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些回去,外头热着呢, 你要咳嗽, 又都是事儿。”怕他再犯旧疾, 曲妙妙忙推着人往屋里去。
“不打紧。”崔永昌指着檐外的雨幕:“凉快着呢,屋里的冰鉴都掩上了,待会儿你还怕我着凉呢!”
两个人携手进屋, 她又问宝梅, 某人今日用药一应。
宝梅笑着道:“您出门前嘱咐的真切, 人家句句都听在心里了。”
小丫鬟最是忠心。
崔永昌这些日子对曲妙妙的和善,底下的人都看在眼里。
他待主子好了,宝梅自然也打心里拿他当姑爷尊敬。
崔永昌要回里间找什么东西, 听见这话,侧身出来打趣:“你使了个厉害的丫鬟来盯着我,还能有不应的?”
曲妙妙拍拍宝梅的肩头,教两个丫鬟暂先出去。
又跟进里间,道:“她厉害些才好,我是嘴拙,说不过你们,有宝梅在跟前替我说上两句,才不落了下峰,叫你们讨便宜去。”
崔永昌不知在箱子里翻些什么,头也不抬道:“谁敢在你手上讨便宜?你跟我说,回头我去替你收拾!”
“哼。”曲妙妙笑着哼他,探了探冰鉴吹来的凉风,又怕待会儿雨停了要闷。
她找了了一件大袖衫出来:“你先搭一下,等会儿热了,再脱。”
崔永昌顺从地伸手,让她给穿衣服,嘴里还碎碎念叨:“瞧瞧,教我说中了吧。”
待穿好了衣裳,他才从箱子里掏出一把算盘。
倒不金贵,普普通通的栗木横梁,梁上一珠雕了雷纹,梁下五珠云纹相衬,从左至右,木色愈发染深,应是用了好一段时间。
“你如今也算当了一半儿的家,就当我送你的贺礼。”崔永昌轻飘飘地道。
顺手把算盘塞在她怀里。
曲妙妙拿在手中细看一会儿,笑着收下,随手放至书案。
微微侧首,同他戏谑:“我当你只会吃酒,不曾想,还念过书,帮着家里做过几年生意呢。”
“做生意?”
崔永昌嘴一撇:“我又不是神仙,念书已经劳心劳神,太皇太后还常说他们逼我太紧,使不得压这么大的担子给我。再做生意的话,恐怕老祖宗真要拿拐棍儿打人了!”
曲妙妙不由失笑。
他担子重?
莫说是青州城了,就是漫着大陈去找,这天底下比他好命的也没几个。
“你笑什么?”崔永昌捏她的脸,把人逼在角落,“拿了我的宝贝,你不感恩戴德也就罢了,还敢大不敬的嘲笑?”
“我哪儿敢呢?”
曲妙妙勾着他的脖子,踮脚啄他面腮,才哄着逃了出来。
又去擦手,同他说起正经事情:“伍家的事情,小姑姑知道了,她们两个姊妹一场,虽说……”
圆溜溜的大眼睛看向崔永昌方向,天色昏暗,嫣红的口脂显得有些蛊惑人心。
她语气顿了顿,接着道:“虽说伍倩倩之前做了些错事,然她到底是大舅舅的血脉,总不好……人没了,还叫她流落在外头。”
听她说话吞吞吐吐,崔永昌指尖点了点手边的桌案,替她开口:“秦樱想将她迁进辛家祖坟?”
这句话曲妙妙在嘴边滚了好几回,都不好说出来。
如今他先开了口,曲妙妙忙笑着点头:“大略是这个意思。”
秦樱一大早就去铺子里找她,说的时候红着眼,又是作揖赔礼,姿态放得低低的。
秦樱讲义气,又将姊妹情分看的重。
她是小辈,不好拒绝,也只能回来传话。
崔永昌冷冷地笑:“这事儿你不必再管,只说我已经知道。”
“那小姑姑若再找我来问?我要怎么答她?”曲妙妙勾着头去找他目光。
崔永昌捏了捏她的脸,早就把她那点儿小心思看了个透彻:“你不愿自己做了坏人,又不想替她圆了这个差事,才来跟我说的吧?”
小人儿只狡黠地否认。
“才没有呢,你是我夫君,我自是头一个要来找你拿主意了,若不跟你说,还能跟旁人去说么?”
曲妙妙只把高帽子给他戴上,薄薄的樱唇抿作一处。
样子再真诚不过了。
崔永昌被她这番话哄得舒心,也不多计较,将人搂在怀中,揉搓两下,才不情不愿地道:“那我就勉为其难的替你接了这烂摊子。”
他敛目看她,眼底却是笑的:“回头秦樱再找你说起,让她来家找我,我自给她个好安排。。”
辛氏在众人跟前言明,此事她再不管了。
秦樱消息灵通,岂会连这些都不知道?
无非是看这小傻子好骗,怂恿她出头,自己在后头里子面子都赚下罢了。
“我当你要生气呢!”曲妙妙拍着胸脯道,“我连赔礼道歉的话都想好了,你若是气急了,我就去西厢住上两日。”
“你敢!”
崔永昌瞪着眼睛把人勒紧,轻轻啃她一口,磨着牙威胁:“若是惹我生气,该是跟铺子里称病一日,好好在家赔罪才是。若再敢跑不见人,看我不打折你的腿。”
“你要打折我的腿?”曲妙妙瘪着嘴道:“那我就更得跑了。”
崔永昌退一步跟她商量:“跑也成,带我一道,路上也好有个给你花钱结账的主。”
“去你的!”
曲妙妙眼皮子一翻,嗔道:“我日子过得再顺心不过了,谁要逃跑?”
上次吵架她就看出来了,这人是个嘴硬心软的主。
嘴上唬的蛮凶,实则却舍不得。
崔永昌追问一句:“过些日子,岳母就来探亲了,沿途是依着咱们府上的例份让驿馆安排,他们来消息说,浩浩汤汤的有十几辆马车呢,身边又有孝顺的小辈伺候,好不威风。”
他说到驿馆安排,曲妙妙脸上已经变了颜色。
又听十几辆马车,孝顺小辈,那铁青转了黑红,一半是气恼,一半是愤懑。
有个这么不省事的母亲,曲妙妙觉得自己这会儿气势都要矮上三分。
她嚅糯了嘴,好一会儿才道:“她不该如此的,回头教他们去映悬那里,也别来家叨扰。”
“怎么不叫来家?”
崔永昌认真的同她摆道理:“她老人家是映悬的嫡母,就是柳氏那个亲娘在跟前站着,岳母说一,孝字当头,映悬还能不依了去?”
曲妙妙抬头:“那就在外头给赁个宅子,既排排场场的来了,只安分住上几日,再回去也就了了。”
“你这话就更是不对了。”
她面上有气,崔永昌笑着揉揉她的手,规劝道:“映悬要孝顺,你又是亲闺女,更要待她好一些。”
曲妙妙咬唇,须臾,才捉了他一根手指,看似漫不经心道:“那你说,该怎么安排?”
自小到大,赵氏这个亲娘就待她这个女儿不亲。
赵氏心里只有娘家,有赵家的子侄儿孙,有外祖父母。
就连柳姨娘都能看在映悬的面子上,待她和善三分,冬日冷时,还曾做过一件小袄。
东西其次,但好歹亲亲近近,才是一家人。
而在赵氏那里,曲妙妙听过的最和善一句,便是当初宣平侯府抬来了聘礼,赵氏不管不顾的当着路总管的面,阿弥陀佛的谢了一声佛祖。
又骂家里的赔钱货好歹没有白养,也是该她孝敬父母的时候了!
想到这里,曲妙妙不由垂下眼睫。
她做不到孝顺。
恨不能没有这个亲娘才好!
“你自己都说,赵家那些亲戚不是太好相与,总不能叫映悬去应付那些吧。”
崔永昌自幼被辛氏打骂着长起来的。
虽之前也曾从宝梅那里听过,知道自己这个岳母有些脾气。
他只当是家大人教育孩子一般,皆是因爱之深切。
崔永昌指着绿橘洲道:“之前映悬在绿橘洲住过一些日子,索性赶着里头的布置,将岳母他们也安排过去,临街又开了角门,出来进去的倒是方便。”
曲妙妙眉头紧蹙,咬着唇,最后劝他一回:“要我说,还是另赁一处宅子,便是她要领人过来走动,也不必日日生事。”
崔永昌摩挲着她的脊背,信誓旦旦:“哪里会生事,万事都有我呢,你且安心吧。”
自知再劝也无意义,曲妙妙才叹了口气,摇头起身,去了外头。
转天,宝梅得吩咐,要带人归置绿橘洲,又听说是京城的夫人要来,还领了赵家的一干亲戚。
“咱们这位姑爷可真是个好人,那善心都立在了云彩眼儿里,保不齐明儿就能立地成佛了!”宝梅抿着嘴玩笑。
宝妆去外头看了个人,紧赶着跑了回来,这会儿额角还冒着汗。
摇了摇头,笑着冲她噤声:“又胡说,那是世子爷心里有着咱们小姐,才如此高看一眼那边的人呢。”
宝梅啐了一声,不满道:“他们也配?我是没生成个男人,但凡给我三两力气,只把那赵恒印一群狗东西打个头破血流,才是好的!”
远处,崔永昌穿着薄衫过来,路喜在一旁打扇,后头三两个小子擎伞遮着头顶太阳。
宝梅瞧见人,犟犟鼻子,小声嘀咕道:“瞧着吧,且有生气的时候呢!”
小丫鬟这些日子在崔永昌跟前也乖巧不少。
等人走近,她只笑吟吟地福身:“世子爷,您快着些进屋,小姐也在里头呢。”
崔永昌夸她机灵,又说回头要她主子看赏,里头曲妙妙喊人,他才慢慢悠悠地晃荡进去。
第36章 “啊?是他!”……
崔永昌满心准备的恭迎岳母, 谁知那赵氏却有自己的打算。
夜里崔家的人在城外迎着,磕了头、引了路,车马行至知府衙门前,赵氏却执意要下轿回家。
路喜在跟前作揖赔笑地说了半晌好话, 想先哄着人归家, 自有主子拿主意。
他是宣平侯府的人, 曲家跟来的随从多不敢驳了他的意思,也都帮着劝解一二。
不料,赵氏跟前有个叫赵恒印的本家侄子, 好生的霸道,上来提着路喜的衣领就痛骂一顿, 又拍开了知府衙门的大门,一行人竟洋洋洒洒地进去。
外头如何, 人家半点儿不带在乎。
“爷, 小的办事不利, 来请罚。”路喜脸颊青红一片,跪在地上就给两个主子磕头。
“谁敢打你!”崔永昌拍案而起。
路喜虽是他的奴才, 但也是最亲近的奴才, 自小跟在他身边长起来的, 比京城那些一杆十八远的亲戚都要亲近。
路喜别扭地缩缩脖子,小声地嘟囔道:“小的没看路,自己摔的。”
不是他怕曲家那边, 只是揭了姓赵的短处, 免不了要伤了少夫人的体面。
“自己摔的?”崔永昌不信, 捏着他的脸就要看伤。
打脖颈蔓延起来的半截儿巴掌印儿,清晰的不能再清晰了。
曲妙妙喊宝梅过来,让拿了重瓣粉给路喜擦拭, 又拉崔永昌的手叹气。
“哪里是摔的,肯定是叫我那恶霸似的表哥拿捏了,给打的。”
娘家人犯了过,她自觉的丢人,低着头,脸上臊得通红。
眼睫眨啊眨,抬眼间,泪珠子便不争气地哭了出来。
曲妙妙怨他,更怨自己:“都怪你,看吧,头一天来,就惹出是非……我就说了避着她们一些……”
崔永昌揽住纤细腰肢,看小可怜似的给她揾泪:“傻瓜,她是你娘,她有千万个不该,咱们该有的礼数也不能少。”
他待赵氏客气,也是因着为她。
曲家远在京城,赵氏什么个人品,这青州城的人可未必知晓。
若真冷落了他们去,旁人只会说她在侯府不受重视,连一份娘家人的体面都挣不到。
人言如虎,孝字当头。
只是,如今他笑眯眯地迎上去了,却叫人打了脸。
曲家的人怕不是烧糊涂了脑子,真当自己是高高在上的身份了?
崔永昌眼底笑意不减,愈发的觉得有趣。
定是他这些年少去京城,竟叫他们忘了自己的名声。
这厢,某人哄好了媳妇,歇灭一室灯火。
知府衙门却是喧哗如白昼,似是到了什么节庆日子。
“且布置的热闹一些,老夫人打京城过来,就是年节,你们知府大人孝顺,岂能因底下的疏懒怠懈给坏了名声?”
人来人往的庑郎底下,掐腰站着一人。
身量不高,穿着一身靛青色的云锦绸衣,未着外衫,脚上踩着一双锃亮崭新的官靴,一手掐腰,另一只手里摇着一把蒲扇,风把绸衣吹得呼呼作响,晃着烛光,只叫人眼花。
曲映悬低着头从上房出来,变颜变色地瞧了一眼廊下那人,抿直了嘴角。
红师爷从后头紧跟上,也朝那人望了一记,忙拉着曲映悬避入了小道。
“老爷信上只说夫人要来看小姐,也没说要领赵家的人来啊。”红师爷纳闷儿地嘀咕,“那赵恒印在咱们府上这般还好,若是赶明儿到了那府,再这么耀武扬威的来上一回。依姑爷的脾气,岂能饶了他们?”
宣平侯府?
曲映悬眼珠子转了两转,隐约猜出了赵氏领人过来的目的。
他给红师爷递了个眼神儿,压低了声音吩咐几句。
又切切交代:“他们若是起疑,就说你跟那府关系亲近,到时候能帮忙一二呢。”
红师爷点头,应下差事。
而正房的热闹一直到夤夜更深才停。
几十个被薅过来干苦力的差官衙役累的上气不接下气,出了府门儿,才大着胆子骂娘,直说知府大人跟姑奶奶和和善善的一对姐弟,怎么会摊上个这样的娘?
有知情的站出来给众人解释:“里头那位老虔……老太太可不是咱们大人的亲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