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此刻,一品居中。
一行远道而来的江南货商正在一品居中歇脚,打头的是临安府的数一数二的大户万开济, 除他之外还有其余几家一同前来京城行商。
万开济不过三十左右的年纪已是万家实打实的领头, 不论是商业嗅觉还是手腕心性都很拿得出手,也因此,这一行人在一品居中用膳时,他格外关心食客们一直在争论的事情。
“都过去好几日了,怎么还在说比赛的事呢,听着都烦了。”一穿着织锦淡黄长衫的少爷说道。
“在说秋烟呢,听说御史大人家的公子前几日硬要她一起去猎虎。”同桌人好心说道。
“这真他妈开了眼了, 什么狗脑子想出的主意。”刚刚还说厌烦了人立刻加入战场开骂。
万开济沉默地吃着饭,对于听到的事情却竖起了耳朵,神情微动,似乎有商机在里头。
万开济仔细听了众人的闲言,越听越觉得自己更进一步的机会来了,匆匆吃完饭就带着手下各路打听消息去了。
小金陵。
“实在不好意思呐公子,月夕近段时日确是没空了,这都排好日子了。要不这样,要是有客没来,一定立马知会您如何?”
小楼里王妈妈谄媚地笑着,弓着身子对着一位少年郎赔笑,听到王妈妈这样说,他也没法子,嘟囔了几声便离开了。
待客走了,王妈妈立马收起笑容,板起了脸,嘴角不屑地撇着,对楼里的随从说道:“日后这种脸嫩拿不出钱的娇娇公子就回绝了,如今月夕可不是谁都能见的角儿了,拿捏起来懂吗?”
随从们应下了,楼上月夕正吃着喊人跑腿买来的玉带糕,还带着热气,软和清甜。
王妈妈扭着推开月夕的房门:“月夕啊,今晚龚和王府的嫡二少爷来,可得准备着啊。”
月夕点点头,又见王妈妈拧着手帕说道:“你一人这些日子也辛苦了,今儿个晚上把翘兰也带上,让她弹弹琴,也在贵人面前露露脸。”
月夕捻起一块糕果慢慢吃着,听到翘兰这名字,倒是不经意想起一桩旧事。
她被王妈妈捡回小楼之后,囫囵着养大了,荷包里干干净净,有点银子也都被王妈妈收走了。
等年纪稍微大一些,便和其他的姑娘一起开始学狐媚手段,怎样捏着嗓子说话好听,怎样侧脸笑好看,一个学不好便是荆条伺候。
月夕倒不觉得苦,毕竟小楼是她的容身之所,能这样也不错了。
翘兰是不一样的,她学的是琴棋书画,因为她是小楼里长得最好看的那个,王妈妈寄予了很高的期望,颇受宠爱;能穿最时新最漂亮的衣裳,甚至还有客专门给她过生辰。
月夕第一次知道原来还有生辰礼这回事,她躲在角落眼馋地看了看桌上丰盛的菜式,记住了最重要的长寿面。
之后她开始偷偷攒钱,替大姑娘们跑腿,想着法子向少爷们讨要一文两文,攒了大半年,总算在她生辰前攒够了银子。
她是被丢弃的,其实根本不知道自己的生辰,只是把被王妈妈捡到的时日记作生辰罢了。
零零散散攒了一百多文,生辰到了,月夕想吃一品居的炒鳝面,大冬天的跑去买了一碗,一路端着回来,脑门上全是汗。
到了小楼门口,月夕正想回通铺慢慢吃,就被翘兰喊住了。
“月夕孝顺,正巧今日我想吃面了,难为你特意买来。”说着就让伺候的丫鬟夺走了她手里的面条。
月夕想说这是她自己要吃的,但她不敢;翘兰是楼里最红的姑娘,楼里一大半的收益是她挣的,闹起来,王妈妈不会管其他的,一定会先打她一顿。
月夕没有了面,一个人低着头在小楼门口站到了天黑,四肢冻麻木了,被王妈妈推了一把赶回通铺睡觉去。
她在回去的楼梯转角听见了小厮们在嗦啰吃面。
“翘兰姑娘真娇贵,一品居的炒鳝面吃了一口就不吃了,倒赏给了咱们。”
月夕回过神来,拿起绣花帕子擦了擦嘴,对着王妈妈略带乞求的脸,说道:“妈妈你是知道的,如今我在外头被骂得多惨呀,可不能连累了翘兰姐姐。”
王妈妈听出月夕婉拒的意思,略劝了几句也就罢了。
月夕托腮,看着桌上价值一两银子的玉带糕,高兴地想着:我真是个肤浅的小人。
还有碧荷,如今再也不化以往那种可以装可爱的妆容了,又因为在比赛上很是露了脸,能说会道的名气传遍了京城,喜欢这一款的客人们自然前来捧场。
小金陵看到了比赛的优厚回报,个个眼馋得不行,几大楼的妈妈们商量着也照谭家的样式办几场,虽说有范水模山之嫌,但只要能赚钱,其他不是问题。
而且像谭以那样的评委是请不来的,只能在小金陵内部找几位名气高点的姑娘做评委,也算过得去。碧荷自然也在其中,再次庆幸自己的英明决定,若是当初拒绝了谭掌柜的邀约,如今哪还会有她的容身之地。
万开济总算打听清楚了这段时日京城发生了什么大事,能让半数京城居民谈兴不减,仍然念念不忘。
万开济个人觉得京城居民说的有些夸张,把一档比赛夸得天上地下,还什么老虎熊猫,多半是找人扮的。不过话说回来,就算是假的,能有这样的人脉和大手笔,值得学习。
一行人来到了谭家胭脂铺的门口。这次来的都是万开济最坚实的盟友,一同做了好几笔大生意,眼界都不差的。
“我还是头一回见到胭脂铺还有这么旺的人气。”其中一人捋着胡子,打量着谭家胭脂铺。
大门口一侧支着摊子,插着的旌旗上写着“三文笔,限量五百支”,排队的全是穿着蓝绿澜衫、头戴方巾的书生;另一侧则是三幅差不多两米高的美人画卷,姿态各异,手持一样胭脂,最边上写着名字,底下写着“专属动物眼影盘限量上新”。
万开济已经在心里默默调高了对此铺子的评价。
临安作为南方数得着的大城,胭脂铺自然是不少的,以往京城时兴的胭脂水粉大多是从江南传来。万开济手里也有几间胭脂铺子,生意不温不火,小有盈利罢了。
一进铺子,万开济便将四周快速扫过,心里衡量着东家的底盘有多厚。
导购于金瑶一看到有新面孔,还是五六个中年男性一块儿前来,便觉出异样来,唤了小厮来赶紧去找掌柜的,一面笑着迎上去。
“这位客官有些眼生,可是头次来?您有什么想看的?”
万开济原本就没想着遮掩,毕竟能在京城开这样一家可以说特立独行的铺子,背后不可能没有强硬后台,他也就不会用什么上不了台面的手段。
“都看看,铺子里有什么都拿出来瞧瞧。哦,对了,外头那三位美人手里拿着的一定要。”已经有忍不住的商人开口说道。
于金瑶了然地笑笑,拿出了一大堆的化妆品。
粉底液、眼影盘、口红、香水、眉笔……
万开济一一听着介绍,面色越来越复杂。一面吃惊京城近几年发生了什么,怎的有了如此多花样的胭脂;一面又高兴,南面可都没有这样的,若是能够倒卖,这银子还不是手到擒来。
万开济还绷得住,他身边的商人们可都憋不住了,一个个眼珠子都要掉出来。包装如此新奇、质量如此上乘、虽然价格高昂,不过物有所值!
这时谭以也到了,见到万开济一群中年老板目不转睛地盯着化妆品看,心里大概有数了,这是经销商来了呀。
第46章 小邓 首发晋江文学城,谢绝转载~……
“这是我们铺子的谭以谭掌柜。”于金瑶很有眼色, 向几位商人介绍了东家之后便退下了。
谭以与众人一一打过招呼,寒暄了几句,邀请他们去后头厢房详谈。
万开济不动声色地四处探看, 眼珠子却不胡乱瞟, 只微微侧头用余光便将布置装点看了个分明。
侍立的丫鬟们上了茶盏点心, 留下满冉在旁记录,一一退下。
“不瞒谭掌柜的,鄙人是临安人, 这些年走南闯北做些小生意以养家糊口,身旁也有不少兄弟都是信得过鄙人的,这几日在京城,让我开了眼界, 谭掌柜不愧是胭脂铺的领头啊,果然厉害。”万开济一张巧嘴,笑容亲切, 又吹又捧间毫不费力便拉进了关系。
谭以自然又是一番回捧自谦,只说不敢当。
万开济与同伴们对视一眼,这掌柜的倒是沉得住气,丝毫不接茬。
“谭掌柜, 您这胭脂水粉是京城里头一个的, 我在江南也从未见过如此新颖的胭脂。鄙人想与您谈一桩生意,您看如何?”万开济索性也不兜圈子了,直接开口想要进些货物去南边售卖。
谭以仔细地听了,说到底就是个倒买倒卖的活计,利用大昭天南地北往来不便的情况,专门将新奇的货物来回贩卖,以从中赚取利润。
这样的活儿有利有弊, 虽然不用设立作坊生产,减轻了投资成本,不过如今大昭基础建设落后,道路不通且运输时间极长,会有货物堆积从而卖不出去的窘况。
谭以之前做铺子定位规划时,就因为这个原因决定,将铺子大本营设立在封建王权集中地的京城,而不是选择四面开花的方式。
不过如今有现成的经销商找上门来,倒是不妨一试,反正她也不会亏。
“嗯,万老板您的想法我大概了解了。”谭以思量道,“如今您也看到了,我这铺子人气挺旺,很多的胭脂都是限量售卖的,主要就是作坊那儿人手不够,暂且拿不出太多的货给您。”
谭以这话就是商场中忽悠人的了,在选秀结束之后,来铺子里购买的客人已经比往常少了很多,主要之前为了投票囤积了不少的胭脂,少爷小姐们的荷包大部分都被谭以榨干了,日常能买一些,但想要大规模的购买怕是要好久之后了。
谭以这样说,是想探探万开济的心里价位,为自己争取些主动权。要是成了自己又能赚上一笔,就算没成,顶多再花些时间罢了。
万开济脸色微沉,他当然知道自己送上门做生意,免不了会吃些亏,但他没想到谭掌柜居然根本没分销的意思,这就有些棘手了。
“谭掌柜,咱们做生意讲究一个称心嘛。我们兄弟几人大老远从临安赶来,就是听说了谭掌柜的大名,您也别一口回绝,再考虑考虑。”万开济也满口胡话起来,这做生意脸皮薄真是做不来的。
谭以装作为难的样子,说道:“万老板,我也知道您是实诚人。您说的也对,做生意要讲诚心,得让我瞧瞧您的诚心嘛,口说无凭。”
万开济听出了谭以的意味,不是不能谈,要看能不能给出合适的价码。
只要能谈就行,万开济一鼓作气,将自己想要的说了。
他想以市场价五成的价格购买谭家胭脂铺的胭脂,会随他的商队一路送到南面售卖,并且每月谭家需按时提供相应的货物,一手交钱一手交货。
谭以听完,忍不住笑出声:“万老板,这样做生意是没意思的。”
说完,谭以端起了茶盏喝了口茶,隐晦的送客之意。
万开济没想到她居然如此坚持,立马松口说可以再谈,这只是他初步的构想。
谭以也不客气,说只能原价购买,每月提供的商品也由谭家做好单子,万老板只管售卖出去。
场面暂时陷入僵局,两人的条件都有些苛刻,接下来只看谁能沉得住气,谈下来更有利于己方的条件。
经过一番激烈的协商探讨,寸土必争的谈判架势,满冉记得手酸,几人连茶都喝完一壶。
满冉不得不佩服自家谭掌柜的,一人稳坐钓鱼台,气定神闲,面对数位年长几十岁的老板还能不落下风,死死守住价位和条件,还能钓住对方,没有陷入无法进展下去的局面。
万开济心累得喝了口茶,与同伴们商量了片刻,算是勉强与谭以达成了初步的合作协议。
谭家会以市场价八成的价格卖予万开济货物,同时每月分销的总价值量要在固定范围内,初定为一千两银子到一千五百两银子之间。
也就是说,谭以每月至少能够收益一千两银子。这些胭脂由万开济负责售卖,无论行情如何,都要从谭府这里进至少一千两的货;若是卖得好,万开济也最多只能从谭以这拿到一千五百两的胭脂,多了没有。
这就防止了两方的利益受损,既保证了每月谭家的最低售货量与最高供货量,也确保了万开济每月有稳定的货源,算是合作共赢。
大的关键点谈妥了,剩下的都是小问题,什么每种化妆品的供货占比,交货时间,付款方式,唯一指定经销商,不得遮掩谭家的招牌,不得盗卖,若终止契书需提前一月协商,无故违约需违约金,不可抗力下的责权交割等等。
这些问题还需双方改日进一步进行谈判协商,最后达成契书合约,到官府衙门备案登记。
为了这件事,谭以和满冉忙得不可开交,每处都要细细斟酌,争取不留下含糊空间,最好对己方有利些。
谭以再次感叹,她手下的人还是太少,培养了这么久满冉已经能独当一面,也该继续搞新一代人才培养了,再这么高强度工作下去,她迟早得累死。
半月后,万开济拿到了第一批货物,满载了整整一船,恰好可通过京杭大运河顺流到达临安。
万开济雄心壮志起,看着江水涛涛,心里想着他万开济总是有些运道的,此趟京城之行一石二鸟,定要做出个名堂来!
对于京城居民来说,比赛结束之后的日子略微有些无聊,习惯了每旬有新鲜比赛可看,对于出现的各种细节都可以与旁人谈论好久,不太熟的人见了面还可聊几句暖暖场面。
京城最南边,都要靠近城门口的一处破落屋子里,有一个十岁左右的小男孩正在生火做饭,一边的木板床上还躺着骨瘦如柴的一位小姑娘,头发黄黄,瞧着只有五六岁。
“哥哥,我不吃药了好不好。”小女孩脸色苍白,还在不停咳嗽。
小男孩手脚利落地熬好了一锅粥,说是一锅粥,其实盛起来也只有一碗较稠的粥,一碗满是米汤的粥。
“说什么胡话?起来喝完粥就吃药,还有最后一帖药,一会儿我就去回春堂买。”小男孩又从吊在房梁上的竹篾篮子里取出半个白煮蛋,小心掰了一粒尝尝,还没坏,剥了壳放进浓稠的那碗粥里。
小女孩看见,眼里有了点泪水,艰难地坐起:“哥哥,药太苦我不想喝了,别再买了,还是去买米吧。”
小男孩干脆不说话了,拿着调羹喂了妹妹大半碗粥,最后一点她死活都不肯吃了。小男孩知道每次最后的小半碗妹妹都会留给他,怕他吃不饱饿肚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