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且……偏偏是苏景泽。
当年，霍修远和他是一个辈分的弟子。
那时苏景泽风头正盛，到哪里都被人簇拥，受尽尊者们的偏心与喜爱，又是苏家大少爷，可以说是修仙界最被人瞩目的天之骄子。
而霍修远的人生却和苏景泽截然不同。
他在人界腐烂的底层中长大，见多了人世间丑陋黑暗的事情。
霍修远自知自己从小便是个心胸狭隘、自私自利的人，并且睚眦必报，谁欺负他一点点，他都会加百倍奉还。
相比于被无数人簇拥爱慕的苏景泽，他只是一株在路边生长的杂草而已，似乎任是谁都可以上前踩踏他的脊梁，嘲笑他低贱庸俗。
当年内门选拔，修选石便测出他根骨浑浊，道心不稳，难成大器。
纵然那年他拼命修炼，在内门名列前茅，可诸位长老们的目光锐利，好似一眼就能看得出他无心向道，只是利欲熏心，所有的努力都是为了获得更多更好的资源而已。
他明明在内门排名靠前，力压那些世家弟子，却没有一个长老愿意收他。
霍修远在殿中好像被人抓住尾巴的老鼠般无处遁形，无数冰冷的目光都在审判着他，看他的笑话。
在他即将崩溃的时候，是江元霜开口收他做自己的第三个亲传弟子。
从此之后，他们这对师徒就成了玄霜仙宗许多弟子的心理阴影。江元霜刻薄冰冷，霍修远阴冷狠厉，是宗门里最不受待见的师徒。
有弟子背后骂他小人得志、也有人说他们师徒俩是臭味相投，狼狈为奸。
师徒二人都知晓这些，但他们从不在乎。
……直到当年才四五岁的虞若卿也加入了赤炼峰，才彻底改变了这一切。
霍修远这些年的日子过得太幸福满足了，可直到这一刻，霍修远才意识到，过去的自卑仍然缠绕着他。
他和苏景泽的距离就像是阴沟里的淤泥与天空中的云朵，如果卿卿意识到苏景泽才是更完美的师兄，她会不会后知后觉意识到他其实根本不够格？
虞若卿正等着霍修远和往常一样碎碎念，结果青年却忽然没了声音。
她抬起头，才看到霍修远在愣神，他的表情似乎有些惆怅。
“师兄，你怎么了？”虞若卿疑惑道。
霍修远回过神，他看着如今越发亭亭玉立的小师妹，有一瞬间真希望她还是那个天天跟在他身后的小不点。
若她当年没有执意拜入赤炼峰门下，以她的天赋，恐怕也是让他望尘莫及的那种天之骄子。
她最终会和当年的苏景泽一样，被万人簇拥，走上那条受人仰慕的登仙之路。
霍修远也不知道自己今天怎么了，酸水一直往外冒。
“卿卿啊。”霍修远有些复杂地说，“不论你以后有多少师兄师弟，都要记得，我才是你的亲师兄。”
虞若卿理所当然地点了点头。
他们是反派一家人，自然是关系最不一般的，而外面的那些人都是她的猎物。
霍修远却并不满足，他又问，“那师兄问你，我和苏景泽掉水里了你救谁？”
虞若卿：？
这是什么鬼问题？
她本来想说救苏景泽的，毕竟苏景泽是个残疾人。
“当然是救你呀。”虞若卿的求生欲让她说出标准答案，“你可是我的亲师兄。”
霍修远的眸子柔和了许多，他伸出手，轻轻地揉了揉她的头顶。
……
虞若卿抵达无念崖谷底的时候，远远便看到一个身影在菜园浇水。
苏景泽有一种魔力，似乎不论他穿得衣裳有多落魄，不论他在做什么事情，都有一种骨子里的斯文儒雅。
他虽然以布蒙盲眼，但动作十分自如，根本看不出他有眼疾。
虞若卿的飞鹤逐渐降落，风声变得不同，她还没落地，苏景泽便已经抬起了头。
“师妹来了。”苏景泽缓声道。
虞若卿来到苏景泽面前，她笑道，“师兄，要和我离开无念崖了，心情如何？”
苏景泽这几日其实睡得不太好。
他在这个地方蜗居了太长时间，无念崖就是他逃避人生的小小港湾。如今要离开这里，苏景泽心里自然是有些恐惧和抵触，夜晚梦魇甚至让他惊醒数回。
但他已经答应了虞若卿，就不会反悔。
苏景泽颔首，他道，“我正是在等你，现在就走吧。”
“不着急，你先将这个换了。”虞若卿说。
苏景泽的指尖触碰到十分柔软的衣物，一摸便是好料子，他不由得一怔。
过去这几年，那些欺负他的世家弟子会克扣宗门给他的补贴物品，如衣物被褥这样的东西，宗门给的自然都是上好的布料，也都被他们自己收下了。
苏景泽虽然看不见，但他的几件旧袍都被他洗了无数遍，有的还打过补丁，想也是有些简陋狼狈的。
他没想到，虞若卿竟然如此细心，还给他准备了新衣服，连相匹配的布条都有。
“这，这……”他低声喃喃道。
过去他还是苏家大公子的时候，方不觉得一件衣裳能如何珍贵，可虞若卿送他，他心中就如阵阵涟漪的水面，许多情绪翻涌了上来。
“这是我从我师兄的手里抠出来的新衣服，刚做好我就抢来了，是深蓝色的，他没穿过。”虞若卿以为苏景泽不喜欢，她解释道，“我师兄衣品一向花哨，就这件能低调些。你若是不喜欢，我下次找人定些别的样子。”
苏景泽摇了摇头，他道，“这件就很好。”
虞若卿在外面等着苏景泽换衣服，没过一会儿，木门打开了。
她抬起头，就不由得一怔。
苏景泽之前穿的衣袍更偏向于隐士朴素的灰白色，而霍修远的这件衣袍材质更硬朗些，本身就带了些气势。
他换上之后，整个人看起来就是个风度翩翩的贵公子，没了之前颓废可欺的感觉。
只是他的性格如今更柔和无争，所以虽然贵气，却没什么锋芒。
虞若卿真心道，“不愧是大公子，比我师兄看起来有气质多了。”
她虽然是在夸奖他，可苏景泽却有些羡慕虞若卿口中的那个师兄。
能让她用这样熟谙的口吻自黑，想必是与她十分亲近的存在吧。
虞若卿放出傀儡飞鹤，她扶着苏景泽跨上了鹤身，自己也在旁边坐下。
“师兄，我们要走了。”她说。
她控制飞鹤启动，向着谷外飞去。
离开山谷时，飞鹤逐渐攀高，脊背些微倾斜，从这一刻开始，虞若卿感受到苏景泽几乎没有呼吸过。
她转过头，就看到苏景泽嘴唇毫无血色，他的指尖泛白，死死地攥着自己的手心。
她连忙抓起苏景泽的手腕，苏景泽整个人一僵，任由她一点点掰开自己的手指。
就这么一会儿功夫没看到，苏景泽就将自己的手心抠出了血。
他似乎恐惧无措到极点，可偏偏全部压在心里，脸上却一点都没有表露。
只有他的手出卖了他的心情，虞若卿抓着他的右手，苏景泽的左手还仍然紧张地不停触摸着傀儡的后背，像是想从这片光滑的地方抓住什么救命稻草一样。
苏景泽的创伤犹如四堵黑墙不断挤压他，越是意识到自己离开了无念崖，他便越无法呼吸，心跳也越来越剧烈。
唯有虞若卿的生命能量给他提供了光源，可他却要努力制止自己去看她，他怕他看起来太失礼狼狈。
就在他濒临崩溃的时候，光源却自己靠近了他。
虞若卿独有的那股冷冽淡然的香味就在面前，然后，她柔软的身躯靠在了他的胸膛上。
苏景泽整个人瞬间紧绷，他僵硬着任由虞若卿拽着他的手环过她的身体，放在她柔软的腹部。
他冰凉的手背上，是虞若卿温热的指尖。
“别抠我的鸟了，搂我吧。”虞若卿说，“再忍忍，很快就要到了，我特地找了一个人少的训练场。”
苏景泽的大脑有些缺氧，黑暗骤然褪去，可心中一股热潮却不断向着头顶涌来，让他有些晕晕乎乎，几乎听不到虞若卿在说什么。
如果虞若卿能回头，就能看到苏景泽的耳尖红得能滴血。
他绷得一动不动，却无法忽视自己怀中温软的触感。
虞若卿正全速驾驭傀儡鹤向目的地飞去，就察觉到苏景泽心跳十分剧烈，震得她后背都有感触。
她转过头，疑惑道，“师兄，你怎么心脏跳得比刚刚还要快？”
面对虞若卿正直单纯的疑惑，苏景泽羞愧得无地自容，却仍然无法阻止自己的脸颊越来越滚烫。
第17章 你年纪最大
苏景泽心跳得厉害，他如今灵脉断裂，空有炼气期的水平，却完全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反应。
其实他其实并非是那种懵懂无知的单纯少年，算起来，苏景泽要比自己怀里的小师妹大上许多。
当年他从云端跌落，经历了人生的大起大落的时候，虞若卿还是个在赤炼峰跟着师兄乱跑的小崽子。
苏景泽也不是没遇到过其他各种各样或优秀或美丽的天之骄女们，可他从来都没有像是现在这样失态过。
他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
“我……”苏景泽面红耳赤，他喉咙发紧，大脑晕晕乎乎，几乎没什么理性思考的空间，低声道，“可能是太久没出山谷，许久没御剑，这么高有点不适应。”
说完这句话，脑子才追上来，苏景泽绝望地闭了闭眼睛。
——作为修士却怕高，这拙劣的借口连三岁小儿都不会相信吧。
“哦。”没想到，虞若卿却没察觉什么不对，她安慰道，“我已经很快了，你再忍忍，马上就到。”
苏景泽一路保持从后搂着虞若卿腹部的姿势，整个人从头僵到尾，动都没动过一下，像是个雕塑。
等到落地了，他的关节都僵硬得有些发麻，虞若卿只以为苏景泽心里创伤太大，还在难受。
“师兄，到了，你缓缓。”虞若卿扶起苏景泽，带着他慢慢向前走。
苏景泽虽然目盲，但能感受到周围世界的能量，他很清楚地感觉到虞若卿带他走进了一个结界之中，应该是训练场周围防止波及到外的结界。
他刚刚缓过来一些，耳根没有刚刚那样发烫了。
“师兄，这就是宗主新收的弟子，陆元州。”虞若卿道。
苏景泽抬起头，他顿时又是一愣。
在他黑暗的视野里，除了身边淡淡白光的虞若卿，前方竟然站着一个生命能量也很纯粹的青年。
只不过对方的颜色是红色的，不是鲜血或者怒火的红，更偏一种琉璃般纯净透彻的红色，只会让人想起来活跃、自信、向上之类的褒义词。
“师兄好，我叫陆元州。”陆元州凑过来行了一礼，他很自来熟地搀住苏景泽，关心地说，“师兄，你要不然坐一会吧，你的脸色不太好。”
苏景泽整个人呆得一动不动，他实在有些怀疑自己看到的一切。
颜色代表人的性格或者思维，而是否纯净或者有杂质，便能看出对方的品行。
明明世间人性都是混沌复杂的，再干净的孩子最终也会被染上各种颜色，最后变成复杂的色彩。
可短短一个月，他的身边竟然出现了拥有两种不同纯净颜色魂魄的人，这种概率实在是让人震惊。
只、只不过……作为被宗主看上的人，陆元州品行端正纯粹，或许也可以理解？
在陆元州的搀扶下，苏景泽缓缓坐下，他低声道，“陆小师弟，可否让我看看你的样子？”
陆元州点了点头，他乖乖地在苏景泽的身边蹲了下来。
苏景泽伸出手，他的手指从上到下轻轻抚摸过陆元州的五官和脸颊。
原本青年的脸在他的视野里是模糊不清的，摸过之后顿时清晰了起来，淡淡的红色能量仔细地勾勒出陆元州的眉眼，让苏景泽‘看’到他的样子。
“师弟确实一表人才。”苏景泽放下手，他温声道。
“哇，师兄你真的知道我长什么样子了？”陆元州惊叹道，“好神奇。”
陆元州的天赋就在此，苏景泽十二年没有与外面联系，本该是对他人警惕的，可陆元州就是能悄无声息地让苏景泽没有任何负担地接纳了他。
苏景泽并没有说自己能以能量色彩勾勒世界的事情，他微微颔首，“目盲得久了，心便明亮了。”
他坐在椅子上，陆元州蹲着还没起身，虞若卿便也蹲了过来，她撑着脸，稀奇道，“这么说师兄还不知道我长什么样子呢，你为什么没跟我提过这个事情呀？”
苏景泽一滞，陆元州已经无奈地说，“师姐！你是女孩子，师兄当然不好意思提这种要求，多失礼啊。”
虞若卿这才想起来还有男女差异。毕竟她是个事业狂，从拜入赤炼峰后的这些年一直昏天黑地的闭关修炼，修仙这种事情又不注重性别，时间久了，她确实对自己的身份没那么敏感。
“是我考虑不周。”她挠了挠头，然后道，“那我们开始正式训练吧。”
二人看着根本没讲这件事情放在心上的虞若卿，不由得都有些无奈。
苏景泽在心里叹了声气，不好说什么。
陆元州更心直口快，他操心地说，“师姐，你这样怎么能行呢？你不能光修炼，心里还得装点别的。”
他以前看过好多，师姐这样醉心修炼、其他事情都一片空白的高岭之花，简直是无数话本里被各种主角趁虚而入攻略了的固定范本。
一想到万一以后有人因为师姐不敏感男女之防而趁机攻略她或者欺骗她，陆元州的拳头就硬了。
——他的师姐，当然要一直在高山之巅傲视群雄，永远都那么傲气凌人，其他人连她的衣角都不配碰一下！
陆元州握紧拳头，正打算要加强师姐这方面的意识，就觉得耳朵一痛，被虞若卿掐着耳朵提了起来。
他哎呦哎呦地歪着头叫了起来，捂着耳朵惨兮兮地说，“师姐，你掐我做什么？”
那当然因为苏景泽和陆元州脸上那种老妈子担忧的神情简直和霍修远一模一样，让虞若卿青筋直跳，仿佛又回到了被师兄碎碎念笼罩的阴影之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