多。
他这一次看起来确实比三年前坚定非常多,但是有时候阴影就是阴影,不是讲道理就能消失的。
就像程凉做手术时不期然出现的黑雾。
所以盛夏知道自己真正折腾程凉的地方,其实就是她的阴影。
她得不停不停的拒绝他,才能让自己觉得安全。
程凉懂。
所以他一次都没有退过。
盛夏对着后座空调口,试图把自己脸上的热意吹下去。
小白难得贴心的没有再说话,打开了电台,当地电台下午没有DJ,循环播放各种老歌。
程凉在盛夏无意识的第二次揉搓自己食指指腹的时候,伸手盖住了盛夏的食指。
盛夏吓了一跳。
主要他看起来太不动声色了,明明上车就闭眼休息的人,什么时候伸手的她都不知道。
手长了不起啊。
她挣了一下。
程凉其实也没用力,只是手掌盖住她已经发红的指腹。
但是盛夏居然第一下都没有挣脱,于是就这样放着让它去了,脸更红了,但是她不打算再降温,直接也靠着椅背闭上了眼。
车里温度很舒服,懂事了的小白甚至还特意调低了电台音量。
盛夏感觉程凉的手慢慢换了个位子,两人就悄悄地十指相扣。
电台的老情歌像是沙哑昏黄的老照片,昨天晚上睡得很好的盛夏闭上眼睛后,也渐渐地有了睡意。
她觉得安心。
过去噩梦里那个看着她一动不动的程凉她已经很久没有梦到了,好像她终于往前走了一步,而梦里面的那个人,也在努力挣脱。
那一团看不到底的黑暗终于不再静止。
这下,应该不会再遗憾了吧。
她陷入沉睡前最后一秒,因为心底冒出来的声音,扬起了嘴角。
车子中途应该停下来过,盛夏迷迷糊糊的听到小白说话的声音,程凉好像还回了两句,然后就又安静了。
她感受到她半梦半醒的换了个让自己更舒服的睡觉姿势,脑袋上被摸了两下,她动动头,就又睡过去了。
直到有人拍拍她的头,跟她说:“该醒了,一会车子开不进去了。”
盛夏茫然睁眼。
睡得太舒服她甚至睁开眼睛那个瞬间都不知道自己现在在哪里。
原来坐着的姿势已经变成躺着,她现在正大剌剌的躺在程凉腿上,腰上被系上了程凉之前急救用的安全带。
盛夏:“…………”
驾驶座的小白看盛夏终于醒了,啧啧有声:“师姐你昨天晚上做贼去了吗?程主任因为你全程都没怎么睡。”
盛夏:“………………”
她想坐起身发现自己还拽着程凉的衣服。
“我……”她窘了,挠挠头发现自己头发估计也变成鸟窝了。
怎么就……那么好睡了。
“你等一下起来,我先把安全带给拆了。”程凉还按着她的脑袋,他手大,基本一掌就把她整个头遮住一半。
也遮住了小白从后视镜里的窥探。
拆安全带需要侧身。
于是盛夏几乎是被程凉半搂着,脸贴着他的肚子。
哦不,腹肌。
盛夏:“………………”
她甚至一直到现在还没有松开拽着程凉的衣角。大概整个人都麻了,也懒得做反应了。
而且程凉动作很快,也没有让她太尴尬,只除了,顺便还侧身帮她系好了正常的安全带。
头顶的发丝拂过盛夏的下巴,盛夏觉得睡着前的那点燥意真的还没有完全压下去。
小白安静而诡异的从后视镜里看完了全程,调大了电台音量。
“过十几分钟就到了。”程凉说,“卫生所那边说有履带拖拉机可以把仪器拉上去,我们三个人得走路了。”
“嗯。”盛夏尽量让自己镇定,伸手把自己乱七八糟的头发扒拉好。
“这里。”程凉指指她左边的鬓发。
盛夏扒拉了两下,还是翘着,她索性一通揉,乱蓬蓬的也就看不出来翘了。
小白在驾驶座上吸吸鼻子。
盛夏没理他。
程凉也没理他。
小白改成了咳嗽。
盛夏:“……你闭嘴。”
小白:“…………”
妈的!
这是和好了?!
还是暧昧了?!
还是因为艺术家自由的灵魂?!
***
丁教授跟拍扶贫干部的地方是确实有能被晒那么黑的理由。
要进那个村,得绕过一个戈壁滩,走进沙漠,再绕到绿洲。
进沙漠之后路就不好走了,车子得停在路边的加油站,三个人把车上的东西卸下来放到卫生所带来的拖拉机上,拖拉机走了,他们就顺着一条压实的沙路在烈日下再走半个多小时,才能看到那个村落的样子。
丁教授他们的据点就在村口,村子小没办法提供住宿,拍摄团队几十个人在外面浩浩荡荡扎了个营,几个大帐篷,会议室、大通铺、和设备间,看着挺齐全。
“这个村分两块,我们现在在的这个地方是主村,绕过这片绿洲再往里面,还有几户人家。”
“我今天晚上要跟扶贫干部他们去那边,但是这边又有几个投资领导得耗着。”丁教授压低声音,“没人跟着拍,我怕他们不高兴。”
跟着拍,也是废片。
但是好歹让另一个区的主导演从苏县下乡来的,面子上就过得去了。
“他们下班早,下午六点左右就撤了,明天早上十一点再过来。”丁教授交代盛夏,“来了就在会议室里坐着看我们之前的片子,你就拍一会然后让小白顶着。”
“面子上过得去了,你就还是主拍程主任,我这里应该后天下午就能赶回来。”丁教授还挺开心,“没想到程主任也过来了,我还当你得荒废两天呢。”
丁教授这人,不太乐意应付投资方,甚至有些孩子气地喜欢和投资方怄气。
有地位的艺术家,这样的怄气是可爱也是性格,投资方乐意配合。
但是像盛夏这样的,就得到了点立刻去会议室和他们打招呼自我介绍,帮他们安排好这两天的食宿,甚至还得迅速给他们找到这两天陪着他们玩的地陪。
到了地,她就没什么时间理程凉了。
程凉也没进他们的营地,卫生所的人也在村口等了,他又看了眼盛夏,比了个电话联系的手势,也跟着走了。
盛夏在找地陪的时候抬眼看了一眼程凉的背影。
刚才车里的窘迫感终于因为忙碌消失了。
他们之间,这样的分离可能会变成常态。
她不会长时间在一个地方待着,而程凉,会回到鹿城开始规划他下一个职业生涯。
但是不知道为什么,酸涩的同时,很踏实。
像她刚才不小心在车里直接睡得人事不知一样,如果他不放手,如果,她抓得住。
那么,会好起来的吧。
她的噩梦,她的踽踽前行。
都会好起来的。
第七十四章 那个擎天柱,会褪色。……
丁教授在走之前, 还拉着盛夏和小白开了个会。
会议开头花了一分十三秒的时间,夸了小白最近提交上来的样片,丁教授说, 小白已经从一个完全空白只知道瞎拍浪费内存的家伙进化成一个起码十个镜头里能有一个不是空镜的初级导演了。
然后丁教授就把自己拍的片子片段和盛夏拍的片子片段都截了一段出来, 看完了,问小白:“你觉得我和盛夏拍出来的东西有什么不同?”
盛夏:“?”
小白:“…………”
第一万次想换导师。
“说说看, 这里又没外人。”丁教授的烟抽得凶,一转眼烟灰缸里就好几个烟头。
“就……”小白闭眼, “您拍的是大师级的, 师姐是准大师级的。”
丁教授:“…………”
盛夏:“…………”
丁教授忍着把烟头往小白身上戳的冲动,转头问盛夏:“你说呢?”
盛夏心想她刚才就该去自告奋勇当地陪而不是在这里。
“您的片子有自己的风格……”她硬着头皮。
“你,别给我用您。”丁教授皱着眉。
盛夏:“你片子有自己的风格,每次都是阴暗开头,结尾逐渐光明。”
“有钩子,有剧情,有成长。”她说,“质感很厚重,能让人摸到年轮。”
这是大家都知道的。
“那你呢?”丁教授问, 补充,“别谦虚。”
“……”盛夏只能微红着脸, “我们切入点角度不一样,我喜欢每件事都留着光明的一面。”
她拍医闹,背后总有真心感谢医生的病患;她拍医生疲累, 也会拍他们在手术室里精疲力尽后的傻笑。
她拍出来的东西不是从黑暗角度破土而出,她只是拍出了阳光下的阴影。
和阅历有关,也和性格有关。
丁教授于是就沉默了。
木着脸又抽完了一整支烟,看着盛夏, 问:“最近给你offer的那几家制作公司,你有没有喜欢的?”
“暂时还没有。”盛夏说。
她选的是四年制,还有一年。
“你想过留校没有?”丁教授又问。
盛夏摇摇头,拒绝:“留校还是教学为主,我带过小白以后就不想带人了,我更喜欢拍片子。”
旁边努力做透明人的小白:“……”
人性呢。
丁教授笑了笑。
“我自己有一家制作公司,你是知道的吧。”他说。
盛夏点头。
丁教授自己有一家制作公司,工作室性质的,从来不对外招人,里面主力导演就丁教授一个人。
“有兴趣吗?”丁教授问她。
盛夏瞪大眼。
“我的风格固定了,想突破很难。”丁教授说,“这两年一直在考虑吸收新人血液。”
“说出来你别不高兴,你的能力我早就认可了,但是因为性别的原因,我一开始确实没打算跟你说这个事的。”
“我的工作室不比别的制作公司,之前拍皮影戏家族我一跟就是十年,这种长度的输出,年轻人真不一定熬得住,更何况你还是个女孩子。”
“但是也有好处。”
“我有固定团队,这里面的人你也熟了,你不喜欢的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我工作室里一点都没有,就是单纯一件事,拍好片子。”
“以后你站稳了,也可以自己出来单干。”
“就这一点,我觉得挺适合你的。”
“怎么样?要不要考虑考虑?”丁教授问她。
旁边小白已经激动的脸都红了。
这是丁教授工作室成立至今唯一一次对外招人,师姐太厉害了。
盛夏抿着嘴,压下突然加速的心跳,问:“我可以考虑几天?”
“到你毕业为止。”丁教授很豪迈。
“好。”盛夏点头。
“但是你最好这个片子拍完就能跟我说下大概意向。”丁教授怕这丫头真给他考虑一年,又补充。
盛夏笑了:“好。”
她没说谢谢,她只是很自信的看着丁教授,点点头。
这是她自己争取来的机会,吃了很多人没有办法想象的苦,忍着职业歧视,抛下性别包袱,一步步走过来的。
她觉得,自己值得。
***
送走丁教授和那一拨投资人,已经将近七点,盛夏看了眼手机,发现一个小时前程凉跟她说,晚上卫生所这边有聚餐,问她要不要来。
问完了之后,还跟她说,晚上卫生所这边有床,这两个晚上可以睡在卫生所。
盛夏先把手机锁屏。
对着空旷的沙漠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心跳还是很快。
那种意气风发,那种埋头努力了多年终于可以得到肯定的兴奋让她在这一刻突然很想看到程凉。
她低头点着程凉的头像拨了语音通话。
他很快就接起来了。
“程凉。”盛夏说,“你们开始你吃饭了吗?”
“还没。”程凉声音温柔,“你要来吗?”
“嗯。”盛夏点头,“带上小白可以吗?”
程凉:“可以。”
盛夏:“你晚上也睡卫生所吗?”
她用了也。
程凉安静了一下,说:“嗯,这边有几个床位。”
盛夏:“好。”
然后她就把电话挂了。
揉了揉自己乱七八糟至今没有服帖的头发,心跳仍然很快。
她不介意了。
刚才电话接通的那个瞬间,听到他声音之后,就不介意了。
她总是很快原谅人,因为她擅长去了解对方的立场。
程凉,不一样。
她没那么快原谅他,却在纠结要不要原谅他的同时,忍不住靠近他。
三年前,三年后,她喜欢的人始终没变,所以,她那么容易原谅别人的人,却一直意难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