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早该如此做了。
总归无论金宝珠死在自己前面还是死在自己后面,他都不能忍受,前世他活着的时候便想清楚了,他就应该永远把金宝珠栓在身边,要么陪他一起生,要么陪他一起死。
她既不要想着能在他死之后琵琶别抱,也别想在抛下他一个人去来世逍遥。
——她就得一直在他身边。
冬日木叶凋零,只有三两片枯叶在枝头低垂,一阵冷风刮过,金宝珠下意识的拢了拢衣领,此时她也不知桓墨心中所想,还盘算着日后离开金陵,她是先回渝州还是先带着芝儿四处游历一番。
前世自己的一辈子好像都被困在了桓墨的后宅,连死都死在那一方宅院,便是如今金宝珠想到这些,还是会觉得心口憋屈,不过她又想再过不久就可以解脱,心中便又畅快起来。
两人走到厅堂的时候,桌上的饭菜已经摆好了,桓墨拉着金宝珠坐下,他看着煲中的锦鲤自己却忍不住笑了起来。
“说来这其中一条可是太子亲手捉来的,夫人可要细细品尝才是。”
金宝珠没有说话,只是安静的吃饭,从前她期待桓墨的关切注视,可现在却厌烦桓墨的纠缠。
好在用完膳后不久,桓墨的手下带来了消息,桓墨听完后立刻便站起了身,只是临走之前他双手覆在金宝珠的身侧,然后垂下头在她耳边轻声道。
“前世的边境的瘟疫夫人可还记得?”
男人的气息就在她的耳边,金宝珠不自在的避开了些。
“自是记得……”
毕竟那么大的事情,她那时虽被桓墨安排到了锦州,却也时常听人谈论,比如说当初有多少世家贵胄连夜出逃,又或者新帝如何砍了前来劝降的成王。
“为夫记起前世后不久便派人去边境暗中探查,你看这才过去几日,那厉州竟又乱做一团,之前被为夫打败的辽军似乎勾结上了厉州官府,此时已有不少病弱将死的辽人莫名出现在厉州境内……”
桓墨的声音不疾不徐,好像在说家长里短的闲事一般,金宝珠听着却微微蹙起眉。
“那辽人长相与我们齐人如此不同,两国之间又交战许久,百姓怎能容忍齐人入境?”
桓墨听着这话突然闷笑了声,他抬起一根手指轻轻抚摸着金宝珠的侧脸。
“夫人也知道辽人在北齐边境侵扰多年,这些年北齐又赢过几次?每当齐军退败,辽人冲进城后,哪次不是一番烧杀抢掠,然后见男子便残杀,见妇孺便欺凌?”
“只是那些女子受了欺辱,却还有被家中人唾弃,有些怀了孕的也只能偷偷产下孩子,心软些的便将孩子养在身边,心狠的生下孩子之后便抛弃荒野任凭野兽叼走,只是那些活下来的小孩,大都有些辽人的血统,如今这么些年过去,边境百姓对辽人自然见怪不怪。”
从前金宝珠从未听桓墨与他说过这些,眼下听着这些事情却觉得胸口沉闷,可桓墨的声音却没有停下。
“你见过苏止吧?”
桓墨说着脸上带着几分轻蔑,“他的父亲就是辽人,他原本生下来就被母亲抛弃掉了,当年是被一个鳏寡秀才捡到才活了下来,若不是为夫瞧他有些才能将他收在麾下,恐怕此番他还在边境受人白眼凄惶度日……”
桓墨说罢满意地看着金宝珠脸上闪过的不可置信,他缓缓站起身,心底却泛着一丝厌恶。
便是那么个低贱的身份,前世也敢肖想他不该想的人。
想起那日舞姬从苏止胸口摸出的那枚耳坠,桓墨的双手便不由得捏紧。
什么东西,竟然也敢?
若不是他尚且有用,他早就把他杀了……
金宝珠听到桓墨说起苏止,不由双眉拧起,从前她对着这个人除了聪慧并没有太多其他印象,如今听桓墨这般说来,才知道他境遇可怜,倒是叫人唏嘘。
虽说这般身世,但是之前见他说话做事,却是张弛有度不卑不亢,倒也实属难得。
金宝珠想,若是以后有机会她倒可以劝劝这苏止离开桓墨手下,凭他的才识大可直接入仕报效朝廷,何必一辈子做个受人驱使的幕僚?
桓墨的指尖依旧在金宝珠的脸颊旁摩挲着,直到又一次被她避开,才悻悻的站起身来。
“为夫可能要离府两天,不过为夫不在的这两天夫人切记莫要到处走动,即便是非要离府也一定记得带上高寻。”
桓墨的声音轻缓,听起来还有几分温柔,只是走出房门的那一刻桓墨又转过身望了颔首坐着的金宝珠一眼。
“夫人一定记得听为夫的话,乖乖等为夫回来……”
被反复叮嘱的金宝珠有些不耐,她转头看向在门边的桓墨便嗔怨道:“知道了知道了,你到底要说几遍?这把年岁便像婆姨一样……”
桓墨后面的话被打断,他却不觉得气恼,反倒是站在门边心情很好的轻笑起来。
“好,为夫不说了。”
许是桓墨长了一张欺世惑人的脸,任谁看他都当他是温雅多情郎,只有桓墨自己晓得,他对于所谓所谓情爱有多轻蔑不屑。
当年他被撵出桓家时是六岁,在被金老爷找到之前,他跟着徐管家身边日日食不果腹,甚至为了半个发硬的馒头和路边的乞丐打架。
当初他快饿死的时候,他就告诉过自己,若有朝一日他活下来,他一定会抓住一切机会向上攀爬。
他一定要出人头地,一定不能在被人踩在脚下,也一定不要再为任何人动容生情。
人心最为虚伪可憎,哪怕前一刻甜言蜜语,下一秒便会为了利益刀刃相向。
桓墨心智一向坚韧,哪怕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他也未觉得金宝珠于他有多么重要。
总归她一直在他身边,一直在他后宅,他想见的时候,便去瞧上一眼。朝中再多纷乱,他也从不在她面前表露,只叫她安心待在家中等他回来便是了。
他也不喜欢她与白依依走的太近,那女子总是太过喜欢抛头露面,他总怕金宝珠也被她带坏,也成日出去到处招惹。
原本他计划的都很好,白依依调制的解药也终于有了眉目,他或许终于可以不必再受那余毒折磨。
可偏偏那日他回府晚了些,便晚了那么会,金宝珠便死在了偏院的床上。
想起前世的那一幕,桓墨便觉得眼前有些晕眩,他不由得抬手按向眉心,他从来不怕鲜血,便是第一次上战场,第一次砍掉辽军的脑袋,第一次清理战场上无数血肉横飞的将士尸首。
但是他却不能回想口吐鲜血的倒在床上的金宝珠。
许是此时日光有些许刺目,桓墨抬手挡了挡,等手下拉来战马,他才接过缰绳跨上马背。
“走——”
这一行人轻装简行,没引起什么注意,便离开了金陵。
而等桓墨离开之后,金宝珠立刻便让芝儿拿着那封和离书信去了府尹。
高寻时刻守着她,她可以不出府,但是芝儿只是个丫鬟,她出府采购理所当然。
虽然那和离书白纸黑字,但是金宝珠看着芝儿怯怯弱弱的模样,还是有些不放心,反复叮嘱她不要慌张一定要立足气势,让那府尹尽快处理。
芝儿拿着那和离书,手都在抖,但是还是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
她把和离书藏在怀中,尽量避开旁人,绕道前往府尹。
许是她太过紧张,走路的是又不慎与人撞在一起,她刚要开口道歉,却听面前一个略微熟悉声音道。
“这不是芝儿……怎么一个人走这种僻静的巷子?”
第三十五章
眼前男人一身青衫, 看道芝儿的慌张的神色,微微浅笑道。
“这不是芝儿……怎么一个人走这种僻静的巷子?”
男人的声音温润和煦,芝儿认出来人是苏止顿时松了口气, 平日里苏公子待人最为谦和, 便是遇见下人偷懒怠慢也从不多说什么。
“见过苏公子,芝……芝儿是准备去给夫人看胭脂呢。”
苏止闻言并未让开,而是垂眸浅笑了下。
“夫人的胭脂一向都是在城南的红嫣坊订的, 你却来了城西……算来这时候侯爷大约已经出城, 芝儿,你说去看胭脂是假, 想去金陵府尹替夫人送和离书才是真吧?”
男人声音柔和, 说起来话来娓娓道来,可芝儿听了却背后发凉冷汗直冒, 她看着男人缓缓朝她抬起手。
“芝儿,若你想办成此事,还得把这和离书交给我。”
芝儿本来很就紧张,又见苏止又这般笃定, 整个人都僵硬起来。
“我……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苏止见芝儿这般模样,脸上露出一丝无奈,那双琥珀色的眸子朝金陵府尹的方向望了眼, 然后轻声回道。
“芝儿,我若真的想拦你,不必特意等在这里,我只需要与府中守卫知会一声, 你恐怕连侯府的门都出不来。”
“送和离书而已, 你却如此紧张,莫不是怀疑这是夫人作假的?其实你不用担心, 夫人给你的就是真的……”
苏止说罢,便看到芝儿猛地抬头望向自己,好像依旧不相信他的话。
“你就算不相信我,也该相信夫人,她从来都不是会拿这种事胡闹的人,只是正常和离手续需要三日才能办妥,我想夫人并不希望拖这么久,所以芝儿,此事还得我出面来办……”
芝儿此时已经开始有些动摇了,但是她还是有些紧张。
“那苏公子又为什么突然要帮我?”
苏止垂眸看了眼小姑娘,然后淡淡的笑了笑,男人长发被一根发带束着,被风吹起后显得有些许凌乱,他的声音轻缓,好像还带着几分惆怅。
“我只是想……帮她做一件事也好。”
——
芝儿带着盖了官印的和离文书回府的时候,金宝珠正在修剪院中的花草,看到芝儿回来,便朝她招了招手。
“怎么脸上闷闷不乐的,是不顺利吗?”
芝儿听言摇了摇头,她把藏在怀中的文书递给金宝珠,她一直以为侯爷和夫人就是天作之合,却不想竟是自己亲自帮两人和离。
那和离书上白纸黑字,印章齐全,官吏审验之后很顺利的便通过了,一开始她当真以为这和离书有假,如今看来这恐怕是侯爷与夫人早已约定好的。
这样想着,芝儿心中便有些愤然。
金宝珠看着手中的两份文书,只觉得自己心跳都剧烈了起来。
她不禁想着,若是前世她也早早的离开桓墨,后来会不会也不用那么怨艾悲苦。
“小姐,那现在怎么办,我们要走吗?”
听到芝儿询问,金宝珠想想也是,既然都已经和离,那自然是要走的,只是她现在还有事情没有办完,便只能哄着芝儿道。
“走是要走,不过不急,你今日可是立了大功一件,说吧,可有什么想要的?”
芝儿看着眼前的女子,她觉得自己都要委屈的哭出来,可是小姐却显得不以为意。
“小姐都不难过吗?”
“……难过什么?”
这是她前世的夙愿,和离之后她只觉得畅快解脱,何况她也不再对桓墨抱有什么感情,自然也不会有什么不舍。
“你还是想想可有什么想要的,若是过了今日,我可不会给了。”
金宝珠说罢便拿着手中的文书坐到了妆台前,其中一封被她压在桌下,另外一封则被她收进了木匣中。
芝儿本来想哭,可看到小姐淡然的神色便又忍了下去,她犹犹豫豫地绞着手帕到底还是提了要求,说是想去醉春风吃猪手。
金宝珠闻言便笑了起来,当场痛快的允了。
第二日金宝珠早早地起床梳洗,她在衣柜前挑选了许久才选好一身自己满意的,外面日光正好,高寻看到女子一身华服走出,不由得愣了愣。
“夫人是要出门?”
“提督夫人邀约,去南郊的流觞别院。”
高寻听言立刻去准备马车,侯爷这几日反复叮嘱他要时刻待在夫人身边保护,他不明白,侯爷如今是北齐功臣风头无两,谁敢在这个时候对肃远候的家眷不轨?
不过侯爷既然吩咐,他自是照做。
许是因为梳妆打扮花了些时间,金宝珠虽然起得早,但是到流觞别院的时候已经有些晚了,好在和她一样晚的还有个成王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