迟芃芃不禁噗嗤一笑,“知道了,慈师妹在门外威风大展,不但从恒泽天平安回来,而且还在金波宗出尽了风头,如今门内还有谁敢和你为难?”
她的语气仍是含酸带醋的,阮慈道,“可师姐这不就还和我为难了么?”
她‘锵’地一声,拔出剑来,迟芃芃不由在空中退后了半步,阮慈看得极是好笑,笑意不禁从眼中逃了些出来,忽然间心中又仿佛没那样惆怅了,她冷冰冰地说道,“师姐,若是不服,你我便找个地方比试一番?”
迟芃芃挺起胸膛,勉力道,“怕你不成?你只划下道来。”
阮慈心想,“迟师姐和我乃是同门,便是有什么来往,她师父好像也并不反对,否则在山外我们联手,她回山后少不得要被师尊告诫。看迟师姐的样子,显然欧阳真人管得也不严,只是要做出样子来,不叫旁人以为他有意和掌门一脉修好。”
既是这般,她便随意择选了一处人迹罕至之处,又设下隐蔽幻阵,稍微遮蔽神识,这幻阵从外看去,灵力鼓荡不休,便仿佛有人在里头激烈交手一般,幻阵内却是一张矮几,摆了一盘棋在上面,阮慈笑道,“今日我们文斗,只比下棋。”
迟芃芃道,“若是下棋,我岂不是稳吃你?”
两人便盘膝坐下,说些别后逸事,迟芃芃这次出外历练,显然大有所得,修为增长不少,她在万蝶谷历练了十年,又从翼云渡口顺流而下,到宝云渡去看了热闹,回到翼云渡口之后,换船去了南方,游览风景,更兼杀妖探秘,直到五年前这才兴尽回山,却是不久之后,又要外出办差,去下宗驻守,顺道寻访自己结丹所用宝药,可能要在外数百年之久,甚至也许结丹之后,再行回转山门。
昔日一道在黄首山历练的十数人,如今还活在世上的不超过五个,迟芃芃听阮慈将李平彦、莲师妹等人的近况一一道来,也是感慨万分,道,“此次出门,也认识了许多朋友,但原路返回时,再去造访,竟已有一半以上不能再见。怪道说修士之间人情如纸,果然是聚少离多,每回分别,都不知能否再见。”
因又叹道,“我此去万蝶谷,虽然历练十年,但在那幻境之中,化蝶而栖,生死轮回,竟仿佛度过了上百年之久。若非师祖赐我一部心法,助我明澈灵台,稳固本我,几乎难以分辨究竟我梦蝴蝶,还是蝴蝶梦我。便是如今已是回转过来,但也始终有些物是人非之感,听你说起那旧相识的遇合起伏,便仿佛是陈年旧事,心中只有淡淡的怅惘。便连孟师姐的容颜,我也记不太清了。”
阮慈被她一说,心中也是一跳,果然亦是用了许久,才将孟令月娇颜想起,心中却也是惆怅无极,只能浩然长叹,“我等修士虽然寿命比常人长些,但情致却也淡得多了,这样浅淡下去,我们心里,还有什么是属于自己的呢?”
迟芃芃也被勾引得叹了几口气,方才皱眉道,“慈师妹,如何做此颓唐之言?这次我见你,分明该是春风得意,却是眼角眉梢,愁绪满溢。这是怎么了,竟有些道心蒙尘的味道?”
阮慈也叹她眼力,勉强一笑,推托道,“此事说来话长,但近日的确心中不宁,仿佛思绪过多,总是缠绵在内景天地之中,令灵台阴霾许久。迟师姐所得那部功法,若是可以转授,小妹倒是想要求来一观。”
本方宇宙之中,倒是没有什么功法不能擅传的讲究,若是贵法,自然别有禁忌,便是受法人想要传授也是不能,而有时候如秦凤羽法修窍门,还有陈均给阮慈看的《阴君意还丹歌注》,都是随意传递,不沾因果。迟芃芃并不怎么在意,随意递来一根玉简,笑道,“不过是一些念修窍门,说不上是功法,师妹拿去吧。”
阮慈也不白拿,自然要以宝药酬谢,迟芃芃笑道,“也不急于一时,等我到了下宗,安顿下来,缺了什么,自然带信和你说。”
阮慈心中洞若观火:两人上回分别时,迟芃芃也有提过,回到门中只怕不便往来,此时在紫精山上言笑晏晏,可见她在金波宗连斩一脉,这表现也令壶中蜇龙天有意两面落子。迟芃芃的行为规范,也就因此放松了些许。
得道多助,这终究是好事,两人相谈甚欢,定下后约。阮慈也就不去捉月崖寻王盼盼了,北幽洲所见,是否已到和王盼盼谈论的时机,阮慈还怀有疑虑,再者,她为心中烦闷而来,如今已得了心法,便是圆满,缘到了,兴尽了,也该回山继续闭关。这也是她那一夜听王真人扪星论果之后,逐渐品味而出的行事习惯。
“真是……巧啊。”
飞掠在高空之中,她不禁伸手摸摸那根玉简,又瞥了昭昭青空、灼灼大日一眼,暗自嘀咕道,“缺什么来什么,可要细究,却又合情合理……是缘份么,是因果,还是……”
阮慈往上望去,正好瞧见一朵奇云,便仿佛是天幕后那只无形的手,刚推动一枚棋子,此时正扬起手腕,往回收去。
第131章 四会青君
虽然迟芃芃是欧阳真人门下,和紫虚天似乎隐约敌对,但阮慈意修一事,并无一人得知,便是她今日出门,也是偶然意动,若是欧阳真人能铺排得这般精巧,阮慈也情愿中他这一计,因此对迟芃芃所赠这《玄珠录》,并不猜疑,回到山中,当即用心研读,也是颇有所获,暗道,“看来凡是大修士,都是真修、杂修兼容并包,再没有只专注一门修法的,甚至对有些修士来说,真修只是为了杂修积攒修为,提供寿元,一生成就,还要更多地放在杂修上呢。”
她这样说,自然是想到了九幽谷的素阴白水真人,她乃是洞天大修,也是念修大家,阮慈曾在孟令月死后见过她所发情种,但情种也不过是念修之中的一种而已,《玄珠录》中便有介绍,修士的种种念头,不论是贪嗔怨痴,还是情爱欢欣,都可以炼就念力,通常都是练为珠形,所谓佛门念珠,也有做这般解释的。不少佛门高僧,都会把己身不合清规戒律的念头炼成念珠,随身佩戴,时时自省。而《玄珠录》,便主要是将修士心中的种种浮念炼化为玄珠,这玄珠也可以粗浅驱使,但法门却是语焉不详,只能说是念修入门功法,不过经义冲和谦正,可知其十分上乘,若是流落到市面上,相信亦能掀起一番抢夺风浪。
阮慈的困扰和迟芃芃十分相似,都是以他人、他物身份,经历了种种悲欢离合,迟芃芃还好一些,化蝶不过百年,她自己也已经一百多岁了,但即便如此,依然有疑真疑幻之感,阮慈却是经历了数百年的丰富岁月,迄今依然常常感到悲伤失落,可见厉害。她们修持《玄珠录》,无非就是为了将这些不属于自身的情致凝练成珠而已,要说驱使念珠去影响其余修士,再怎么汲取念珠识忆情念云云,对她们都属于外道,暂还不到去了解的时候。如今得了这本《玄珠录》,阮慈用心修持,不过半月功夫,便把灵远、常春风、屈娉婷乃至第五苍的生平情念,全都凝练成珠,但识忆却依旧还在。
此时再回忆北幽洲的风物,依然历历在目,却不再熟悉亲切,那情思仿佛是隔了一层屏障,又已被固定下来,仅有一丝感应,令她明白灵远对北幽洲的眷恋。阮慈心中,至此方才是松快了少许,以她性格,纵是对灵远之死耿耿于怀,也绝不至于缠绵悱恻,竟为此耽误正事。
她将四枚念珠捻起一一看过,灵远的情念之中,对北幽洲的眷恋,对师门众人的亲切感念,乃至对那残魂的惦念,都是清楚分明,不知是灵远修为相对最高,神念最是有力的缘故,还是因为阮慈穿渡过去时修为也高了,能体会到的更多。那常春风的情念,便是最小最斑驳,仅有含糊的惶急,对师门、师妹,还有跟从他而行的几个新认识的朋友。
屈娉婷的情念之中,最清晰的便是对自己筑基的渴望,余下还有对师兄以及姐妹的惦念,除此以外,竟没有什么旁的,对屈家其余人等,她并不在乎。而那第五苍的情念之珠,最是混浊丑恶,几乎全是贪、嗔之念,阮慈几乎要将其抛弃,转念一想,又思及这到底是从自己识海之中分离而出,说不定什么时候又要融合回识海中去,便还是留了一手,将其照旧收起,随意下了些禁制,仍旧收在怀中。
此时心念已经渐平,不受灵远影响,便不再那样心软,阮慈又调息了十数日,直到诸般状态都是最佳,灵台空寂无物,只有神念活泼泼地在道基上方荡漾转动,激起阵阵涟漪,道基之上,灵液滴落,发出轻轻的‘嘀嗒’声,一切无不尽善尽美。她这才暗运心法,默念道,“龙居震位当其入,虎数元生在一宫,天上月圆,人神遍体,日月有时,逆运阴阳,太一有君,在心景中,谁能得见,不可度量,玉池水满,灌入丹田……”
她识海之中,又飞出那尊太一君主,这一次阮慈已然筑基,所见君主又更生动一些,不再是那泥塑木雕一般的呆板雕像,而是长衫曳地,眉心朱砂一点,仿若生人的精致玉像,他双目放出毫光万千,举眸望来,仿佛将阮慈前后三世都已看透,阮慈心中涌上奇异感觉,不动声色与他对视,暗忖道,“我筑基时来,便是这么生动了,若是结丹时再来呢,他该不会能开口说话了吧?”
那太一君主似将她心念尽收眼底,唇边泛起一丝真切微笑,双眼毫光大盛,将阮慈笼罩,她只觉得自己被双眼吸入,在那万千彩光之中不断跌落,却不似最初意修时一般,浑浑噩噩便穿渡到了青华天。
此次跌落,身旁毫光甬道之中,似是不断有画面飞快闪过,更有含糊人声,仿佛正在争执着什么。只是阮慈眼力不足,不足以看个明白,她心中才是一动,想要张望,便觉得心头一阵烦恶,仿佛受不住这极快的速度,意识逐渐模糊了过去。
阮慈心中自然不甘,几番奋勇相抗,想要清醒过来,但却未能做到,就仿佛做了一个噩梦,挣扎着想要醒来,便是睡也睡得很不安心,终于大叫一声,从榻上跃起,这才发觉自己不知何时,已是躺在一间华美屋舍之中,身上更是换了一袭美衣,阮慈左右张望一番,只觉这房舍之中,便是地面都是灵气满溢的宝材而制,较那永恒道城还要更豪奢不知多少倍。甚至若非身在梦中,她连踏足此地都办不到——这些宝材所释放的灵压,都不是一个筑基修士所能驾驭的。便如同王真人真身所在大殿,阮慈一次都没有去过,那里的灵压、因果,只要泄漏一丝,对她便都是极大的影响。
她伸手捏了捏袄裙料子,这裙衫也是轻若鲛绡,却又坚牢无比,仿佛本身就带有强大法力,阮慈心念才是一动,便拥着她足不沾地,往外飘去,身后霞帔飘摇,仿佛神仙中人,经过一面明镜时,阮慈对镜望了一眼,也是微微一怔,她自然生得不错,但镜中这眸含清露,薄鬓额黄的大美人,却令她初见都有几分陌生。
“这便是我长大之后的样子?”
她心中不免有几分好奇,也不知为什么此次前来相会,换了盛装,又长大了些许,被那华裳拥出门外时,只见廊腰缦回,檐牙高啄,竟是身处一座巨大宫殿之中,殿中一切全都尽善尽美,更有许多天人一般的美姬幼童,在空中飞舞嬉戏,阮慈定睛看去,个个都至少有结丹修为。
再往天边看去,亦是青山秀水,说不出的阔朗大气,远处山间隐约可见座座道城,也都是屋舍俨然,令人不由心悦诚服,暗叹一声绝景堪赏。阮慈已有缘见识过永恒道城,当时已觉奢靡,但见到此时的青华天,才知道什么叫做道祖排场。
她在殿前赏玩许久,逐渐失去兴致,却是仍旧不见青君,不由顾盼寻找起来,忽然见得殿角一个少年探头看来,对她招招手,又将手指比在唇间,做了个噤声的手势。阮慈心中不禁有些纳闷,乘着华裳飞将过去,那少年长相平凡,但在她神念之间,却是青君无误。
虽然知道道祖化身千万,化成什么样子都不奇怪,但这小小侍童依旧让阮慈心中好奇,她没有说话,而是做了个疑问的样子,那少年轻声道,“那个讨厌鬼来了,你别说话,等我先把他打发走了再说。”
阮慈心中不免有些好奇,暗道,“虽是讨厌鬼,但却能进到青君道场之中,看来青君和这讨厌鬼的关系还算不错。”
少年呸了一声,低声道,“谁和他关系不错了?只是他胆子大而已,我这青华天并未排斥其余大道,他想来就来了,我可没有请他。”
阮慈微微一怔,不过她素性颖悟,已是明白青君意思,看来道祖灵域,是否排斥其余大道,也是可以择选的,若是胆大,自然可以随时造访,做那登门恶客,不过也要做好灵域规则变动,自己被驱逐出去的准备——甚至若是在其无法离开灵域的某一时刻,突然改变规则,不知那离开己身大道的道祖,会否因此变得异常虚弱,甚至可能被迅速杀死?
“你猜得不错,所以这个人不但讨厌,而且莽撞。”那少年道,“更是烦人得紧,我十分不喜欢他。”
虽说阮慈也知道修士拟化分神,其上限不会超过设定修为,譬如瞿昙越化身来见她,那化身是炼气修为,便是炼气期的神念,思虑也不会和本体一样周全。而这少年不过是金丹修为,和青君本人的性子大相径庭,也是自然,但仍不禁被逗得莞尔,暗想道,“便是再天真的金丹修士,也不至于这般单纯,青君这化身说起话来,好似还不如天录。”
说到天录,又想起王真人,不由举起手来,看了看那隐隐泛着霞光的袖子,暗道,“可惜这衣服也肯定带不回去的,还有我这副样子——若是能让真人看到,哼……叫他还拿小猪来比拟我!”
正是这般想着,只听宫中一声磬响,众天人都飞腾而来,或是吹笛,或是鼓瑟,一时间仙乐袅袅、衣袂飘飘,说不尽的仙家气象,而殿中两道身影相携走出,阮慈好奇想看,却又怕被感应到,正是踌躇间,那少年一把捂住她的双眼,又悄悄张开一条缝,轻声道,“从我指缝间偷看一眼,只是一眼。”
阮慈依言望去,只见青君依旧是往日那从容风流的样子,全没有这少年的调皮,她身侧站着一名高大男子,自然也是俊美不凡,正含笑和青君不知说着什么,望之儒雅可亲,但不知为何,竟令阮慈觉得极为熟悉,仿佛乃是生平亲近一人,虽然未曾谋面,但心中孺慕之意,却是自然涌起。
她不由大是惊奇,正要再看几眼,那少年指头合拢,阮慈也不敢挣扎,过了一会,听得仙乐渐远,那少年放开手时,眼前又是竹林潇潇,那宫殿、天人,已是不知去了何处。
唯独阮慈,依旧是一身华服,站在当地倒显出些不配来,她左右看看,微觉窘迫,青君看在眼里,含笑道,“原来我这小友,更欢喜方才那景象一些。”
她一挥袖子,方才那华美景象再现眼前,两人正站在这依山而建的大殿中最高的一处院落里,青君将阮慈牵到亭子里坐下,上下打量她几眼,夸奖道,“很漂亮。”
阮慈更是发窘,她即便有几分姿色,又怎能和青君相较?她不由嘟起唇埋怨道,“这也不是我的本意,难道不是青君将我打扮成这样子的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