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杰克帽子摘下来,对他抱怨:“大冷的天被那牧师找上门,结果他们教堂的人自己脱不开身,这都什么事啊!”
沈灵均与他挤在一张凳子上,面无表情的望着那群无论如何,因为贫穷看着不甚体面,也很难令人生出可怜的人群:“奥本牧师想做些好事,让迷途的羔羊们感受到上帝的温暖,我们的同事们倒好,食物送出去了,但是否因此感谢上帝……我看未必了。”
沈杰克坦然回道:“这么复杂的话,还是请你用英语与我交流,说实话,你刚才那段话我只听懂一半。”
继而沈杰克转过头,看了眼那位骂骂咧咧,态度傲慢,也是刚刚带头打那个华夏人的白人同事。
沈杰克叹了口气,低声说道:“尼贝尔在国内时候并不是这样,你能看出来吗,别看他这么大的高个子,在国内他收养了许多流浪猫狗,还会因为没救回来的小猫小狗流眼泪……为什么到了沪市就变成这个样子了?”
“又何止他一个人如此。”沈灵均语调平淡,听不出喜恶,只像是说着什么客观存在的公式定理,因为如此,所以便是如此的语气平铺直叙的说,“我们的同事哪一位不是接受过高等教育的英国绅士,哪一位在英国时候不是受人尊敬爱戴的军人,是和蔼可亲,正直善良的好朋友,好丈夫,好儿子,好父亲。”
“倘若他们的家人朋友,知道他们在华夏这样的作为……”沈杰克道,“是因为这里的人不信奉上帝,所以在这片土地上,会将人们变作魔鬼吗?”
沈灵均把帽子盖回了这棕发青年脸上,站起身冷漠回道:“社会道德与法律秩序约束人性,不受约束的人还能依然保持正直善良,用华夏的语言来说,那是圣人。”
“但如果离开了这些约束,就变做了魔鬼……”沈灵均闭上了嘴。
沈杰克拿起帽子瞅着他:“怎么不说了?”
然后因为好奇心,追问了他这位移民三代却百分百华人血统的好友许久,也没得到后半句话。
沈灵均心中则在想:上帝也许并不存在,魔鬼却是从来在人间。
如果在英国的法律社会道德中是个好人,到了华夏不受弱国的法律道德秩序约束,就变做了魔鬼——
那也许他们本身就是魔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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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日偶遇沈灵均之后,许少庭回到家加班加点,赶在一月初写完了《大道仙途》的番外,这时候《沪市晨报》许多长篇连载小说,兴许是作者们也想辞旧迎新,纷纷在这个时间点结束了全文。
报纸因此空出了许多版面,贺主编已经拿到《大道仙途》全稿,干脆很是大方的由原来每天两章的连载改成五章,同时也带着稿子去印刷厂开始监督第二本的印刷了。
而整个一月上旬,许少庭除了总算可以好好休息,结束了每天除了睡觉吃饭之外,就是写稿子的“地狱生活”,就是每天都在收到汇款单。
原来《大道仙途》继沪市晨报连载后,北平、沈阳、南京、香港、广东的本地报纸纷纷转载,在上海以外的地方开始二次连载,这还没算上出版社打算全国推广初版小说,许少庭已经对于每天收到的汇款单上的数字,由惊喜最后变得麻木了。
他甚至惊奇的想:这么多稿费……我都可以提前退休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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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四章 好多马甲/新文工藤与李轻……
汇款单老样子的兑了钱后, 由许嫣然帮他又都买成了金子,贺主编打来电话,估计心中清楚许少庭所赚取稿费大约数目,先恭喜了他一番, 然后便询问道下篇小说有什么打算。
最开始写长篇连载小说确实只是打算在这个社会, 有一技之长可以换取报酬养活自己, 而不是整日无所事事的啃老——同时因为没有养活自己的能力, 也等同于没有自由, 只能任凭衣食父母掌控自己命运。
虽然相处久了, 明白许怀清和张氏都不是这样的人,但生长在二十一世纪的许少庭, 骨子里的观念就是人要有一份自己的工作。
之前看着稿费想着可以提前退休,也只是随便想下而已, 电话中许少庭道:“先把年过完,写什么……还需要再想想。”
贺主编道:“要不要再继续修真这个世界观,再开一篇修真小说呢?”
说到这里,贺主编忍不住抱怨两句:“真是不要脸,拿了先生你的设定,不知道多少人模仿你的小说, 现在除了咱们的《大道仙途》,还有什么《人间仙途》,《我欲成仙》,不过我看了几眼, 都没先生写的好看。”
许少庭对此并不在意,本来就不是他自己想的设定,不过下篇他是绝不想再写修真小说了。
而在《大道仙途》中,他颇有私心的夹杂了些意有所指的内容, 但姑且看来……似乎并不成功。
并非完全没有激起一点水花,当时贺主编看到小说背后反派解密,那位于大陆外的蓬莱仙岛上的蓬莱阁,打着要把各修仙门派联合统一,明面上打造正派联盟,实则私底下进行着大屠杀,并且用活人做实验……
在看到蓬莱阁的标志是个红色的圆太阳,贺主编一口茶喷了出来。
当时便很是纠结的问许少庭:“您这蓬莱阁的参考对象,怎么感觉是日本?”
许少庭:“很明显吗?”
贺主编想想:“挺明显的了,日本不总是说打造亚洲繁荣共同圈,这正好对应了蓬莱阁所作所为,尤其是您那个标志一出来,谁还看不出来您影射的是日本。”
许少庭道:“哦,那挺好的。”
贺主编就知道原来是故意,他左思右想,还是劝道:“咱们就是个通俗小说,要是人气不那么高,想这么写也就罢了,人气这么高,还这么写,不说政府和日本人那边会不会有意见,光读者要骂你的就不会少。”
毕竟在这个时代,华夏很多学生都会选择留学日本,结果造成不少高级知识分子对日本很有好感,而社会话语权往往就是掌握在这部分人手里。
许少庭在小说里明显用蓬莱阁映射日本,贺主编劝说了好一会儿,最后把蓬莱阁的标志改成了个三足鸟,这下子如果有人联想到现实,也很难说准到底是影射的哪个国家了。
但即使这样,当时这部分内容发表在报纸上后,第二天就有许多文章发表评论,点评《大道仙途》最新内容,称蓬莱阁用三足鸟做标志,所指的便是太阳,那不是在映射英国就是在映射日本。
接下来便有个笔名李轻文的人,发表长评说千风明月这人,大概不是与英国人有仇,就是与日本人有仇,我们承认他们确实侵略过我们华夏的土地,但是那时候可是封建帝王制度,如果不是他们打开了我们的国门,焉知何时我们才能结束封建帝王制度。
况且自古以来,就该向强大与先进学习。
许少庭当时看到这里,这人接着巴拉巴拉的夸奖了番英国人和日本人是多么有礼貌有教养,科学技术和社会秩序多么先进。
虽然半点没提到华夏,但那颗谄媚的心和言语中无不可惜自己不是个英国人或者日本人的悲痛,到是让人都感觉到了。
少庭没觉得生气,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就像百年后出生在叙利亚的人,也肯定渴望自己能生活在富裕和平的国家。
他只是可惜,这人在夸完英国和日本后,回到正题,把千风明月骂了一顿,说作者不应该在小说中夹带私货,总之就是没引起众人对日本的警惕。
长评末尾写到:
不知道千风明月在现实中,与某位英国人或者日本人有私仇,但都不该在人气如此之高的小说中夹带私货,要知道这样一篇小说的受众是不可小觑的,多少读者会因此产生错误的认知,你千风明月能负得了这个责任吗?
许少庭巴不得能引起重视,至少让国人对日本的认知能发生些转变。
谁知道报纸上的评论几乎全部和这篇长评观点一致,他看了几天报纸,有没有扭转大众的观念不知道,但是看出来好多人对日本很是尊崇,认为这个国家是亚洲之光的倒是不少。
气的少庭披马甲上阵,自己写了几篇关于“我认为千风明月先生写的很有道理”的议论文,然后又写了许多关于日本的社会形态,那近乎病态的对于死亡的追求,和完全没有自我的为了天皇荣誉的赴死的科普文章。
他还虚构了篇小说,小说中虚构了个日本军官,名为工藤总一郎,小说中是这样描写他的:
工藤总一郎剖开那妇人的肚子,将婴儿挑了出来,并且言之凿凿的充满正义的说道,这乃是为了天皇荣誉,为了人类科学技术的进步,总需要些人付出牺牲。
又写到工藤总一郎被被抓,他拿刀切腹自刎,高呼着天皇万岁死去了。
这事情让一位名为李轻文的作者知道,便写文章夸奖工藤此人高洁大义,这样慷慨赴死的凛然态度不愧是日本人。
有人问李轻文:“可这工藤总一郎做的事情,本就该死,这有什么值得夸耀?”
李轻文道:“日本之先进,人家这样做自有这样做的道理。”
有人回道:“什么都为了天皇,忠义礼孝又排在哪里?与华夏曾经封建帝王制度中的君君臣臣父父子子有何区别?怎么由日本人来做,就成了先进?”
李轻文皱眉怒斥:“你怎么这么多废话?总之人家国家强大,当然做什么都是对的,否则怎么会强大?这道理难道有错吗?”
写完这篇虚构小说后,许少庭又用自己知行的马甲写了篇对这小说的点评,评价日本军人被天皇洗脑就算了,堂堂华夏人也要被所谓的强大洗脑?
如果所谓的强大是颠倒黑白,扯着道德忠义的旗帜在人间魍魉横行,那便不过是地狱空荡荡,魔鬼在人间罢了!
如此几篇站在千风明月这边的文章,以及那篇讽刺李轻文与日本军人的小说,再加上不久前与千风明月闹出八卦的知行也站出来发声,“日本这个国家的真实面目”这样一个问题,一度成为了报纸上时下大热的社会问题。
而当这个问题引起了热度,参与进来的人越来越多,许少庭也总算达成心愿,听到了许多不同的声音。
有作者发表文章,讲述自己在日留学遭到的歧视,写到都是黄种人,日本人却好似将自己看做白人一般,并且用言语称呼华夏留学生是华夏猿猴,言语中毫不掩饰的透露出并不把华夏人当做人来看的蔑视态度。
也有人写到,在华夏不仅遇到白人要绕着走,遇到日本军人也要躲着走,不要看都是黄皮肤黑眼睛黑头发,但日本人对待华夏人更加狠戾呢。
而知行发表的那篇对虚构小说《工藤总一郎与李轻文》的点评,其中洗脑二字一度流行,大家后知后觉的品出了这二字的精妙,文人嘛,本来就爱论证,不止提笔能写,与人说话也特别会辩论,难免遇到对方钻牛角尖,站定一个观点不动摇。
这时候许多文人就会笑眯眯的来一句:“您莫不是被洗脑了?”
而“日本人都被天皇洗脑了”这句话也在沪市流传开,早上上班的人们,但凡喜欢聊点社会热点问题,都会讨论下日本军人那究竟是忠义,还是只是被洗脑?
他们高呼着为了天皇的荣誉,和华夏结束的封建帝王制度又有什么区别?不也是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那一套吗?
这还真的就是洗脑啊!
贺主编这时候还不知道那些骂李轻文和骂日本的马甲,包括知行在内都是许少庭一个人精分出来的,只是赶忙打来电话,叮嘱许少庭:“千风先生,这事情闹大了,您可千万别出声了,这事情的走向已经控制不住了。”
第七十五章 虚岁都十八了
挂了电话, 许少庭才颇有点迟钝的担心起来,他以迟文的笔名写了《工藤总一郎与李轻文》,又用知行的马甲点评了这篇小说,除了知行这篇短评是《新月》刊登, 其余短篇和各种马甲写的点评其实都是找小报、小杂志塞了钱登出来, 如果真有有心人, 想要翻出来这些马甲后的真人……
又或者想要找出马甲后面人的那些人, 是当下的政府或者日本人呢?
他是否真的能自保?
又如何能保证不牵连张氏、珍珍和姑姑他们?
一时意气自己爽了, 爽过之后, 许少庭陷入深沉的担忧中,结果在此事件明明仍旧处于热烈的讨论阶段, 第二天再看报纸,已经是大雪茫茫一片, 好干净的一个人间。
纵观沪市所有报纸,从本地发行的报纸到全国发行的,包括各类杂志在内,已经找不到任何关于这件事情的讨论。
虽说越压抑,越讨论,但没了报纸这媒体做发声传播的媒介, 渐渐地这件事也就自然而然的没了热度。
许少庭在家警醒了几日,看无人来找上门,也就以为这件事彻底画上了句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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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去年十一月份的事情。
在这个时间点上,在许少庭看不到的地方, 比如工部局也发生了件关于这件事情的小插曲。
比如工部局来自不同国家的几位董事中,自诩半个中国通的高桥董事,也很是紧跟时事,在望月三郎的介绍下, 不仅在追读《大道仙途》,也是眼睁睁的看着本来争议的是蓬莱阁影射的究竟是日不落帝国大不列颠,还是映射的旭日旗日本。
高桥先生私下与望月三郎吐槽:“这肯定影射的是英国,他们白人整日趾高气昂的,真是让人难以接受,个个的全是眼睛长在了脑袋上面。”
望月三郎道:“也许影射的正是我国呢?”
高桥先生竟是很推崇千风明月:“能写出如此小说的作者,自然是与我们同仇敌忾瞧不起白人才对,可惜竟是生成个华夏人,如果是我们日本的作家,当奉为上宾才对。”
望月三郎当即笑容愈发古怪:“您说的有道理……如有机会,也要登门拜访下千风明月先生才对。”
高桥先生惊讶道:“都说这位作者神秘的很,名气如此之大,但除了他的责任编辑,没有人见过他真人呢,望月君,你竟认识千风明月吗?”
望月三郎只笑,含糊不清的答道:“也许,大概知道是谁,但还需确认,如果真的是这人……果真令人十分惊讶。”
办公室中这二位的谈话只有彼此知道,办公室外,一位日本和服女郎抱着沓文件急匆匆的往办公室赶来,她着一双木屐,穿厚厚和服,走路并不舒坦,一路上竟是踢踢踏踏的声音,往来间的白人要么投来不怀好意的目光,要么很是挑剔不满的看她两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