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人开口,竟是声音轻柔和煦,他打断了贺主编的问话,直接微笑道:“怎么名字就改掉了,是认为这确实伤害了我们大东亚共同繁荣的伟大友谊了吗?”
贺主编所有声音就集体卡在嗓子眼,他一口气提不上来,看着这位日本宪兵,且明显职位不低,绝非小兵小将。更惊讶这人中文说的如此地道,便是真的能听懂中文还能认汉字读文章。
小队长立即谄媚笑道:“原来已经改了,这都改掉了也就好说嘛。望月先生您看,想必并非有意影射,毕竟千风先生写东西向来是想象力丰富。”
贺主编五月初的天气,急的脑门冒汗,正要附和,被称作望月先生的矮子已经温温和和的说出了让他一颗心凉透了的话。
“不要站在这里当雕像,都动起来。”
原本还在原地待命的巡捕房警察就训练有素的上前,工人们见状立即躲在角落。
只工厂老板心疼喊道:“不要动机器!都是进口货,贵的狠呐!”
那些人只是将印刷好的明日发行的《沪市晨报》,无论是已经装订好的还是散页,全部无情搬走,通通堆积在印厂外空地上。
待全部搬完,连角落也没有放过搜查,贺主编与印厂老板二人互相搀扶着,就见那望月先生背过手,面带笑容异常开心的看着成堆报纸被点燃。火星带着纸屑飘扬,贺主编看着被烧毁的报纸悲痛不已。
他想冲上去灭火,印厂老板死死抓住他,小声快速说道:“老贺,只是把报纸烧了,还能再印,你要再做点什么被抓进去了,可就得不偿失了!”
贺主编抽了抽鼻子,终是心痛的两眼泪花,等烧到最后余烬依然火星不灭,他侧过头猛地一激灵,不知何时那位望月先生正盯着他。
在满腔烟火味中,这人神色愈发温柔,也就愈发的让人觉得他不似正常人。
贺主编便把后背挺直了,毫不躲闪的看着这日本人。
就听这望月音色轻柔缓慢的问道:“许少庭近来身体可好?”
这名字一出来,贺主编什么也不敢说了。
望月看着他,倒是不在乎他回答与否,自言自语的接着说道:“这篇小说写的很不错,若是就此中断确实可惜。等近日忙完,我也要约许少庭先生小酌几杯,谈谈后续连载。”
说完,就收起笑容,抬步朝外走去,巡捕房队长立马跟上,一队人来的让人措手不及,走的也丝毫未把印厂众人放在眼里。
贺主编却是被那话惊得全身发冷,顾不得印厂老板阻拦,匆忙追上,硬是拦着了那日本人。
巡捕房队长推他,他喊道:“千风明月只是个写小说的,要是冒犯了什么,您说!我们一定改,何必跟他一个小朋友计较呢!”
话没喊完,那日本人已经弯身进了辆黑色道奇车中,唯有巡捕房队长对贺主编提醒道:“你们可不要想着钻空子还接着连载,这次只是烧报纸,要是继续刊登,下次去的就是你们报社了。”
言尽于此,自觉也是尽了人情,就甩开贺主编也上车离去了。
徒留贺主编这弱质文人呆愣在夜色中良久,才匆匆转身跑回印厂。
老板正让工人把烧成灰的报纸用水冲了,贺主编叫道:“借你们电话用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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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庭一家人睡的都早,几口人都是十点不到便上床睡觉。
贺主编来电时间已经接近零点,午夜铃声骤响,响了许多声,在偌大的许公馆中回荡出幽魂般的效果。
少庭房间在一楼,第一个被吵醒,管家也在一楼住,率先跑去接了电话,听到贺主编急切的声音赶紧来唤少庭接电话。
十八岁的少年打着呵欠,踢踏着拖鞋走到回廊拐角。
贺主编虽然焦急且心惊,但总算还是把今晚的遭遇说了明白。
比起停刊连载,望月三郎最后说的话更让人品出了某种不祥的预告。
贺主编道:“稿子近期肯定是不能连载了,但比起停载,千风先生,您……您最近也许不要待在家中比较好。”
少庭心中正想,怎么又是这个看着心理不正常的日本矮子,随即也感到大事不妙。
贺主编道:“烦请许嫣然女士接电话,她人脉广,或许能打探到是怎么回事,也能帮您安排去处——我的经验是,您需换个地方,换个更加安全的住处。”
当晚,许家半夜亮起了灯,许嫣然从美梦中被侄子唤醒。本是抱怨打扰她这个年纪的女士睡眠,可谓是罪不可恕,听少庭说了两句就睁大了眼,彻底醒了。
张氏也从房间出来,外面动静也吵醒了她,跟着面色严肃的许嫣然,与面色茫然且无措的少庭,三人下了楼。
与少庭说过一遍的话,贺主编与许嫣然又说了遍。
挂断电话后,许嫣然道:“先去客厅——这日本矮子威胁谁呢!”
尚未走到客厅,许嫣然转身,眉头紧紧皱着,指着自家侄子。这平时总气质懒散,面色无悲无喜的少年如今也神色惶惶,流露出了这个年龄遇事会有的神色。
“把睡衣脱了换上白天出行的衣服,再带上你的枕头——”许嫣然说着,转身走回电话那里,拿起话筒就拨出了个号。
少庭满脸茫然,但张氏此时很听许嫣然指挥,推着少庭回房间,对他低声说:“我没什么主意,这时候出声也是乱指挥,少庭,你就听你姑姑的话。”
许嫣然那里:“找莱恩·沈先生……不用叫醒他……确定他在公寓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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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晚八点左右,沈灵均出了工部局,回家时仍见到望月晴子在日方董事会秘书办公室的身影。
他对这女孩并无兴趣,只大概知道她随哥哥望月三郎来到华夏,平日里会在工部局做些翻译工作。
这女孩似乎是很有语言上的天赋,与她那兄长都能说一口流利地道的中文,连阅读中文诗歌、散文小说也是不在话下。
除此之外,也只是她长得清秀可人,所以工部局中难免有些同龄的男孩讨好追求她。不过听同僚兼好友杰克提过,这姑娘态度上油盐不进,全是沉默以对,且似乎有些害怕与她兄长之外的男性接触。
本来,关于望月晴子此人,他也只知道这些,也毫无兴趣去了解她这个人。
直到自己的顶头上司,许嫣然的前夫阿尔托少校,今日与他说起件事情。
是关于日本当地,有人将千风明月的小说《大道仙途》和《我们的世界》翻译成日文,并没有在正规杂志报纸上刊登,却是小范围的个人印刷传播开来。
阿尔托知道千风明月正是许少庭,他听闻此事,只是在想这样损害了许少庭的合法收入。
另有中文小说翻译成日文流传,他也一起说了:“这些年来女性地位提高了不少,连华夏这样封建传统的国家,外出工作上学的女性都越来越多了。”
沈灵均道:“教育普及后,不分男女都能上学确实是件好事。”
阿尔托笑道:“并不是要与你说女性权益,只是感慨,世界的进程正在加速,同样加速的还有女性权益的提高,但日本女性地位仍然十分低下呢。”
沈灵均不明所以,不知阿尔托究竟想说什么。
就听他说道:“翻译少庭小说的人,在此之前还翻译了篇,springstory?”
沈灵均脱口而出:“春风的故事?”
阿尔托点头:“以这篇文章为基础,日本当地兴起了个女性权益组织,与以往救助贫困女性不同,这个组织呼吁女性上学读书,参与社会工作。”
“不过鉴于他们的女性地位和根深蒂固的思想,杯水车薪罢了,先前还被打压了一番。”
“翻译那篇《春风的故事》的日本作者,后续又翻译了少庭的小说,不知怎的,如今这组织又有了死灰复燃的苗头。”
“并且,普遍认为——”阿尔托道,“这个女性权益组织的领头人,翻译者,本人应该在华夏,所以才能如此及时的将小说翻译成日文在日本传播。”
此事与少庭有关,沈灵均放在了心上,且福至心灵般地想起了曾与望月晴子短暂接触的那天。
他不小心撞到了这位女士,散落的文件中被他捡到的那一角,正是裁剪下来的《春风的故事》此文。
此事在心头萦绕,下班后离开工部局,见到秘书室望月晴子的身影,沈灵均看周遭不时路过的工作人员,只能默默离开,另寻机会再找这位女士询问。
比如,你将知行与千风明月的小说翻译成日文,并且为此成立女性权益组织是打的什么主意?
至于此事,沈灵均准备明日再告知少庭,他心中是暗暗琢磨,这件事也并非什么大事,最终应是也扑不出什么水花。
正如阿尔托所说,历史的进程在这些年来格外的加速,只是将中文小说翻译成日文,而因此成立的女性权益组织,大概率,或者说,他百分百的认为只会是历史进程上不值一提的小事罢了。
当晚沈灵均洗过澡,换上睡衣上床睡觉。
如今他裸/露在外的肤色没有了那种常年不见阳光,阴雨天中养出来的惨白。到了华夏后,阳光照久了,倒也是从惨白进化成了黄白。
零点过去了一半,毫不客气的敲门声咚咚响起。
沈灵均摸出抢,床上跳了下来三两步走到门边,门外人已经喊道:“沈莱恩,是我,许嫣然!”
他才放下心,门开了条缝,许嫣然已经推门跨步进来。
沈灵均见她气势汹汹一点不见外,无奈喊道:“女士,这大半夜的,我好歹也是个男性——”
许嫣然巡视着他房间回道:“亲爱的莱恩,我第一次见你,是十来年之前,在伦敦的夏日。那时正与你母亲聊天,你穿着个短裤,光着脚裸着身子跑进来喊妈妈,所以无论你如今长得多么高大,可在我心中,你始终是那个光着身子的小男孩。”
沈灵均忍无可忍的回道:“我没光着身子,我穿着短裤呢!”
有人在门口发出笑声,沈灵均才见抱着枕头上了楼的少年。
两人面面相觑,少年面色紧张且不好意思的问道:“师兄……说来话长,但能否借住段时间?”
第九十三章 发现沈灵均翻译小说
半夜这样闹了一通, 沈灵均再无睡意,干脆端出三杯热茶,在他这个实在不算宽敞的单身公寓客厅,请许嫣然与许少庭说一说到底是发生了什么。
难不成是许家水管炸了?怎么大半夜来投宿。
许嫣然牙尖嘴利, 最会说话, 挑着重点, 十分清晰的将来龙去脉说了。
沈灵均听完, 碍于对望月三郎此人印象, 并不觉许家对此是小事大作。面色严肃的看向那被日本人威胁了的少年, 结果好笑的发现这人抱着枕头,脑袋一点一点地如同小鸡啄米, 看来是困得不行了。
许嫣然放轻声音:“能将少庭托付的的人,想来想去, 你最合适。”
她有许多沪市好友,也算是颇有权利地位,可终归都是华夏人。在工部局与日本宪兵队面前,沪市的华夏法规如同废纸,对外国军人向来是形同空气般的引人无视。
那么,唯有同样是工部局任职且有英国军衔的沈灵均, 无论是哪国军人也都要掂量下,为了个许少庭这不过一写小说的人,是否要上升到不同国家高级军官之间的争执,最终上升到国与国之间的意气之争——
敢公然侵犯英国军官住处, 违犯租界对英军官保护法,实在有瞧不起日不落帝国的嫌疑。
只是表面上不与沈灵均客气,先斩后奏的就把人带到了他的住处,以期沈灵均肯帮这个忙。但她心中也知是给人添了个不算小的麻烦。
即使沈灵均看着与自家侄子关系是真的不错, 让她也早就惊讶过,沈灵均这个素来冷漠的人,和自己同样漠然处世的侄子看着到是有些了少年人的意气相投。
但明明都是两个对周遭人事,很事不关己的人,还真是她不理解男人间的友谊了。
许嫣然如今赌的是沈灵均对许少庭的友情,若是真的将少庭视作了好友,以沈灵均的品性断然不会冷眼旁观。
沈灵均若有所思,白日阿尔托告知的事情,他未当做什么会影响少庭的大事。
今夜所有事情却如针线般被全部串联。
他不得不重新深思,望月三郎的所作所为真的只是凭个人喜好的肆意妄为,还是他做出了什么评估,如今已然要上升到……国家层面的出手“逮捕”呢?
“要住多久?”沈灵均面色郑重的看着许嫣然。
许嫣然心中松了口气,这才卸下理所当然的霸气行经,柔声向沈灵均道谢。
待不好意思的要回道,没有更稳妥的办法前,怕是都要麻烦沈灵均。
沈灵均已不等她答复,语气平和说道:“姑姑不用着急,慢慢想办法就是。”
“我本在沪市孤身一人,幸亏有母亲托你们照拂,这一年来过的也没有身在异乡的孤独。母亲也说不如就住在你们家,但想到许先生职位,我的职位,还是要担心会不会被人别有用心的做什么文章。”
“便最终只能我一人独居,也经常感到无趣,要是少庭与我住一块,就不觉得那么寂寞了……”沈灵均笑道,“我其实挺高兴的。”
以为这是沈灵均宽慰她,明明是自己给他添了麻烦,还要说的像是他得了什么好事。心下再次感慨,他的父亲十足不是个有道德素质的人,但他的母亲真的是将他教养的很好。
这样想着,许嫣然眼睛泛酸,连声说道:“莱恩,你真的是个好孩子……很好的孩子……”
沈灵均对许嫣然把他当做小孩看的慈爱目光,起了身齐齐站军姿的寒毛,避开这长辈目光,和许嫣然唤醒少庭,让他上床睡觉。
这公寓住所是有间客房,沈灵均住进来后就长久的关着门,如今落了层长达一年的灰尘。大晚上的扫除也不现实,就让少庭去主卧与沈灵均挤一张床睡觉。
许嫣然不再留宿,楼下司机还在等她,张氏留在住所照看珍珍,她确定了沈灵均会好好照顾少庭,也就还算是安心的回家了。
随意披着件外套,一路送人下楼,目送许嫣然上车离开,沈灵均才有些疲倦的揉了揉眉头。直到上楼进门,回到自己房间,他还在想这因“小说”接连引发的各种事件,无论如何都绕不过去的望月兄妹,他们究竟对少庭打的是什么主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