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凌峋笑不出。
这是前世没有发生过的事情,突生的变故只有一种可能的原因。
他在阴暗里抬起头:“我平日里是不够可怕,竟然不能让你心生畏惧,不动不该有的念头吗?”
凌峋“望”向疯老仆的眼神空洞到让老仆内心寒颤。
老仆颤着手,双膝一弯,噗通一下就跪在了地上,但他嘴上却仍在强辩:“主子,奴才对您的敬畏之心天地可鉴,奴才做的这一切都是为了您呐……若、若是没有奴才做这些,您可怎么苏醒……上头可一直在看着……”
他话里又似邀功又似威胁,又说得半遮半掩,让人一时分辨不清他话中的意有所指。
凌峋清楚。
但凌峋不想忍。
“我本想让你再苟活几天。”
他话音落下,庞大的阴影便拔地而起,吞噬填满了屋内所有的缝隙。
那声短促的惊呼甚至没能传出屋子便湮灭成一片死一般的寂静。
·
燕闲跟着侍卫一路前行,她本以为会踏上那个大殿,最终却兜兜转转进了后宫。
走过弯弯绕绕的石砖路,穿过高高的院墙,见到皇帝那一瞬间,燕闲是懵逼的。
什么叫醉卧美人膝,她今天是真正的见识到了。
不止有美人膝,还有美人跪在身前拈着殷红的樱桃,翘着纤细的小指贴心投喂。周边一群环肥燕瘦尽皆有之,成团的千万千娇百媚里皇帝那副享受的姿态给燕闲幼小的心灵造成了巨大的震撼。
震撼到皇帝让她上前的时候,她便直挺挺地上前,压根忘了要行礼。
皇帝倒没在意她行没行礼,只端详了她半天,幽幽开口道:“是个美人胚子。”
在一众真正美人的沉寂凝视中,燕闲莫名觉得遍体生寒,如疽跗骨。
第66章 生而知之
琉璃瓦, 汉白玉。
燕闲带着一盒子赏赐出宫时回首看着那深宫后院的翘角飞檐,仍是觉得满身的凉气。
她不知道皇帝找她去到底是要说什么,反正到她走的时候他也没说什么,像是聊家常一样问了问父母兄长、日常生活。她原以为会问她凌峋的事情, 或者警告她不许再去找凌峋, 但什么都没有。
不过这不妨碍燕闲觉得那黏黏糊糊的眼神恶心, 一想到那句美人胚子她就汗毛直竖。
走在出宫的路上,燕闲还有些神情不属,她想起了以前看的君王和美人的话本。
之前看话本时还觉得君王配美人算是理所当然的佳话, 但今儿个在美人堆里走了一遭,看她们乞怜, 看她们逢迎,看她们互相之间虎视眈眈……燕闲觉得她可能这辈子都不想再看什么美人伴君王了。
这些美人单个拎出来各有各的颜色, 都是她欣赏喜欢的类型, 可一想到她们聚在那大殿里, 几乎塞满每一寸空间地将皇帝簇拥在当中,仿佛心里眼里都只有他一人……燕闲不太懂为什么, 但她有点点为她们难过和不值, 明明她们都一副甘之如饴的样子。
燕闲想不明白, 又觉得自己有点太狗拿耗子多管闲事了,但这念头被甩到脑后没多久又盘旋着绕回了她脑海,跟甩不掉的狗皮膏药一样, 黏得她心烦气躁。
直到快走到宫廷门口, 远远的就看到自家爹爹站那等着的身影, 燕闲才觉得浑身一松,黏黏糊糊的感觉瞬间消失,就好像身上的枷锁都被打破了, 心情轻快地人都要飞起来。
燕闲连蹦带跳地跑向爹爹,燕宁也一改往日在外的规矩,蹲下身就将她拥进了怀里。
“爹爹!你是来等我的吗?”燕闲眨巴着圆眼睛,窝在燕宁胸口,只觉得爹爹此刻的心跳好快好响。
燕宁今日正在衙内上值,忽地听说皇上召见了自家女儿,一想到自家女儿最近在忙的事情,他是当真受了一惊。散衙后他便在这等着,各种念头在他心头跑了一圈又一圈。
一会儿想燕闲揍小王爷的事,一会儿想凌峋的事,这两件事情他其实都做了预案,考虑好了万一事发皇上宣召该怎么应对。但他万万没想到皇上会绕过父母,直接宣召一个垂髫小儿。
一想到自家女儿的大胆和这事的事出蹊跷,燕宁是当真静不下心,能稳稳站在这等着,还镇定从容状全靠他平日在外深入骨髓的装腔。
直到真的把女儿抱进怀里,他胸腔那颗焦躁的心才终于慢慢平稳了。
人没事就好。
“回家了!”燕宁笑着把燕闲抱了起来。难得在外面坐上爹爹的臂弯,燕闲不由咯咯笑出了声。
“侍郎慢走。”送燕闲出宫的内侍奉上了那盒赏赐,含着标准化的笑容目送着父女二人离开。
回到家时,果然看到燕幸也在家门口等着。
远远的看到自家兄长来来回回的踱步,燕闲踢了踢腿示意爹爹停步,挣扎了两下跳到地上,又竖着食指冲爹爹比了个悄咪.咪的“嘘”,然后鬼鬼祟祟地靠近,唰一下扑到了燕幸背上。
猝不及防的燕幸吓了一跳,回头看到妹妹笑得贼兮兮的脸当真气不打一处来,但一想到她那么小一个人独自去面了圣,便又什么气都发不出,只任由燕闲胡闹,还背着她跨过了高高的门槛。
倒是把他俩身后的燕宁吓到了。毕竟现在的燕幸个子当真不高,也是个短手短腿,若不是平日里早熟沉稳很少跳脱,燕幸也要担心他走路绊门槛。
燕宁打发想同他一起在宫门口等燕闲的燕幸回家,本是想着若是最坏打算当真出了事,也要尽可能的给家里保下几分生机。若是一家四口三个出了事,妻子怕是不会想苟活,燕幸向来早熟,回到家也算半个主心骨。
不过如今一看,燕幸到底还小,做不来主心骨,反而是妻子一如往常张罗好了饭菜,见他们回家就展颜一笑,神情自若直接喊开饭。
沉着冷静,从容镇定。
什么叫大将风范。
当家主母果然是最厉害的。
夫妻二人对视一眼,一切都在不言中。
用饭的时候是惯常的交流时间,到了家燕闲就什么都不怕了,扒着饭就将今日的事情从头到尾讲了一遍。
一听到面圣的场景和皇帝说的“美人胚子”,燕幸和两个大人脸色瞬间就不好了。
尤其是燕宁,他身居官场,最了解皇帝作风,这会儿一双筷子都快拗断了。
当今圣上是前任圣上的老来子,自小说是骄纵都不合适,该说是生来便享尽世间一切。朝上的老臣也曾一度担心培养出个骄奢淫逸不理朝政的新皇,但结果比预期的要好了不少。
现任皇帝还是挺勤于朝政的,他只骄奢淫逸。
对于臣子来说好女色相比其他当真算不得什么大问题,便是后宫三万佳丽,只要皇帝没有造成国库空虚,民不聊生,佳丽便佳丽吧,还有的是人家想要送女儿进后宫呢。自古枕头风就是飞黄腾达的捷径。
但别人想不代表燕宁家也想。
虽然知道当今圣上荤素不忌,高堂大殿睡得,烟花柳巷也睡得,传言里睡臣妻的事也不是捕风捉影。后宫的妃子最年长的是当今圣上还是太子时由先王婚配的淑妃,她同皇上同龄,如今也已知命之年。后宫年轻的妃子那就不胜枚举了,多是及笄之岁。至于那烟柳巷里的那就更不好说了。
也是知道皇帝在女色上一向荒唐,燕宁才不得不多想。
但、但闲儿才六岁!甚至远远未到豆蔻之年,这也太离谱,太令人生恶了!
用美人这个词形容犹是一脸稚气的垂髫小儿,无论如何都是过了的,传出去对燕闲不是好事。更何况,燕闲如今是六岁,但她不会永远是六岁。
知命之年的男人好.色,花甲的男人照样好.色。
再看到那盒赏赐里的胭脂粉黛和宫花玉簪,燕宁手都气抖了。
他当机立断:“闲儿,明日起不许入宫了。校场也少去,能不出门就不要出门。”
燕闲沉默地扒了口饭,闷闷地应了。
她这般简单就决定听话,家里人更是不放心。
“皇上当真就说了这些?他还有做别的吗?”娘亲强抑着色变,放柔了声音,“若是有别的,不要怕,都和娘说。”
“诶?”燕闲呆呆抬头,“没有啦,就远远的讲了这么几句话……就是觉得怪不舒服的。”
一家人这才都松了口气。
到了晚上,燕闲在床上翻来滚去睡不着的时候,就见娘亲叩了叩门走了进来。
“娘。”燕闲软软撒娇,抱着枕头蹭到了娘亲怀里。
娘亲顺了顺她的头发,温柔道:“有些事娘亲一直没有教你,总觉得时候尚早,如今看来,早些教你并不是坏事……”
然后燕闲就听着娘亲给她普及了男女之间可能发生的若干事情,需要保持的距离。娘亲非常慎重,直听得燕闲困得直打哈欠才停。
倒也不是燕闲有意走神不听课,只是不知道为什么,娘亲一讲她就觉得好像这些她都懂,甚至觉得娘亲讲的那几个作为案例的故事她都似曾相识的听过。
“娘~你说的这些我都懂的啦。”本来毫无睡意的燕闲逐渐犯困,听到最后她困得直撒娇。
娘亲狐疑:“当真?”
“真的啦。”燕闲直点头,脑袋里滞塞的发条转了转,福至心灵,“不然我今天就不会觉得不舒服啦。”
娘亲一想也是,看着女儿困顿的神情,一想到一直自由的跟鸟儿一样的她以后就要被困在宅院里,终究还是不忍心,按着她躺下,同她说:“以后宫里就不要去了,家外头的话,带着人再出去。要是出去都要和家里人讲,至于练武……你喜欢的话,让爹爹再给你找个愿意上家里来教的人。”
燕闲闷声应了。
“乖,睡吧。”娘亲拍了拍她的被子,哄着她入睡后才轻手轻脚出了门。
娘亲刚关上门,安静的室内燕闲又睁开了眼,她看着头顶显得又矮又压抑的纱帐瘪了瘪嘴,最后还是忍住了鼻间的酸意,翻身睡去。
娘亲出了房间,刚掩上门,一转身就看到自家儿子正站在面前。
她惊得拍了拍心口:“作死哦,吓娘亲一跳。”
燕幸向娘亲行了个赔罪的礼,又歪头示意屋内,轻声问道:“妹妹怎么样?”
娘亲牵起他的手穿过了回廊:“她还好,很听话,现在已经睡着了。”
燕幸还是不放心:“那些娘亲都同她说了吗?”
“说了……”娘亲回到一半,突然意识不对,她转头看燕幸,狐疑道,“你怎知我要和闲儿说什么?”
话刚说完,她想了想,又觉得这些事也该早点让儿子知道才成,当下就揪了儿子衣领:“正好,你过来,这些事我也要同你再说一遍。”
“啊?”燕幸腿多迈了几步才赶上了娘亲的步伐,“但是这些我都已经懂了啊。”
娘亲更错愕了:“你才八岁为什么懂这些,娘亲和爹爹都没和你说过啊。”
燕幸也愣了。
他难得稚气地摸了摸脑瓜子。
对哦,我为什么会懂啊。
好像不止这些事,好多东西都好像本来就在脑袋里一样,要用的时候突然它就冒出来了呢。
曲折的长廊里,燕幸和娘亲大眼瞪小眼,面面相觑。
燕幸:“大概……生、生而知之?”
娘亲给了他一脑崩子。
第67章 盼他万事坎坷崎岖,百思……
第二日起床, 一切好像都回到了从前,平平常常的练剑,平平常常的吃朝食,平平常常的送爹爹出门上朝, 送兄长出门上课, 没有人再提昨天的事情。
除了燕闲不能再自由出门晃荡。
以前的燕闲倒也不是那么闲不住, 每天都要出门玩耍,只是自己选择在家和被迫在家到底还是不一样的。
这才第一天,燕闲就已经觉得浑身不舒坦。
更重要的是, 燕闲还记得她昨日和凌峋的约定。
她都约好了“明日见”了,如今却注定要爽约了, 这个约还可能永远都续不上了。
虽然让兄长给凌峋带了话,但燕闲还是觉得好对不起凌峋。
就好像救了一只小兔子, 还没等它养好伤就又把它扔出了门。
以前的燕闲最喜欢坐在大门门槛上看外头的人来人往, 无论是赶车的车夫还是挑水的担夫, 带娃娃买糖葫芦的妇人亦或是推着独轮车卖小馄饨的货郎,她都觉得好有意思。
现在的燕闲却是不能坐门槛那了, 只能抱着剑坐在后院盯着院里的大树发呆。
娘亲来问过几遍要不要去她房里玩会儿, 燕闲却怎么也提不起劲儿, 就连平日里爱看的话本都不想碰,最后还是感觉坐在这仰头看看天比较有意思。
起码天它无边无际,很是开阔。
这才第一天而已, 燕闲就觉得自己快变得悲春伤秋了, 看到个鸟儿飞过院墙都觉得好羡慕, 也不知道那些从小就养在闺中的女孩子是怎么生活的。
乱七八糟的念头在燕闲脑海里跑来跑去,她先是扳着手指数自个儿有几个能请到家里来玩的闺中之密,数了半天, 一个手指头都没能按下去。
倒不是说燕闲人缘当真很差,只是她在校场称呼师兄的那些兵士自然不能算是闺密,她也没到能去参加雅集诗会的年龄,往日里也只在逢年过节参加宴会的时候有见过若干个同龄的女孩子。
这些女孩子同她关系倒也还好,这个年纪对什么都好奇,燕闲这种会舞刀弄枪、能翻跟头能举砖的人在同龄女孩子间意外的还挺受欢迎。大家都蛮喜欢听她讲讲每日的新奇事情和话本的内容。
但宴会时候聚成一堆聊聊和互相邀请往来做客还是不同的,燕闲请了人家来也不能带她们舞舞刀弄棍,那不得被人家家人问上门来,而她自己也不想跟别人一道绣花吟诗做点心。
数来数去没找到能邀家里陪她玩的人,燕闲又打起了家里下人的主意。
但她家也不是什么大户,家里也就管家、小厮和厨房大娘。厨房大娘家是有个长她两岁的姑娘啦,但人家也已经开始学起了女红。富人家的女孩子要学女红做谈资,一般人家和穷人家的女孩子更是要学女红赚点零用。
燕闲总不好耽误别人。
数了半天,越数燕闲越发觉得自己像个格格不入的异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