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淇淋上来的时候,费霓把它推到方穆扬这边,“你不是老要吃冰淇淋吗?快吃吧。”
方穆扬舀了一勺递到费霓嘴边,“你先吃。”
“我不吃。”她永远犟不过一个精神不清明的人,那把勺子就堵在她嘴边。
她一把抢过方穆扬的勺子,把冰淇淋往嘴里送,太甜了,好像确实比小豆冰棍好吃。
两人分食完了一份冰淇淋。
结账的时候方穆扬拿出费霓给他的包,一张张地数钱,他现在认得钱上面的数了。他拦住了从包里掏钱的费霓,很大方地付了帐。
费霓不知道他是真傻还是假傻。照他这么个花法儿,没多少天就把钱花没了,倒不如现在换点儿实在的。她带方穆扬去服装店,夏天店里还有冬天的衣服,一件呢绒短大衣,要八十块,他现在一件冬天的衣服都没有,知青办管他伙食,却不会帮他添置衣服,冬天总不能还穿衬衫,大衣显得很必要。她刚拣中呢绒大衣,方穆扬就指着另一排衣架上的开襟连衣裙对费霓说:“买那个吧。”
费霓心里骂道,真是个傻子,哪有男的穿裙子。
她又不能当着别人的面这么说,只能把方穆扬拉到一边,一字一句地告诉他:“你是男的,男的不能穿裙子。”
“你穿。”
结账的时候,两人发生了分歧,方穆扬要买裙子,费霓要买呢绒大衣。钱在方穆扬那儿,他要费霓听他的。
“我一个月都挣不到一条裙子钱,我哪里有钱还你。”她怎么能用一个傻子的钱给自己买裙子。明天她就不会去看他了,她总得给他留点儿东西。
“不用还。”
“不是跟你说了吗?今天出来都听我的。你是不是听不懂人话?”她一把抢过方穆扬手里的包,从包里拿出钱数给店员,很强硬地说,“就要那件呢绒大衣。”她拿着钱又为他买了一件罩衫和两双袜子。
两人因为这件事闹得很不愉快,回医院的路上一句话都没说。
到了病房,费霓将方穆扬的衣服一件件叠好,又把装钱的包还给他。
她对方穆扬说:“你是英雄,救了四个人,知青办的人管你是应当应分的,你有什么要求就跟他们说。你每天有一瓶牛奶的供应,他们要是忘了,你就跟护士讲……”
她一天和他说的话比过往加起来都多,方穆扬不回应也不影响她继续。
“你说这么多我记不住,要不明天来再说吧。”
“记不住我再重说一遍。”
她明天不会再来了。
第4章
起身要走的时候,费霓想起她还没教方穆扬洗衣服。她盯着他洗衣服,告诉他怎么洗不费肥皂。他洗衣服没什么耐心,绞几下就说洗好了,费霓说不行,衣服不是这么洗的,她拿起衣服给他示范,示范完就让方穆扬跟着她学。
“我不会,还是你给我洗吧。”
“想得美!我又不欠你的。”她连自己爸爸妈妈的衣服都没洗过,这些天照顾他比照顾自己亲人还尽力。她照顾了他大半年,把自己的存款都贴进去了,结果只得到了一个和他结婚的机会。
她这么努力地想要进步,结果适得其反,做好事做一半还不如不做,她把他照顾醒了又走了,人们只会认定她是个失败的投机分子。可她怎么能跟他结婚?一个连自己衣服都不会洗的男人……
费霓想到这儿竟掉下泪来,眼泪吧嗒掉在水盆里,和浸过衣服的水混在一起。她拣起衣服使劲拿肥皂搓,好像肥皂不要钱一样,心里想着你不是让我给你洗吗,我给你洗,你自己不学,看你以后靠谁去。
方穆扬拿手背去给她擦泪,“别哭了,我洗还不行吗?”
在费霓的监督下,方穆扬洗完衣服又去晒,天已经黑了,他问费霓明天几点来,费霓说她最近一段时间很忙,以后就不来了。
他又问费霓家在哪儿,她不来,他可以去看她。
费霓说你不要去找我,我要有空了会来看你的。她从包里翻出一本字典,放到方穆扬手里,说他把整本字典都会背了,她就会再来看他。
方穆扬把他之前认的字都忘了,现在只认识他和费霓的名字,以及钱和粮票上的字。
费霓走的时候,方穆扬坚持要送她到住院部门口,拐弯的时候,费霓回头,发现方穆扬还站在那儿,高高大大的。
她明天是肯定不会来了,凭什么呢?他亲爹亲妈亲哥亲姐都顾不上他,以前的女朋友看看他都不肯,她跟他非亲非故,照顾了他半年多,什么都没捞着,还得继续在制帽厂做帽子。她对他已经仁至义尽。
转过来又为他心酸,为的也是同样的事,他亲爹亲妈亲哥亲姐都顾不上他,以前的女朋友看看他都不肯。
心酸归心酸,她决定再不去看他。
转天,费霓一早又骑车奔了医院,快到医院的时候,她才想起来她决定不再去了。
费霓妈因为女儿老往医院跑,怕她真嫁了那个精神不清明的方穆扬,每日耳提面命,英雄是用来崇拜的,不是用来过日子的,他现在这样,还得你照顾他,男人还得找会心疼人的。
费霓听烦了,就说我自个儿会心疼自个儿,用不着男人来心疼我。
费霓的哥哥费霆休探亲假,费霓带他逛公园看电影喝北冰洋汽水,吃比饼干贵一倍多的奶油卷,买她平时绝不会买的荔枝罐头。这个城市没什么变化,但费霆每次回来都要适应一番。
费霆一回家就找活干,地面不平,找来水泥抹平,挨着窗的白墙又漆了一遍,家具修修补补,就没闲着的时候。费霓要帮他洗衣服,他忙夺过来,说脏兮兮的,让费霓一边呆着去,他的衣服怎么能让妹妹洗。
费霓让费霆请他女朋友来家吃饭,她买了排骨和鱼。费霆的女朋友林梅本来和他一起当知青,今年年初回了城,在点心店当售货员。
费霆说没女朋友,他和林梅散了。
“怎么就散了?你昨天吃的萨其马还是人家送你的。”
“你怎么不跟我说那是她送的?”
“我现在不跟你说了吗?你们俩到底怎么了?你不会移情别恋了吧。哥,你可不能这样,梅姐对你多好。”
“你这脑袋瓜一天到晚都在想什么?”费霆叹了口气,去摸自己的裤兜,翻出全部家当给费霓,“吃了就吃了,把这钱给她,多了也别要了。”
费霓和哥哥说不通,决定亲自请林梅到自己家吃饭。林梅很委屈,她根本没提分手的事,就是让费霆想想办法尽快回城,再过两年,她都要三十了,总不能一直这么耗着,说完又抱怨了几句,要不是为了费霆,她才不在家和爸妈挤这么一间小房呢,早和有房的男的结婚了。她家和费家格局一样,大的有限,两间小房,里面一间她姐姐姐夫外甥女住着,她只能和爸妈挤在外面。费霆听了,就让她赶快去和有房的男青年结婚去吧,他就算回了城,也没房子结婚。
“你说你哥说的是人话吗?我也不是非要他回来,我就要他句准话,他连句好听话都不给我。”
费霓实在没法当着林梅的话骂她哥哥。他话说得不好听,可是实话,别说他现在回不了城,就算回来了,街道也不能给他安排工作,就算有了工作,他也分不了房,只能在家里跟他们挤着。他不可能为了结婚让她和爸妈挤一间。
“我哥不识好歹,我跟你道歉,他已经后悔了。跟我去吧,我给你烧了排骨。你心里还是有他,要不干嘛送他萨其马?”
“我那是可怜他!我不去你们家吃饭。我怎么这么上赶着啊?你哥要是不跟我道歉,我明天就去相亲。看看谁后悔!他在乡下连间土坯房都没有,别看农村大姑娘跟他眉来眼去的,真到结婚了,谁也不跟他。我让他想办法回城,不是为了他好?他就知道为自己家,这个家谁为他……”林梅意识到坐她对面的是费霆妹妹,把到嘴的话又咽了回去。
费霓的笑容再也挤不出来,“要是当初下乡的是我,他现在工作有了,你们结婚的房子也有了。”
林梅忙为自己辩白:“我不是这个意思。你别这么想。他是个男的,又比你大,把机会留给你也是应当应分的。”
费霓狠狠心继续说:“梅姐,我哥今年铁定能回城,结婚也有房子。他说的都是气话,你别跟他一般见识。他今年要是回不了城,你愿意跟谁相亲,我都不拦着。”
“这么多年,他都没回来,今年怎么能回来?”
“他肯定能回来。我爸去年还因为心脏问题住了一个多月的院,医生说他不能干重活儿,这个医院能开证明,我结婚了,从家里搬出去,家里需要他回来照顾父母。他这个情况,应该能办困退回城,到时候,房子也有了。”
“你跟谁结婚?”
费霓没想好跟谁结婚,但她肯定是要结婚的。她马上想到了方穆扬,只要跟他结婚,她哥肯定能回来。她照顾方穆扬,不能兼顾家里,知青办肯定能给他哥办困退,让他回城;和方穆扬结婚,制帽厂也能给她分房子,她就能搬出去住了。但方穆扬只在她脑子里停留了几秒,就被否定了。
费霓的眼神让林梅发怵,林梅的气儿也撒得差不多了,她让费霓千万别干傻事。
“就算没我哥这事儿,我也要结婚的。”这年头,不管男女只有结婚才有分房的资格。而分房又跟职级工龄分不开,她哥就算能回城工作结婚,分房的事儿也且轮不到他。她比她哥更可能通过结婚住到新房,所以家里那一间房要留给他。
费霓让林梅先别把她要结婚的事儿跟她哥说,她要给她哥一个惊喜。
费霆一走,费霓就跟她妈说:“您不是要给我介绍对象吗,现在有人选了吗?”
费妈不知道女儿怎么突然着急起来,但着急总比不着急好,她问女儿有什么要求。
费霓一点儿没扭捏,直接甩出了四条标准:大学毕业;在机关工作;不能超过三十二岁;长相端正。费霓知道,满足前两点的男人结了婚,单位一般会给解决住房问题。
费霓这时才关注起自己的打扮来。她几年没给自己做衣服,攒下的存款又都给方穆扬花了,也没钱给自己置办新的。她想起母亲还有块陈年的格子土布,翻出来做了条半裙,长度没过膝盖十公分。她的一双白球鞋拿着刷子刷了又刷,白得像罐子里的苏打粉。借了熨斗把裙子和衬衫熨了一遍,白衬衫束在裙子里面,太显身段了,费霓又把衬衫翻到外面,这样腰就没有那么细了。
她破天荒地描了眉毛,搽了口红,穿着熨烫好的衣服去照相馆照相,一张全身照,一身半身照,她的相亲对象看到的就是这两张照片。
满足她条件的男人并不算多,但她年轻,身段好,长得也标致,有正式工作,长板很长,短板没有,很快,她就找到了超出她标准的男青年。
叶锋比费霓大五岁,年纪轻轻就做到了科长。他爸妈都在医院工作,万一家里人有个头疼脑热的,也能帮得上忙。
他长得不止是端正,比费霓的要求高不少。
总之,以各种标准审视,他都是一个不错的男青年。
多得是人给他介绍对象,他一个都没见,费霓的照片递到了他手里,他多看了两眼。
第一次见面,约在公园,他没来得及看清费霓的脸,就看见费霓手里的两瓶汽水,费霓递给他一瓶,请他喝。
为了感谢费霓的汽水,他请费霓去点心店吃黄油面包。
出了点心店,叶锋送费霓回家,到了家门口费霓出于礼貌自然要请人进去喝杯水。费霓妈对叶锋格外的殷勤,一定要留他在家吃饭,本来晚饭是青菜配稀粥,硬是拿出钱票偷偷让老费去店里买了熟牛肉和火腿。
送走叶锋,费霓让自己妈不要那么热情,才第一次见面就这样,那样子就好像高攀人家似的。
“我还以为你对他满意呢。”
“其实也没什么不满意的。”
费霓不讨厌叶锋,答应了下次一起看电影。
电影是白天的场,费霓不和男的在晚上见面。
电影是救灾电影,罗马尼亚的,有几个亲密镜头,她和方穆扬看过一次。
看到电影里的亲密情节,叶锋的手也很规矩,不像方穆扬那么流氓。
看完这场,又约了礼拜天下午看下一场。
第二次看的是国产电影,电影结束,叶锋请费霓一起下馆子。费霓说她爸今天过生日,她必须得回去吃。叶锋听了,主动提出要去她家给老费过寿。费霓想不出什么拒绝的好理由,就同意了。
费霓上楼的时候,她母亲正在过道做饭。
这次费霓妈看见叶锋并没上次那样热情,反而一个劲儿地对费霓使眼色。
可她怎么使眼色,费霓也猜不出,方穆扬来她家了,正在屋里坐着等她,他还带了礼物给她。
方穆扬每天在医院里背字典,有当年的初中同学来看他,他从自己和费霓共同的同学嘴里,知道了费霓家的住址。他又让那人把地址写出来,拿着纸条去坐公交,一路路问过来,真找到了费家。
他一点儿都听不出费家父母请他离开的潜台词,坚持要在家里等费霓。
第5章
方穆扬带来了一台德国老式照相机,来的路上他在信托商店买的,在信托商店买旧货不仅便宜,还不用凭票。他准备这次来都给费霓拍几张照片。
除此之外,方穆扬还给费霓带了麦乳精美国奶粉巧克力和五个苹果。苹果是他之前攒的,麦乳精是他让护士帮他买的,至于巧克力和美国奶粉,是他妈妈的朋友看他时带的。
这个朋友有海外关系,手上有不少侨汇券,可以买一些普通国人买不到的东西。
一大包巧克力方穆扬只吃了一颗,他抓了两大把藏起来,其他的都分给了一个楼层的病人和护士们。
方穆扬在费霓走后第三天开始画画,那天凌晨,他一直做梦,各色人物一一登场,可他一个都不认识。偌大一个世界,他认识的人寥寥无几。他最熟的就是费霓,可她不来了。凌晨四点他从梦里醒来,开灯抓起字典就背,费霓说他背完字典就来看他。背了半页,他就开始用费霓留下的笔在字典上画,眼睛鼻子嘴巴都是费霓的,三天前来看他的费霓。
他忘了自己打四岁就开始画画,小学时候拿过国际少儿比赛的大奖,但肌肉有记忆,费霓不来看他,他就在字典上画费霓的像。他靠记忆给费霓画了十多副速写,记忆里的费霓是动的,从病房走进来,手里总拎着东西,进来的时候是笑着,放下手里的东西就开始拷问他,大概他说得不满意,她的脸又严肃起来。她洗衣服的动作也是很连贯的,沾满肥皂沫的手搓他的衬衫领子,如果这时他发现了她鼻头上的汗珠,帮她去擦,她就会很灵活地躲过去,倘若躲不过去,她就会瞪他一眼。他必须在记忆里让她暂停,定格在某一刻,才能开始画,而这很不容易。画多了,方穆扬发现费霓有一套独特的身体语言,这套语言比她嘴里说出的话更有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