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慈索性拍了一下他的肩膀,说道,“喂,和人说话,不转过脸可不礼貌。”
那少年惊得一喘,阮慈绕到他跟前,要看他的脸,车头地方有限,少年慌忙之中躲闪不开,也不敢推拒,怕阮慈掉下去,只好紧闭双眼,怕得微微颤抖,依旧不敢和阮慈对视。
阮慈心中有所颖悟,叫道,“你不会是不敢看我吧——那天偷看我的人,是你么?”
那少年双眼依旧紧闭,脸上都皱出了褶子,飞车却依旧平稳前行,他微微点点头,幅度极小,一副畏惧被阮慈斥骂的样子,阮慈被逗得哈哈大笑,说,“哎哟,我吓唬你的呢,哪个真的要挖你的眼睛?”
少年方才渐渐平静下来,却还不敢就和阮慈对视,长长的睫毛忽闪了几下,大眼睛微微张开了一点,鼓起胆量飞快地睃了阮慈一眼,见阮慈并没有猛地上前挖出他的双眼,方才逐渐放松下来,偏头看了看阮慈,微笑道,“天录胆子太小了,让慈小姐见笑。”
他双眼犹如小鹿,圆而且黑,脸也圆圆的,瞧着十分可爱,性子又这么胆小畏怯,近于滑稽,阮慈对他颇感亲近,在车头和他并肩坐下,笑道,“你叫天录么?今年几岁呀?筑基了吗?”
两人一问一答,飞车很快飞出洞天,去得远了,王真人隔窗目送,不由微微一笑,伸手一指,玉磬不槌自响,很快又有一个执事走进,真人道,“你去老厌物那里走一趟,便说这南蛮女孩粗野得很,性子顽劣、腹诽师长、不堪教诲,贪食饕餮、索求良多,我已把真经给过,也没什么别的好教她了,让他另请高明罢。”
他表面对阮慈关怀备至,脾气也是极好,丝毫不曾训斥,私下却是这般考语,那执事也丝毫不敢置喙,退出屋子,转身化为遁光飞去,王真人这里闭目用功,过得半日,执事回来复命,跪地道,“祖师只说了三个字——‘知道了’。”
一时又有人进来回禀,是七星小筑突地送了海量宝材过来,因不在日常供奉之中,是以特意回给真人知道。
真人听了,方才无话,洞天之中忙着将宝材盘点入库,十数日方才奉上名册,真人也懒于查看,只将天录叫来说道,“你去瞧瞧,可有什么低阶灵物,取出百……不,取出千分之一,打发了她去。”
又问,“那洞府可得了名?”
紫精山峰头处处,自然不是每处都有名讳,弟子落驻时自会起一俗名,否则总是‘山中’、‘洞府’,叫着也容易混淆,亦显不雅。天录摇了摇头,声音清脆,“小姐远从外洲来,甚么也不懂,在天舟上,陈真人也未教她,如今正学符、咒、术,且还顾不到这些。”
真人问道,“你教了她甚么咒?”
天录扳着手指头说来,无非是什么清净避尘、挪移搬运之流,真人听了,又拿一杯茶来喝,不过他对阮慈较苛刻,对天录却颇为疼爱,只叹道,“做得好,下回送吃食时,再把四大咒教她何妨?”
天录这才明白自己教得岔了,只怕不称真人心意,慌得双眼含泪,忙告退出来,在那如海灵材中,随意点选了十数样灵食,用一辆车装了,又拿了一根玉简,匆忙去寻阮慈不提。
第45章 根本大咒
且不提天录这里如何惊慌,阮慈这十数日间却是逍遥无事,自紫虚洞照天回来之后,除了遣人往均平府问好,每日里只是诸般修行,她新习许多咒法,也正演练得有趣,又把那两名刺客的乾坤囊破开,倒出其中物事拣选一番,把认得的放在一处,不认得的堆在一间屋子里锁好,贴了不少封禁符咒在上头,算是演习天录教她的咒法,也把月奉中的朱砂符纸,消耗了一些。
灵谷峰那里,因阮慈派人去问符咒课何时开课,还多送了一些朱砂来,阮慈还因符课今年不开,想问灵谷峰要些符咒典籍来看,却为何僮止住,道,“小姐有所不知,门中典籍功法,规矩是不可私相授受。您若想学,可向冯执事请教,但公中典籍是不可给的。”
栗姬也道,“虽然符咒只是小事,但如今遇刺余波未散,恐怕各方都有所垂望,小姐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阮慈如今已可运用灵力激发玉简典籍,本来还新鲜不已,想着要找些玉简来看,在均平府中,玉简满室,而她无一可读,只能翻阅书册,此事她一直引以为憾。本以为功法看不得,日用符咒无非小道而已,可以尽情学习书写,不料还有此一虑,只得罢了。天录教了十种符咒,都是日用所需,她花了许多分给仆僮,又看他们使用,还强给李僮装上轻身符,要他纵高跃低,这只能在洞府之外尝试,李僮胆子很小,每每靠近野林便面色惴然,阮慈又不免笑话他胆小,彼此说笑取乐,倒也熟惯了起来。
如此只是散逸小事,大量时间仍用做修炼,她从紫虚天装了一囊的灵食回来,都是灵稻,加了灵泉煮开便可食用,饭香扑鼻,除了味道单一之外,算是做法最简单的灵食,如今有人管饭,阮慈也就不怎么拘束自己的食量,只琢磨着口味有些单调,还是不如琳姬给她的灵兽肉脯好吃。
她吃了灵稻,力气更足,只觉得每日十二个时辰都用来修行也不疲倦。东华剑传递来的灵力又是精纯无比,阮慈一天用功八个时辰,一个时辰用来写符,三个时辰观想剑意图,与东华剑沟通,还有五个时辰都在汲取灵力填充玉池,犹自精神奕奕。按何僮说法,他家中也有长辈得传功法,但每日功行最多两个时辰,心里便即耗尽,如阮慈这般,一日八个时辰用功的,想来就是在上清门内,也是少见。
谁不喜被人夸?阮慈心中不无得意,但高兴一会也就丢了开去,她玉池这般广大,便是如此用功,半个月下来水也只长了肉眼不可见的一丝而已,若是没有意修功法,只能更加勤勉,不然大境界迟早会被甩下,基础夯得再实,慢了一步,便是步步都慢,也不可事事仰仗东华剑。况且还要防备一手意修功法无法再用,只能转入器修,安份提升功行,那就更不敢浪掷光阴了。
这一日吃完早饭,正要转入静室,突闻飞车轱辘辚辚之声,天录驾车到了崖边,从空中直跳下来,握着阮慈的手,惶然落泪道,“小慈,怎么办,我差事办得不好,真人要生我的气了。”
阮慈茫然不已,忙把天录带到屋里细问,得知是天录未能体察上意,教错了咒,也是哭笑不得,忙道,“真人是洞天之尊,俯望下尘,要比你自己看自己还更清楚,他自然知道你的性格才具,也该知道该如何吩咐你做事才对,是他自己没吩咐好,怎么能怪你呢?”
这番歪理说得天录懵里懵懂,抽着鼻子缓了好一会,才道,“我觉得不是这个理……”
但不论如何,心情也为之平缓不少,擦干眼泪,紧着便要将四大咒交给阮慈,又自责道,“我真是辜负了真人的期望,凡是修士开脉之后,都要立刻修行四大根本咒,我怎么就忘了呢?”
原来这四大咒,乃是所有修士几乎必学的咒语,因此也叫四大根本咒,天录道,“这四咒分别为净心神咒、净口神咒,净身神咒、净天地神咒,每一咒都有妙用,比如净心神咒,便是能够镇定自身、排除杂念,避免你的心念外流,被天魔捕捉,这一咒在琅嬛周天还好,若是在大天之中,不能持咒,等于是把自己当成天魔资粮,是最要紧的一咒。有些凡人,心念被修士随意捕捉,犹如能读心一般,便是因为没有持咒的缘故。”
天录是紫虚洞照天的人,看得出真人也颇是宠爱,既让他来照看阮慈,那么东华剑的事应该也是知道的,阮慈便不瞒他,随口笑道,“那这一咒我可以不修,我有神物镇压,别人本来也就看不出我的心思。”
天录瞪大眼,道,“却不是这般,青剑虽然是生之大道灵宝,但如今残存有缺,若论威能,只有洞天级数,说到镇定气数,使剑使无法推算,这一点是足以遮蔽洞天真人的灵觉,可对剑使心念的遮盖,没有那般万全无缺的。若是你一辈子不到洞天真人身边,离得远远的也罢了,不在眼前,再加上青剑遮掩,确实是不易查知思绪,可像慈小姐这般,要在上清门中出入,常伴真人身侧的,若不持净心神咒,在修过感应之法的真人身旁,思绪还是会偶然流露些许,被真人感应捕捉。”
阮慈笑容为之一凝,将半个月前的对话仔细回想,头皮不由发炸,她犹抱有一丝侥幸,问道,“那王真人……”
天录眨着眼笑道,“真人修有一门《太上感应篇》,这是道门中能和《天魔无相感应法》相较的无上功法,感应自然过人。”
阮慈哀叫一声,栽倒在床上,双手双腿只是扑腾,叫道,“难怪真人一直喝茶——天录,真人生气的时候是不是总喝茶?呜呜呜……我还在心底说他喝甚么喝……”
她胡言乱语,天录也没听清,只笑道,“甚么?真人生气的时候会喝茶吗?不至于吧,真人和我说话的时候,也常喝茶的。”
他想了一想,渐渐惊慌起来,“这岂不是说我时常惹真人生气?!慈小姐,你刚说的是真的吗?”
阮慈已是无语,看了天录一会,摇头道,“我胡说的,你别往心里去。”
天录又安下心来,笑道,“那便好,那么慈小姐要学净心咒吗?还是光风霁月,便是思绪泄漏了也是无妨?”
若说她是被掌门塞过去的,王真人不得不教,这天录背地里的人脉,真不知是有多硬,才会被王真人收为随身童子。阮慈瞟了天录一眼,他依旧一无所觉,还是很热情地教阮慈怎么净心持念。
这净心神咒,所有修道人都要修行,自然难不到哪儿去,阮慈在持咒上也极有天赋,一学便会了,这大概是因为她人生前十几年一直在琢磨那清净避尘经,现在回头来看,那本经书只是教了一个清净避尘咒,落到木符之上,便是清净避尘符,只要是开脉后稍经修炼,什么臭鱼烂虾的修士都可以画得,半点都不稀奇。而宋国之中,那无数美质良材无不争相修行,站在修士角度看,真可谓是荒唐可怜,也难怪柳寄子直说可惜。
学会净心咒之后,又学了净口咒,这净口咒是让口中所吐言语尽量避开因果,也让己身真名得到防护。天录道,“言语有灵,道祖言出法随,便是洞天老祖,也有许多有此神通。净口咒便是在修士说出口的语言上多添一重保护,让这些话不要轻易触动旁人的感应,又或者是天地间的因果勾连。此外,还能防护自己的真名,不让人转述,最简单的道理,我现在告诉你,我叫王天录,你试着转述给仆僮听。”
阮慈果然叫来栗姬,指着天录道,“这是,这是……”
她重复几次,只觉得冥冥之中,总有一股力量让她说不出口,只能勉强道,“这是天录小哥,以后要常来走动,你们也认识一下。”
把栗姬打发走了,天录道,“这便是净口咒的力量,毕竟真名乃是一个修士最根本的代表,自你出生落草,父母便会给你起一名字,有了名字,才算和这天地元气有了沟通,算是你真正来到了这世上。若是没有名字,就如同那些乡野妖修,在没有名字以前,哪个不是懵懵懂懂,神智未开?”
“一旦知道真名,对于有神通的修士来说,便如同是掌握了你的性命甚至是魂灵。宗门玉册为什么是道统重宝?正是因为玉册之上记载了弟子的真名,掌门一笔所过,可以污秽名讳,若是神通到了,一笔之下,你在这世上便再也没有名字了。像是当年,谢……”
他年纪虽幼,性子也十分青涩,但见闻却是十分广博,对宗门密事似乎也是如数家珍,阮慈瞪大眼睛,听得正是入神,天录又不往下说了,阮慈几经磨缠,天录才道,“我只能说,若不是名讳被污,以谢孽的天资,早该迈入洞天,绝不会困于元婴无法进阶。她和真人几乎是同时入门……哎哟!”
说到这里,忍不住痛声惨呼,自怨自艾,“我怎么又说漏嘴了!”
阮慈眸光流转,一瞬间已想到许多,这王真人虽然辈分高,是谢燕还的小师叔,但入门时间似乎并没有很长,也不是她想象中那数万岁的老妖怪。
见天录一双大眼湿漉漉的,也不忍欺负太过,便不再套话——虽然原来也没套,全是他自己说的。岔开话题,问道,“所以之前在灵谷峰,冯执事想起我没有开脉,家中长辈也没有特意为我设咒,便没有和我互通姓名,便是因此么?”
“正是,”天录松了口气,见阮慈没有追问,也对她颇为感激,不由冲她感激一笑,方才续道,“因真名如此重要,修道人多数都是通个道号、别名,又或是小名,也有称姓而不名的。尤其是我们中央洲,没有护洲大阵,魔门来去自如,便是有咒法遮护,也不愿将真名通传在外。也就是门内师兄妹,又或是投缘朋友之间,这才互通姓名。”
他又有些腼腆地一笑,“一会慈小姐学会净口咒,把名字告诉我,我们便是朋友了。”
似这般怯然纯善的小少年,实在是可爱得紧,但阮慈却无心喊萌,想起旧年一桩往事,心跳得极快,抿了抿唇,问道,“在咒法遮护之下,交换个姓名,就已是好朋友了,那……那若是不曾持咒,交换姓名呢?”
天录笑道,“那自然是父母子女、夫妻兄妹之亲了,这种因缘结缔,极是深远,一俟成立,当即便有感应的。我们中央洲修士结亲,最重要的一步就是交换名帖,那装着名帖的宝盒都是机关重重,就是怕被有心人夺去之后,生出无穷是非因果来。”
他性子迟钝,过了一会,细看阮慈脸色,小心地问,“慈小姐……该不会和人换了姓名罢?”
阮慈强笑道,“没有,我只是——想到还是凡人的时候,有许多人都知道我的名字,一时心中有些不宁。”
天录也松了口气,笑道,“这倒是无妨的,你开脉修行之后,只需时时持念净口咒,因果感应之中,自会抹去凡俗记载,这也是为什么许多仙人传说中,都有这样的故事,说是某人入山修仙之后,名册中姓名空载,旧时乡友分明记得有这一人,但却忘了名字,族谱官册也是无载姓名,便是因此了。”
他也分不出阮慈所说是真话还是假话,只当阮慈说的全是真的,一语揭过,又教阮慈念诵此咒,阮慈也是一学便会,将这十六字真言翻来覆去、咬牙切齿,当即就念诵了一百多遍,天录直叫够了,“一天一两遍也就足够,多了也不会更加起效的。”
他怯生生地和阮慈通了姓名,将‘阮慈’二字翻来覆去,念了数遍,露齿笑道,“慈小姐的名字很动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