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慈微笑道,“不告诉你。”
心念一动,养盼环骤然在少年脖颈之处浮现,狠狠箍下,那少年应变却也极快,本是极其高大的幻身极速缩小,和内景天地中一样,又从超巨尺度中被逼了出来。阮慈轻啸一声,寒霜剑在手,人随剑走,丝毫也不顾忌什么寒雨花王,已是斩出那一往无前的一剑,将所有锐气,全都送入剑尖。
一剑落下,两人本就存在的奇异联系更加强烈,双目交汇,讶然之中各有明悟浮现,那少年抽出软剑,间不容发地将阮慈剑招架住,精妙缜密之处,竟是不亚于阮慈多少,封住阮慈攻势,一抖剑身,剑气纵横中,重整旗鼓,竟是化守为攻,抢了个先手,往阮慈攻来。
两人修为尽展,在剑道造诣上竟是旗鼓相当,翻翻滚滚,在虚实之中斗得酣畅淋漓。气势场中你争我抢、互相博弈,谁也不可能让出优势,而实数之中,更是剑招精妙,剑意凌厉、兵行险着,只要有一方稍微被气势场中的博弈吸引心神,那么实数之中就要落了下风。而若是分神实数,或许气势场中,便会被对方占据了胜势。
两人都是法力绵长,如此激烈相斗,寻常筑基修士只怕不过一刻便要露出颓势,但两人竟是几个时辰都没有分出胜负。若不是此子剑势和阮慈极为不同,也并非是她记忆中曾见过的剑法,她几乎要怀疑自己又陷入了幻觉之中,这对手乃是依照她自己拟化出来,修为相当,永不可能被击败的敌人。
也不知过了多久,便是阮慈那宽广玉池之中,法力灵液都有明显下落,那少年终于法力不继,腾挪之中露出破绽,被阮慈抓住机会,筑起胜势,一步步将他在气势场中逼得左支右绌,终于无从闪躲,只能以肉身迎接阮慈那一往无前的一剑。
这一剑,一往无前、无坚不摧,又怎是筑基修士的肉身可以抵挡,只听得一声轻响,道基轰然破碎,那少年软倒地上,白发染上鲜血,透明睫毛微微眨动,白眸望着阮慈,轻声道,“这是……剑种遇上剑使的感应,你是东华剑使……”
他的睫毛微微眨动,好似蝴蝶最后一次振翅,竟有一丝脆弱美艳,阮慈慢慢走到他面前,摇头道,“我不是剑使,我是剑使羽翼,你感应到的是我姐姐留给我的东华剑气。”
少年眼中骤然流露渴盼,挣动着想要起身,央求道,“可能给我一观……我们生在极远处,从生到死,从未见过真身一面,永远都活在对真身的渴望之中……”
他口中溢出鲜血,染红衣襟,更添凄艳,阮慈垂眸望他,目光却依旧冰冷镇定,轻声道,“好,等我们从这层幻境出来,我便给你看。”
少年央求之色,僵在面上,不知何处,那五色彩光又照耀了过来,阮慈抬首望去,少年依旧盘膝坐在寒雨花王之前,双目缓缓流出血泪,一阵软风拂过,寒雨花轻颤起来,灵光处处飘落,他的身躯,便在这灵光之中,化为寸寸飞灰,在空中逐渐消散不见。
阮慈负手而立,并未动弹,心中默运法诀,东华剑在她手上轻轻一颤,似乎在那虚空之中,吸入了一丝什么别的灵韵,辐射来一股心满意足之感。
阮慈轻抚镯面,暗道,“又多了一片真灵……”
又忖道,“大玉周天的人竟带了剑种来,若刚才我死在幻境之中,天下间将只有这一个东华剑种,他立刻便炼化此剑,和其余人一道潜出周天的话,那琅嬛周天势必要遭受沉重打击。”
她对大玉周天本来并无喜恶,此时才是深刻认识到二天相争,究竟有多么凶险。在这茫茫宇宙之中,想要突入一处封闭周天,本就艰难之至,便是好不容易投入几个修士,在彼方如此严密的防范之下,也很难有所作为,但想来对方周天的大能亦是可怕至极,竟在如此迢远的距离之外,便能寻到这最完美的时机,令大玉周天的修士,得到了一个最有利的机会。若是阮慈弱上半分,此时东华剑便已是失落而去,其余人甚至来不及反应,细思起来,凶险之处,实在不是三言两语便能道尽,亦不是杀死这精通心灵幻术的少年剑种,便已了结的。
“恩师令我一定要取到花王,是否也在那大玉修士算中?如此说来,恩师的修为,似乎是略逊一筹了……”
阮慈心中也有一丝后怕,这少年实在是她同辈之中所遇唯一一个可堪匹配的敌手,若非她情况特异,只能靠东华剑输送灵气,人剑之间的联系实在极为紧密,而少年的幻术无法拟化这一点,在幻境之中,阮慈的灵力乃是如天命云子伪装的一般,自然汲取身周灵气而来。令阮慈一开始就清楚知道自己落入幻境,以他在第二层幻境遭受重创之后,还能和她斗得旗鼓相当的剑术,二人胜负,恐怕还在两可之间。便是最终由她取胜,也不会如同此刻这般毫无损伤。
她压制不了这少年,王真人似乎也被对方长上算计,这大玉周天对琅嬛周天来说,实是难缠对手。阮慈颇感凝重,却也有一丝血战强敌后的兴奋,深吸一口气,将所有情绪全都压下,缓步走向寒雨花王那巨大花苞,俯身从凌乱衣衫中拾起法图珠,面上也是闪过疑色,轻声道,“咦,这气机……”
少了那少年的遮挡,可见到花茎之上,有几丝纠缠气机,正是白衣少年所留,仿佛这大玉少年试着折取过这花苞,但未能成功,阮慈眉头一皱,有些不明所以:以寒雨花王的敏锐,若被人择取,一定远远逃开,怎生还老实呆在原地?难道这少年的术法,对寒雨花王也能奏效?
她屏住呼吸,细查花王成色,见那花王花苞紧闭,好似对外界一概无知无觉,和典籍中记载得全然不同,也是疑团满腹,只怕是大玉周天的人对这花苞动了手脚,正是思忖之中,突然身侧群花,全都瑟瑟颤动起来,花瓣纷落,灵光飞舞,将此处幻做绮丽仙境,阮慈左右四顾,却也没有发觉丝毫变化,她唯恐寒雨花王也随之凋落,正要拔剑斩去花茎,心中又是一动,感应之中,望见一枚奥妙符文,从水中激射而来,全由水泡组成,却分明带了无量奥妙,正是那宙游鲲甩尾游远之时,落下的那枚符文。
从静中有悟至今,那奥妙的感应牵连,至此终于圆满,阮慈将身子让到一旁,只见那寒雨花王花苞颤动,边缘逐渐转为虚幻,却又有无数符文在花苞四周亮起,化为锁链,细看之下,俱都是那宙鲲符文所化小字,下一刻,波涛浪涌之中,那符文闪着灵光,带着哗啦水声印向花王。
花王被灵光透体而过,又是一阵剧烈颤动,灵光从那花苞之中绽放而出,阮慈也不由举手遮目,暂时避其锋芒,但心中仍是警惕万分,唯恐花王突然逃走,自己追之不及。
强光之中,只闻极轻声响,无从形容,便是那花瓣缓缓绽放之声,这花王始终未曾逃走,阮慈也逐渐放下心来,只等到灵光逐渐淡去,那花芯之中,隐有人形显现,这才连忙踏着花瓣走上前去,从怀中掏出花囊——原本上清门携来那个在齐月婴身上,这还是她在鲛人小集偶然意动买下的,不意今日竟真派上用场。
正要将花王收入囊中,定睛一看,阮慈又是指尖一颤,不可思议地叫道,“容姐!这——可这怎么可能——”
可细查气机,这在花中沉睡的少女,不是阮容,却又是谁?
第162章 气机交融
阮容竟在此处现身,着实大出阮慈意料,她心中刹那间已想过许多之后行止,但此时最要紧的还是阮容安危,忙将阮容扶在膝上,神念扫过,只见她神完气足,并无丝毫伤势,只是正在沉睡,也是略安下心来,接连呼唤几声,阮容身边气势涌动,嘤咛一声,缓缓转醒,“……慈姑?”
姐妹相逢,都是又惊又喜,阮容安然无恙,只是有些无力,倚在阮慈肩头问道,“这是什么地方?呀……这些花儿,如何就凋谢了?”
她不禁流露浓浓惋惜之情,似乎被这场面触动,情绪十分低落。阮慈却哪还有心思顾及寒雨花,匆忙道,“这些寒雨花本就是极其容易凋谢的,但容姐你怎么从绝境之绝莫名其妙跑到这里了——是那些大玉周天的人把你放在此地的么?你们可曾遇到他们,不对,你们可知道有天外来客混了进来?”
阮容蹙眉道,“你先缓一缓,我一个一个答你。”
当下两姐妹便细叙别情,阮容将她和种十六在绝境之绝蹈波踏浪的历程择要和阮慈说了,又道,“我们被因缘吸引,几乎是必然遇到正从空间裂隙侵入此地的大玉来客。当时种十六希望将风波起的威能灌注进他的一件法宝,他可跳入缝隙,释放威力,将空间通道毁去。但没有想到,这群大玉来客极是狡猾谨慎,更精通许多诡谲手段,其实已有一人先爬了出来,藏身气势场中,竟是毫无痕迹,连种十六都没有察觉,被他从身后刺伤。”
那人既然精通藏身手段,想来便是有意第一个出来,为其余人护法。也可见大玉周天这群来客的确是周天精英,便连种十六都着了道。阮慈不禁问道,“难道连天地六合灯都没有照出来?”
阮容叹道,“天地六合灯当时未被吹亮,不过这也是对方技高一筹,没什么好说的。不过种十六亦是实力强横,我光是被交手余波扫到,都受了不轻的伤势,但他的金丹却没有受损,那入体伤势也很快便自愈合了,只是寡不敌众,又……”
她面上掠过一丝苍白,咬唇道,“又投鼠忌器,唯恐伤了我,也不敢自爆道基,终究是失手成擒,被丢到空间通道中去,也不知此时到底是生是死。”
种十六也算是一代天骄,竟落得如此下场,还是因为顾忌阮容而不敢玉石俱焚,阮慈心中也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她对这少年不算太反感,虽说两人立场敌对,也有恩怨在前,但各为其主、各尽其能,一旦时移世易,便会和此次一样,又毫无保留地联手对敌,种十六竟为了保护阮容,想要以身相殉,最终也落得重伤放逐、生死不知的下场,令阮慈也有些感慨。
“大玉周天功法十分诡谲,他们共来了十人,其中有两名筑基修士,都会诡异神通。其中一名少年,眉发眼唇皆白,给我最特殊的感觉,他似乎精通攻心幻术,将我拉入幻境之中,想要在幻境中将我完全吞噬,获取生平所有回忆。”阮容回思起那段经历,眉头也是微蹙,显然十分凶险痛苦,“但我已知道他是天外来客,而且来者不善,有些我们心中的常识,对他们来说便是极其宝贵的信息,又如何能让他得逞?”
阮慈插嘴道,“姐姐,你觉得他有特殊感觉也不奇怪,此人刚和我交手,被我杀了,他是大玉周天的东华剑种,和东华剑气自然深有感应。”
两姐妹对视片刻,阮容微微点头,叹道,“难怪,我便觉得一见此人,心中便有熟悉亲近之意,他也凭借此点,在我内景天地之中肆虐。但好在我也有法宝护身,在南株洲更是不知经历过多少幻境,应付此事也有些心得,便一样以幻境应对,虽说是勉力拖延时间,但也未能让他窥见我心中真正隐秘,只是看去了些许儿时回忆。”
“当时我道基摇晃,已是受了重伤,又和那人在幻境中博弈,隐约已有些法力枯竭,油尽灯枯之感。对外界一切,只觉得恍恍惚惚,隐约听到几人谈话,用的是我初时听不懂的语言。或许是因为如此,他们在交谈中并无顾忌,我边听边学,也只能听懂少许,那人似乎误会了我们周天的境况,认定宋国那无边荒漠,便是此时琅嬛周天绝大多数洲陆的现状。”
阮容说到此处,也不免露出笑意,阮慈更是大为愕然,“这、这……”
阮容也是笑道,“我也没想到竟有这般变化,大概这就是气运罢,那群人对此十分兴奋,商议之后,便当即要回到虚空,联络大玉周天。”
她顿了一下,“但那人出去之后,便没有回来,我隐隐能感到天地六合灯的波动,却不知道是不是心中盼望,生出的幻觉了。”
这样说来,种十六被放逐到虚空之后,不但并没有死,还有余力驱动天地六合灯,这恢复力也是堪称可怖,甚而可说是离奇,也难怪阮容不敢肯定。阮慈度其神色,道,“他虽然可恨,但到底也为了护着你拼尽全力,若是他平安归来,日后相见,我也不会先和他做对。”
阮容忙道,“这却不必,你何须因我改了行止,种十六那般强横对手,若你存心容让,岂不是一开始便落入下风?你对他客气,他可未必对你客气……此处也不便说这些,日后回去再说。”
种十六此时终究生死未知,这也是闲笔,阮容又道,“当时我时而清醒,时而迷糊,还要养精蓄锐,凝聚最后一点力量,抵抗那人再度入侵。因此对外界感应颇为迷糊,只依稀记得天地六合灯波动之后,那条通道的气机不再稳定,已是不能通行。也就是说,余下那九人已是有去无回,注定不能通过原路返回虚空,再回到大玉周天。此时他们也失去耐性,不愿再通过幻术取得记忆,要将我处死,从内景天地之中捕捉记忆残片。就在这紧要关头,突然又有一个修士现身,和他们打斗起来。”
阮慈忙问道,“是谁?可是我们的人?”
阮容摇头道,“是琅嬛周天的人,其余的,我……我看不清楚。”
大概是忆起这最险要一段的缘故,她双目微微发红,显得有些委屈,“当时我实在已经命悬一线,在生死间挣扎,道基摇晃剥落,其实便是他们不杀了我,再过一段时日,说不定道基也会自行坍塌。当时我已是目不能视物,只能隐约听到呼喝之声,感应那灵机波动,又过了许久,那修士似乎是把那群人全杀了,总之我被他抱在手中,他说要为我疗伤。”
阮容所说的,都是当时自身所见,是以才有‘全都杀了’之语,目前来看,至少有六个大玉修士从绝境之绝离开,所以阮慈对那人到底杀了几个还是有些疑虑,不过此时最关心的并非此点,迫不及待地问道,“他是怎么为你疗伤的?此人医术简直通神!你此刻哪还有一点受伤的样子?真该好好谢谢他才对。”
阮容咬唇道,“我也不知道……当时我神智已是极为模糊破碎,很快便沉睡过去,醒时便已到了这里。”
她不由落下泪来,埋在阮慈肩头,哭了好一阵子才勉强道,“慈姑,我……我……我当时真觉得自己就要死在那里了。”
阮容一向是外柔内刚,便是家破人亡的血夜,也没有哭得这样厉害,阮慈十分吃惊,忙抱着阮容,轻声细语哄了许久,阮容方才平复过来,对于那人是谁,却也再说不出所以然了。
既然阮容可以肯定是琅嬛周天修士,又和大玉周天的人打斗起来,那么此人应当是友非敌,阮慈道,“不论是谁,将来若是有缘相逢,再报恩也是不迟。不过此人手段实是玄妙厉害,只怕不是普通金丹修士,竟能在无声无息之间,把你放进寒雨花王的苞房之中——你若在此,那原本花王又去哪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