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这问题正中皇帝下怀,皇帝借这问题洋洋洒洒将前后因果、神仙托梦之事说明,最后断言:“此乃天生恶蛟,为了黎民百姓必须除他!”
燕闲怒了:“蛇能化蛟也能化龙,蛟是恶蛟,龙便是善龙?人刚出生又如何能定善恶!你不教他一心向善反关押他虐待他,让他活得生不如死愤世嫉恶,你不反思自己竟反怪他天性本恶?”
燕闲这话掷地有声,直将院内砸得一片死寂。
她身后的凌峋却是止不住地大笑出声。
虽然事情发生了些许的改变,场景也不同了,但燕闲果然还是燕闲,自小心里都有着同一杆称,讲着同样的道理说着同样的话。
前世里他幼时并不知自己蛇身的秘密,始终没有掌握自主化蛇的能力,每日都苟且偷生,并未能逃离困住他的那方狭窄院落。但也还是燕闲站在那院落里,用同样的小小身形挡在他的身前,无所畏惧地说着一模一样的话。
不过前世里并没有这么大的公开阵仗,一切都在那小小院落里隐秘的进行。皇帝只说了他天性本恶的事情,没有照妖镜,也没有神仙托梦。
现在他终于知道了,为什么一直不敢杀他的皇帝会突然起了杀心,并果断实施。
神仙托梦……
呵,他凌峋竟当真是天地不容,神仙难忍。
但那又如何,他也看不上他们。便是世间万物俱都毁灭也及不上燕闲一丝一毫。
凌峋知道后续的发展并不慌乱,还有功夫贪婪地用意识感知描绘着燕闲的背影,将每一寸都深刻的印入脑海。
皇帝却是被燕闲这又似童言无忌又似义正言辞的质问激怒了。
他面色已经沉如黑墨,眼中闪过的皆是杀意。半晌,他竟是笑了。
皇帝收回了走向凌峋的脚步,状似饶有兴致地问燕闲:“可我今天一定要杀他,你又待如何?”
四周是虎视眈眈的兵士,利刃的寒光在阳光中闪烁,森森然的杀气遍布着庭院。这些日子里思考过的那些问题一一在燕闲脑海中闪过。
她的手握上了剑柄。
燕闲还是没有想明白皇权到底是个什么东西,为什么所有人,包括大人,包括自己一直认为无所不能的爹爹都要屈服在它的脚下。明明它内里藏着那么多的肮脏和压迫。
燕闲也不明白自己该怎么战胜它。
但燕闲想,她并不想屈从与它,憋屈无趣的生活不适合她,她不想认同错误的东西,也不想拱手把自己伙伴的性命交给一个害他的坏人,没有人活该无错而一生不幸。
所以她不能让,她要战。
小小女童握着剑的样子几乎要逗笑了皇帝和两旁的军士内侍。
这把剑也就成人的半臂长,比之匕首也就长了一点,更何况它压根没有开锋,只是挂在儿童身边的装饰玩具而已,她这样一本正经握剑的样子岂不惹人发笑。
他们笑他们的,燕闲的目光却是一往无前,直看得皇帝心生寒意渐渐笑不出来。
心中的怒火再次被添了把油,燕闲的面容再不能勾起他的一丝怜爱之意。
皇帝收敛了笑容,寒声问燕闲道:“今天我若是杀不了他,我就杀你全家。你是让,还是不让!”
什么?卑鄙!
燕闲心惊之下转头看身后的家人。燕宁同妻子刚刚情急之下已站起了身,如今和燕幸一起三人正紧密地站在一起,沉默地看着她。
燕闲看出了他们眼中难以完全掩饰的恐惧和害怕,但那三道看向她的目光里没有请求,没有压力,有的是一如既往的包容和爱护。
昨日梦境中的种种情绪重又翻涌上心头,心跳一下又一下,就如时间在敲着通往死亡和离别的倒数鼓点。
燕闲又低头看向凌峋。
此刻的凌峋已经挣扎着半坐而起,他的腿不能动弹,这已是他活动的极限,他好像感受到了燕闲的目光,那双眼虽仍无神,却像是注视着她。
凌峋笑着开口说了和前世一样的话:“我没关系的,怎么做都好,我不害怕的。”
然后他听到了那句时常在他梦里反复回荡的话。
“我不会让他带走你的。”
燕闲闭了闭眼,回头再面对皇帝时,眼中已是一片清明。
“我不会让你带走他的。”她看着皇帝又重复了一遍。
“好胆!”
皇帝简直难以置信,他想不出燕闲哪来的胆子,也不明白燕宁这么聪敏会辨局势之人怎么会教出这样的女儿,又为什么能让自己的女儿放肆至此。
燕闲这一刻却觉得自己心中前所未有的安定。
她知道,她其实没有路可以选。
交不出凌峋,她和她的家人会死,交出凌峋,她和她的家人就能活了吗?
未必吧。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燕闲喃喃自语着抽出了玲珑小剑,惊惧从身体内被逐渐排除,呼吸越发平稳,握剑的手变得沉稳从容。
她又道:“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
圣人不仁。
她和她的家人本就没有什么活路。
苟活?
燕家人从不屑苟活。
她手中有剑,前路就在眼前,没有路就劈开一条路,生路要靠自己走出来!
来战!
杀意竟从这小小女童身上迸发而出,皇帝惊慌之下连退几步,内侍护着他退入军中。
一声令下,本来列队两旁的军士一拥而上,血战一触即发。
第72章 “你总算出来了”……
皇权的诏令下所有人身不由己, 就算知道面对的只是一个垂髫稚童,也没有兵士敢放下自己手中的刀剑武器。更有甚者为了争功而一马当先冲锋在前。
燕闲握紧了手中的剑,这一刻她的头脑一片清明,所有的杂念都从心中消失, 眼里只有冲向自己的尖锐利器锋芒。
她挥剑。
未开锋的小剑拙钝非常, 便是树叶也切不断, 激不起任何人的畏惧和忌惮,但在它接触到肉.体的那一瞬间寒光乍现。鲜血如喷泉般激射而出,温热粘稠的血液在石砖上泼洒成画, 转瞬内又滴答着汇聚成一小块血泊。
突如其来的血光射入在场的每一个人的眼中,空气霎时变了味道。
天际初初放晓, 正是朝阳渐升之际,霞光带着清新的气息倾泻而下, 为大地洒下一片初生而热情的橙。但这方宅院里, 橙色被遮盖在血色之下, 惊惧、恐慌、仓惶、杀意动荡成一片,萦绕在众人鼻间的血腥味让人仿佛来到了硝烟弥漫的战场。
这是一个堪称兵荒马乱的场景, 不过五六岁的稚童在一片血色和痛呼中招架格挡又反击, 左冲右突如入无人之境, 这种场面让人如坠梦境,若不是惊惶的心跳在提醒着他们自己真真切切的身处生死边缘徘徊,怕是不少人会想要掐自己一把从荒诞的噩梦中醒来。
便是燕幸趁乱捡起家具断木当做防身武器, 驱动着本能躲避攻击时, 脑子里也一闪而过这个念头——我的妹妹怎地如此凶煞, 如此能打。
此刻的燕闲就是剑,剑就是燕闲,她就像进入了一种玄妙的境界, 眼睛看着面前的情景懵懵懂懂,身体却像被潜藏在大脑中的另一种意志支配,浑身上下每一个细胞都充斥着战意与锋芒。
不过若说她没有自我意识,只有杀意本能却也不对。被击倒的兵士虽躺在地上捂着伤口动弹不得,却并没有几个有着真正的性命之忧。
但皇帝看到这远不合常理的情景已是吓到面如土色,虽嘴里仍难以置信地喃喃自语着“大胆”“放肆”“灭九族”等话语,脚步却已在内侍护卫的搀扶下张皇失措地向院外退去。
——不能让他逃掉。
突然升起的念头在燕闲脑海中一闪而过,她的身体就已然一跃而起,竟是跳上了兵士肩膀,接连不断的步伐腾挪间就直直向皇帝冲去。
——我怎么能跳得这么高?
疑惑在刚刚升起的一瞬间就被另一种更强烈,甚至可堪称是执念的念头替代。
燕闲的脑海中充斥着几个大字——让他逃掉,会家破人亡。
昨日梦境里那种死亡和离别的绝望伤感再次翻涌上心头,燕闲的眼眸里不知不觉血丝蔓延,如同堕魔。
但比她速度更快的是一条骤然出现的庞然巨物,硕大的蟒首猛地从燕闲身后蹿出,在所有人猝不及防的瞬息间张开了血盆大口!
“妖……”
皇帝只下意识地吐出了半声震惊的呼声,甚至没来得及求救,便已被巨蟒拦腰咬住,瞬间没了声息。
空气凝固了。
这一刻所有人看着盘踞在院中央的巨蟒还有它高昂着的恐怖蛇口中那晃荡着的皇帝身体,惊惶到失去了语言和行动能力。
就好像世界突然断了片,夺走了所有人的大脑和思维。
院外,恐惧的尖叫声响起。巨蟒的身形过于庞大,无处藏匿,它的突兀出现惊到了一大清早就听到兵士动静,意识到出事之后不敢靠近,只远远观望着的邻居们,紧接着又惊到了更远的市集处。
四下此起彼伏的仓惶惊叫声惊醒了院内这些因为太过靠近反而恐惧过深无法行动的人,有人转身冲向通往外头的大门,有人扔掉了手上的兵器,软着腿脚攀爬上两边的院墙夺路而逃,也有人在惊惧和忌惮中攻击巨蟒试图救下皇帝。
兵器击打在巨蟒的鳞片上发出了铿锵之声,那看着排列整齐的密集软鳞却坚硬如钢铁,金属的碰撞甚至产生了细小的火花,但鳞片上仍是丝毫新增的划痕都没有,普通的攻击压根破不了那一身鳞片的防御,巨蟒不痛不痒,它只俯首,黄彤彤的竖瞳正对着底下的燕闲。
燕闲有些呆愣地看着它,半晌:“……凌峋?”她试探着问。
巨蟒一甩头扔掉皇帝的身体,仰首发出一声似嘶鸣又似嗷吼的叫声。
那嗷叫声中饱含着心愿得成的狂喜肆意和安心。
下一刻,它的身形猛地暴涨,腹部的鳞片开裂,一对巨大的鹰爪腾空伸出。嘶鸣着发泄完情绪,巨蟒俯首温柔地蹭到了燕闲脸旁,一个短短却笔直的小角立在那头顶。
巨蟒……不,是蛟!
“竟已化了蛟?”
一个陌生的声音在燕闲的脚旁响起。
燕闲惊得一低头,那只今天一大早就消失不见的小白猫正扭着身体靠站着她的小腿。
见燕闲看它,小白猫扬起脑袋对她掀开了那可可爱爱的三瓣唇:“啊,我来晚了。”
燕闲:???
她看猫看蛟又看剑,脑中混混沌沌的想,这个世界果然不太对。
小白猫伸着前爪压着腰伸了个长长的懒腰,白光一闪,凭空而生的雾气遮盖了众人的视野,下一瞬雾气散去,淡淡的光辉中出现在那的却是一个身着素袍,鹤发童颜,白髯及胸的老人。
燕闲:哈???
小白竟然是公的!
还是个能变人的公的!
这一刻,燕闲觉得自己幼小的心灵受到了深深的伤害。
老人下意识地抬起手送到嘴边,看着就好似猫咪舔爪子的动作,但他及时停了下来,掩饰地轻咳一声后开口道:“喵、咳……吾近日有感,此处有人同吾有缘,便化身前来……”
他低头看了一眼身旁半身染血的燕闲,又看厅内手持断木头发有些散乱的燕幸:“尔等有仙缘,吾特来接尔等赴仙山求索。”
回应他的是院内的一片安静。
在这篇尴尬的面面相觑中,老人好似不自在地动了动身侧的手指,将燕闲的目光引了过去。
咦,那握持的姿势和自己的握剑姿势好像哦。
“你在看它吗?”老人含笑的声音传来,随着他的话音落下,他手掌间虚虚拢着的空气里,一柄背阔似山却刃如刀霜的重剑在五彩的淡淡鳞波中逐渐现形。
燕闲的眼睛亮了。
“想要摸摸它吗?”老人伸手向燕闲递过了剑。
“可以吗?”燕闲嘴里问着,眼睛却是一眨不眨地望着这把剑,手也不由自主地向前伸去。
但她另一只手中的玲珑小剑却是猛地一震,将她从对宝剑的痴迷中震醒过来。燕闲还好似听到了一声冷哼,甚至脑海中还冒出了一个猫唇大圆瞳的少年环着胸气鼓鼓地撇过头的场景。
诶?这是谁?我曾经见过的吗?
燕闲脑中有些混乱。
见她收回手去,老人也没有强求,跟着收回了重剑,只嘴里同燕闲介绍道:“此剑名为山海,剑锋七尺六寸,重八十八斤。”
燕闲目光流连在那泛着丝丝寒意的剑身上,半天才不舍地收回,礼尚往来地举起了自己的玲珑小剑:“此剑名为……灵霄……嗯,我也不知道它多长多重。”
老人笑了:“乖孩子,可愿同我学剑?”
燕闲望他:“你的剑很厉害吗?”
老人:“那是自然,我的剑法天下第一。”
他说完抬首望厅内神情惊疑不定的燕宁夫妻,自我介绍道,“吾乃天衍宗宗主太虚真人,宗门内多为剑修。此行前来,欲收你一双儿女入门下修行,去伪存真,求真我本我,开通天大道。”
他的这一番话可是惊到了燕闲一家,就好似新世界的大门被缓缓推开,光怪离奇却又让人不得不信。
燕宁张口结舌:“尊长可是仙人?”
太虚真人一捋长须,刚要开口,墙上却又传来一道男声:“他算什么仙人,再没有比他更具凡心的大俗人了。”
话音落下,那人脚步未动却已翩然落地,竟是与太虚仙气缥缈程度不相上下的美青年。
他比太虚真人直接了当的多,怼完太虚一句后,转头就向燕家人自我介绍道:“吾乃飞仙门混元真人,主丹修,此次前来欲收两小儿为徒。”
说完他随手一挥,袍袖内一枚赤色滚圆的丹丸径直飞出,飞到燕宁头顶之上便化为了雾气将他护着妻儿时受的两道刀伤笼罩其中,呼吸间,雾气散去,伤口竟以完全愈合,甚至连道红痕都没留下,只衣服上被划开的裂口证明着伤口曾经的存在。
此等果然是仙家手段。
小秀了一手的混元真人一拢袖,接着问道:“不知二位父母意下如何?”
燕宁同妻子对视一眼开口道:“两位尊长,这天衍宗和飞仙门我等俗人当真没有听说过,可是那仙家门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