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知道我的未来,历史上会如何书写。”
望月三郎等待被利益诱惑而来的小鸟,就见少年缓缓站起身。
他以那让他觉得刺眼的笃定神情,并不冰冷也不充满恨意,而是像是他看到了,事实就是如此的,这般语气说道:
“但是,我可以告诉你,在未来的历史上,关于这段历史,不仅你会成为臭名昭著战犯,就连你的天皇和你们战败的军队,都会成为历史上被人唾弃的罪人。”
“你就带着你的荣誉,死在战场上吧。”
望月三郎看着他,看着这面色苍白的少年,扯出一个愉快极了的笑容。
他像是某种壁画上的人物,俯视众生般的嘲笑着他这个凡人。
望月三郎也笑:“你好像误会了什么,我不是在邀请你加入我国国籍,为我的国家写小说。”
“我只是在通知你。”
“而你,显然没有认清自己。”
“你根本没有拒绝的权利。”
少庭不肯再和这个疯子多说一句话。沈灵均道:“我知道你们要他是经过决策决定一步棋子,我若想要少庭加入我所在国家国籍,定是也会受到阻挠。”
“但是,这里他不能再留下,也总有别的他能去的地方。”沈灵均揽过少庭肩膀。
他也对望月三郎笑道,“世界不是你们的,不要这么狂妄自大,否则栽跟头就是注定会发生的事情。”
“那就静目以待。”望月三郎也毫不在意的笑着回答。
如果这天晚上发生的事情,到这里几人就此分开,也许会是今晚最好的结果。
很多年后,少庭都会想到晴子小姐说过的话,如果人生是一部小说,这样的结局未免平淡——
本该以“沈灵均与少庭离去”作为这场交谈的结局时,望月晴子选择了发声。
这个总是寡言少语,总是在道歉路上的女孩子她像是愤怒了太久,压抑了数十年的痛苦和悔恨让她在今晚,不知是这场交谈的哪一句话触动了她。
她突然也站起身,高声对自己的兄长望月三郎斥责道:“哥哥,你知不知道当你说为天皇献上荣耀时,你的嘴脸有多么可笑——是可笑,让人嘲笑的小丑一样的可笑,你像是个疯子一样自说自话,你这么爱你们的天皇,那你应该脱光自己衣服去献身,而不是欺辱自己国家的女性!”
望月三郎惊呆了,这是他这辈子第一次见到晴子这样说话。
他甚至诡异的想,晴子是不是撞邪被鬼上身了。
“难道我不是哥哥的妹妹吗?难道那些被欺辱甚至大量死去的女性,她们不是你们这些军人的姐妹?甚至你们的母亲!你们的朋友吗!”
望月三郎皱起了眉:“晴子,你疯了!”
纤弱的女孩深吸了一口。
所有的责问最后都会被兄长一句话带过,他从心底不觉得那是需要注重的事情,可能还没有明天早上吃什么这件事值得他去思考。
她突然感到极致的愤怒,从有记忆起,她所接受的教育就没有大喊大叫这件事。
但现在,她为了自己这本该平淡无趣但最终陷入泥沼的人生,发出了命运中的第一声怒吼:“你,和你的国家,面对着我都应该感到羞愧!”
她歇斯底里的喊道:“所谓的战争除了抢夺他人的生命和他国的资源,至少也有能称得上保护自己国家的子民这个优点——可是现在,连这点都做不到的你们!凭什么能说出为荣耀献身?”
“应该被侮辱的不是我们,应该是你们和你们的天皇,你们都该被钉死在十字架上,以最惨烈的方式死去来告慰那些失去生命的女孩子们!”
沈灵均和少庭看着晴子,她缓缓地瘫坐在地上,这些怒吼耗费了她太多的心力。
说的不是言语,而是她淋漓的鲜血。
望月三郎也盯着晴子,然后在众人目光中,将腰侧枪套打开。
沈灵均立即也摸上腰侧,警告道:“停止你的动作!”
“处理家务事而已,两位可以走了。”
望月三郎拿出了抢,在几道目光中扔到了晴子面前。他突然又有些怜悯,他的妹妹晴子,他唯一认定的亲人,也是像他们国家所有的女性一样温顺如待宰杀的羊羔似的女人。
“你让家族蒙羞,也对不起死去的战士,如果尚且还有羞耻心,就应该自我了断,那样你将成为家族的英雄,而不是一个逃跑的懦夫。”
望月三郎这样说道。
他叹了口气,晴子哆哆嗦嗦的拿起了抢,打着颤将枪举向自己。
“哥哥,我一直很怀念那年长崎的夏日晚上。”
望月三郎说:“有什么可怀念,我最讨厌的就是长崎的夏天。”
“哥哥不记得了吗?”晴子眼中的泪水不断的落下,“那年的夏日晚上,你背着我在山中从天黑走到天亮。”
“每过几分钟你就喊我,你说,晴子,不要死,要活下去,要和哥哥活到八十岁再一起死去。”
望月三郎有些不耐烦,但也有所触动,好像是想起了那天……想起了那曾经是他最害怕的一天,他祈求着神明,请求它不要带走妹妹,甚至愿意用自己一半的寿命换回晴子的健康。
“向天皇和死去的战士跪下道歉。”
望月三郎心软了。
“晴子,那我就原谅你今天的犯下的错误。”
“可是从前线回来,我只想死去,是想再见到哥哥一面,才坚持着在这不幸的人生中,怀揣着痛苦活下去。”
望月三郎冷声重复道:“我要你,跪下道歉。”
“因为我以为,这样不幸的人生中,有哥哥的存在也并非全然都是不幸。”
“在长崎和哥哥度过的每一个夏日,我都有在想,哥哥你是我的人生中唯一的幸运。”
望月三郎恶狠狠的吸了一口气。
他烦躁的斥责道妹妹:“不要再说这些懦弱的话了,那些在长崎的日子,你和我在家中和庭院里无人在意的杂草有什么区别?那都是些不受父亲重视的过往,我不仅没有怀念过,我甚至讨厌你提起长崎这个地方!”
“好了,晴子。”望月三郎冷冷的嗤笑一声,“既然离开了长崎,我会保证你这辈子有我在,至少衣食无忧的。”
望月三郎大概也想不到,接下来的话是他留给这个世界最后的声音。
他转过身对密切关注着晴子的沈灵均与许少庭说:“家丑,让两位看热闹了——”
他便不可置信的瞪大了眼睛,枪声响起伴随着贯穿心脏的子弹,让他胸前开出血花。
温顺待宰的羊羔竟然也会……也会咬人的吗?
比起愤怒这种情绪,更多的是不可置信,他转过身跌跌撞撞的朝那个被他看着长大的孩子走去。
张开嘴,血涌了出来,想要说出的话没有说出口,他便如石像般笔直的砸向地面。
少庭愣住了,向前走了一步才发现腿软的不像话,沈灵均只来得及把他抱在怀里。因为枪声跑来的人群撞开了门,在看到那个手中拿着枪明显是开枪的女人,却抱着那个死去的男人。
她用手不断的抚摸着这男人的眼睛,嘴巴,眉毛。
然后将脸贴在了死去的人脸上,久久的抱着他,像是永远再也不会分离那样地将他抱在怀中。
第九十七章 少庭身份被曝光
在少庭后来的人生中, 他仍然会偶尔梦到这天发生的事。
常常在梦的开始,是晴子小姐在说,这样不幸的人生……但是能看到您的小说太好了。
接着便是晴子小姐被带走,与她见到最后的一面……
高级军官望月三郎在工部局被人枪杀, 作为在场的少庭和沈灵均自然脱不了关系。但是凶手是谁一目了然, 且对自己犯下的罪行供认不讳, 于是少庭和沈灵均只是被分开审问, 因为有人分别为他二人做保——倒也没有受到为难, 审问只是成了个过场。
审问旁听的是高桥部长, 审问中他不置一词,只是忍不住一根一根的抽烟。
待审问结束, 追出去拦住了要和沈灵均离去的少庭。
他不断地抹着脸,开口用发音不太正确的汉语说道:“对不起, 我私人想问两位几句话。”
两人沉默看着他。
高桥部长勉力问道:“三郎最后有说什么?”
沈灵均道:“他最后说的话么?家丑,让两位看热闹了。”
高桥部长不知做何表情,只长长叹了口气,又问:“晴子最后说了什么吗?”
少庭定定的看着他:“晴子小姐说,你们应该给她们道歉。”
在华夏语中,他们与她们的发音没有区别, 但高桥部长用颤抖的手捂住了脸,他甚至不用思考就知道“她们”是谁。
少庭无不讽刺的想,确实是家丑——为什么死掉的不是这些人呢?
为什么……世上无罪的人却被有罪的人理所当然的牺牲掉?
少庭强忍住不甘:“晴子小姐……会怎样?”
高桥部长摇摇头:“我不知道……应该会被枪决,死去的是一位上尉, 这不是她能承担的结果,但如果她的父亲和兄长念及她是自己的女儿,自己妹妹,愿意施压那么也许还有斡旋的余地。”
“但是女儿……”高桥部长摆摆手, 语气沧桑,“应该是抵不过一个上尉军衔的儿子重要。”
这样的结果少庭无法接受,事情却还朝着更坏的方向发展。第二日沈灵均按照日常时间上班,就此之后便未归来,只有他的好友杰克带来消息,上级出于一些考量,短时间内沈灵均是不会归来。
但也告诉少庭:“你不用担心他的人身安全,只是一些例行的对在职军官的考察。”
许嫣然很快就让人开车将少庭带走,并且带来阿尔托的消息。
相对于杰克,阿尔托知道的内情更多,事情还是和望月三郎的死有些关系。
少庭没有被日本人为难,但是晴子的父亲,兄长已经到达沪市,关于少庭他们忽略了过去,但是严厉要求在这起枪杀事件中在场的大不列颠高级军官莱恩·沈说明情况。
只到这一步也无非是让工部局的上级,对沈灵均此人重新估算感到不满。
可借此机会落井下石的人却绝不会放过,如今几项莫名其妙的“罪名”都加在了沈灵均头上。
阿尔托都觉得可笑,他对许嫣然说:“这家伙是要被关在工部局四五天了,但是不用担心,顶多给个小处分,那些罪名过于可笑,稍作调查就能释放莱恩了。”
虽然带来消息的每一个人,少庭都知道对方并非安慰,事实应当就是如此,沈灵均最多也就是受到个处分,诸如罚去几个月薪水这样的惩罚。
但是见不到他本人,心中的担忧就始终落不下。
乃至于报纸上突然铺天盖地的爆料出他的真实身份,年龄,以及他如今已经不是华夏国籍成为日本座上客虚的假消息,引爆整个沪市时,他本人也没放在心上。
这事情可谓有备而来,并非一两小报突然刊登,而是突然不同的报刊,无论发行体量是大是小,都被或实名或匿名的投稿爆料如刷了屏似的,一副不将千风明月和知行的真实身份,传递到每个角落就不罢休的样子。
其中信息说明最详细的是沪市日报的一位实名作者,此人名为周飞,因为实名爆料和沪市日报发行体量不小,所以许多人虽觉得荒谬,但也信服了。
周飞写到:
有件事我已忍耐许久,还请大家浪费两分钟,听我讲一讲这两年来名声大噪的两位小说作者,美女作家知行和日进斗金的新白话文小说作家千风明月。
想必大家之前就有所听闻,这两位应是有那么些暧昧不明的男女关系,知行与千风明月乃是一同长大的青梅竹马。
但现在,我就要揭露他们的真实身份,什么美女作家知行,从头到尾这知行和千风明月就是同一个人!
他们都是名为许少庭的十八岁青年,其父亲许怀清,今年北上升上尉军衔,姑姑许嫣然更是沪市有名的交际名媛。
此人家庭,权利与金钱俱是不缺,可谓是沪市典型的上流阶层养出来的大少爷。
那很多人肯定都疑问了,这个才十八岁的公子哥儿为什么要这么做?
自然是为了名声和钱财。
他一人用两个笔名写不同风格的小说,千风明月口碑不好,知行却被奉为女性权益先进人物,那自然要借此传出绯闻给自己两个笔名造势,不可谓是文章虽写的一般,这做商人的头脑却是令人赞叹!
每每看到许多人赞叹知行的品格,欣赏千风明月的才华和小说中表达出的精神,我都能想到这许少庭躲在报刊后,洋洋得意的看着诸位被他耍弄的团团转的丑陋嘴脸。
如今,他被日本人邀请为座上客甚至放弃华夏国籍,我再也忍受不下这等人的名利双收!
还请大家抵制千风明月!抵制知行!
绝不可让此等沽名钓利之人在我华夏土地上横行霸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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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种莫须有的给你安排罪名,攻讦千风明月或知行的文章,放在以前,少庭还会分析分析文章的漏洞和写作节奏。
如今名字都被爆料出来,受到许多人用真名许少庭辱骂他,他本人是没什么。可是后续带来:珍珍立刻被许嫣然禁止上学,张氏也不能去学校继续当老师了,就连最爱打牌跳舞和人交际的许嫣然,也连夜带着他们搬到了个较为偏僻的居所不再出门了。
还有沈灵均,因为许怀清和张求仁而有了师兄弟的缘分。
但少庭心知肚明,如果不是他主动揭露了自己是知行和千风明月,沈灵均只会把他当做个小少爷师弟,并不会对他高看一眼。按照这人的脾性,不出意料,他们两人也就是泛泛之交这样的程度罢了。
本该这样,那么,沈灵均依然还是那个来华夏寻求故乡的青年军官,也许能找到答案,也许只是来任期两年也就回去了英国。
总归无论怎样,他的亲人,他的朋友,他们都不会是落入如此境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