负责他们这个扫盲班的小领导四十来岁,头发稀疏,戴着个眼镜,一副斯文人的模样。白翎被他拽着拉到角落里,还迷迷瞪瞪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而后就听他说:“白老师,你在咱们扫盲班的这段时间表现很好啊,不知道你有没有去想过当个正儿八经的老师?”
扫盲班属于义务劳动。
真说起来,这个正儿八经的老师只有……
白翎抿嘴:“您意思是?”
小领导说:“这不是最近到处都在建学校嘛,现在学校是有不少,可是老师实在是太缺了,就从咱们大门出去再过两条街,那边是个小学,校长跟我也是几十年的老伙计了,前几天人家就找我聊,说咱们扫盲班再过一段时间估摸着也就可以散了,所以想着看能不能从咱这里挑几个表现优秀的老师过去带学生,我一想也是啊,现在每个单位都有十几个学习小组,那有这么一个好渠道,我肯定优先推荐咱们这边的人嘛,你看看你是咋想的?”
白翎说:“小学?我也就是个业余的,教教成年人简单的识字还行,真把那些未来的小花朵放到我手里,我怕误人子弟啊领导。”
小领导不赞同地哎了一声:“怎么会,你不是研究生嘛,咱们这边现在连找个大学生都难如登天,你这完全就是稀缺人才啊!我相信你的能力!”
白翎:“......”
她欲言又止,但对方热情到几乎有点亢奋的态度让她根本说不出来拒绝的话,最后只能干笑着说自己先过去看看情况再决定,小领导立马就拍桌子,跟她说挑个最近的日子赶紧看!
看这架势,她是不去也得去了。
但她仔细想想,心里其实也没那么排斥,不就是教小学生嘛,应该……没那么难?
第11章 张老师的崩溃一天
两条街外的小学是用一个旧货仓扩建而成的,现在老北城这边的师资力量十分紧缺,白翎因为顶着一个研究生的名头,于是就这么稀里糊涂被推了过去,光荣成为了第十八中的一名小学部老师。
五年学制,所以她教五年级语文。
听起来好像很简单的样子。
之前在扫盲班的时候,她面对的都是成年人,偶尔有那么几个十六七的,但也都可以算得上是大人了,能沟通能交流。
而这个第十八中是小学和初中一起的。
因为房子紧缺,扩建也没时间大搞特搞,她在小学区域,斜对面就是初中生的教学楼,等着进去待了几天以后,她感觉自己好像能适应,慢慢也就放了心。
今年的粮食收成和去年比起来翻了好几十倍,秋天过完,粮仓立马变得满满当当的,所以学校的学生们也能吃点好的了。
再苦不能苦学生。
学校食堂咕嘟嘟蒸起了白面馒头。
不过十八中的学生们年纪差别确实有点大,在白翎那个年代,六岁入学开始从一年级慢慢往上,同学之间年龄不会差别太大,但这边的学生,一年级的教室坐着一堆十来岁的都有,不是按照岁数排序而是按照学习水平,这无疑就给学校的老师们增加了一层难度。
白翎所在的五年级,年纪最大的已经十七岁了,但管这群人最大的困难不是如何让他们读书学习,而是要想办法让他们能够老老实实的坐在教室里,不要乱跑——
这里的好多人都抱着一种读书没有用的态度,好像他们的大脑里只存留着劳动这一概念,读书没有意义,稍为学会认几个字儿就差不多了,学那些什么数学啊外语什么的完全就是在浪费时间,还不如多帮家里干点活来得实在。
这种观念从他们家长的口中反复被提及,搞得他们差不多也都是这样的想法。
要不是因为听说来学校上课每天都会有五毛钱的饭食补助,那些家长可不一定会让孩子们进学校……
十来岁的年纪,都属于青壮劳动力了!
也是因为听说去学校上课能有补助,所以不少家庭会把家里年纪小还干不了活的小女孩送过来让学校“帮忙养”。
劝学和如何教课,就是学校目前的两大难题。
而另一头,张梁也遇到了跟白翎差不多的困境。
张梁最开始是跟他们学校的老教授奔着偏远地区做农田调研的,当时他们学校大概来了四十多号人,各自都有不同的去处,他手气不佳,抽到了山区,也只能硬着头皮上。
他出发的时候路还没有修,完全是一路颠簸着过去的,后来又因为山路不好走,大巴车开不进去,他们只能背上背包步行。
张梁去的地方有一个非常明显的地标,那里群山绵延,有些村庄甚至建在悬崖边缘。
他们被安排进了山下村庄的农机站,前前后后忙活了好几个月,平时也就是教那些农民如何利用农用机械耕种,后续路慢慢修起来,拖拉机也能开过来了,农机的维修他们也要懂,不是被这户叫去帮忙就是给那户调整机器。
十月份的时候,鼓励教育的风吹到了山边的小村庄,附近的县城正在修建社区,建成以后可能就要来一次大搬迁了,而学校就是其中最快建立起来的一部分,地址在新社区旁边。
但找不到合适的老师又是一个大问题。
于是县城的干部思来想去,就忽然把主意打到了张梁这群人身上来。
上头不是说这些年轻人个个都是大学生嘛,那他们不就是最好的人选?
而张梁之所以会答应这件事,其实多多少少存了一点儿想偷懒的心思,他来到这儿以后,从开春忙到现在,几个月的时间几乎是一直泡在地里的,这边条件又差,什么都是原生态,他好想回去抱着奶茶看电影啊!
但老教授还没走,他不能做那个第一个开溜的,虽然这事儿大家都能理解,可是说出去多没面子啊,正好县城的领导找上门来问他们这些人的意见,他就心思活动起来了。
这边属于极贫困地带,但县城的条件总会比这边好点吧?
而且当老师就可以有自己的办公室,天天就坐在屋里头,不用风吹日晒的忙活……
于是张梁和同伴一商量,就表示自己愿意当这个老师。
他们一起过去的正好三个人。
语数外三门课程可以直接包圆了。
然而真等开始做老师这门工作的时候,那三个人才发现这个工作其实一点儿也不比种地简单!
首先,就是生源的问题。
这种穷乡僻壤,连扫盲班都搞得格外艰难,更别提一个正儿八经的学校了——上头有指标,尽量要让未满十八岁的孩子全部都进入学校开始学习,不管想什么办法也要说服。
于是张梁又得跟着县城的领导干部一起,挨家挨户去找人。
老北城好歹也算是一个大城市了,那边的学生都收得格外艰难,这种偏僻的小地方,难度直线上升。
张梁跟着几个干部先去了他最熟悉的那个马庄,那边离县城近,走路大概也就半个小时的样子,所以他觉得再怎么着也能说动不少人吧……马庄一百来号人,几乎是家家户户都有五六个孩子,每家往学校送一个也不少了。
然而他刚去第一家就碰了壁。
偏僻的小山村里,人们还都住着破破烂烂的草房,几根木头柱子在艰难支撑,这里没人住的起用石头搭成的房子。
村民马三柱一看见领导干部来了,态度那叫一个热情,不停问他们要不要上家里喝口水,张梁跟在后头进去了,扑面而来就是一股子酸腐的臭味,熏得他差点没吐出来。
这简直比农家肥还难闻,怎么搞的?
他努力忍住反胃的感觉,手握拳抵在唇边,视线掠过昏暗的屋内,看到一个破布帘子后头隐约闪过几个人影。
这种破草房就别说什么几室几厅了,从前到后完全都是通着的,平时生火做饭就在门口堆个灶台直接搞定,中间搭个帘子,把睡觉的地方隔开。
马三柱家里一共五个孩子,最大的15岁,是个女孩,这会儿就躲在被窝里,隔着帘子和木板和弟弟妹妹们说话。
这家人实在是穷得不像话,两个大人勉强是有衣服穿,衣服上一层接一层都是补丁,五个孩子就惨了,谁出去干活谁穿衣服,不然就躲在被窝,看看能不能做些针线活。
一听说送孩子们去上学,马三柱就愣了:“这……上学能有啥好处啊,能赚口饭吃?领导啊,不是我说,以往念得起私塾的可都是旧社会那群地主老财家的娃儿,咱们这好端端一个孩子,平时在家里干些杂活就成了,可不兴念书这茬啊,况且家里几个小的还没衣裳穿呢,总不能让他们光着出去吧?”
领导叹气:“一听就知道你这想法是不对的,咱们以后可是要朝着科技时代发展,不识字连进厂子的机会都没有,而且我记得上次村委去县城开会的时候不是给你们带了不少衣裳嘛,难不成你家一件没分到?”
“有倒是有。”马三柱干笑着搓搓手,“这不是没舍得穿嘛,我们这一家子全都是大老粗,咋舍得穿那么好看的衣裳咯,万一在哪儿蹭蹭蹭坏了,那不是多……”
领导脸色一沉:“马三柱同志,你不要再跟我耍你的那些小心眼儿了,既然上头都已经给你家发了几套衣服,那你就拿出来让孩子们穿上,别以为我不知道!想把你那几件新衣服留着过年让你俩儿子穿是不是?行,你要这样的话现在就把那几件衣服拿过来,我要收回去,下次再有这种好事也没你们家的份了。”
“别别别。”马三柱瞬间惶恐起来。
不情不愿地把上次分到手的新衣服从柜子底拿出来,躲在被子里的人总算也是能出来见人了,后世人们捐赠的新衣服整洁又干净,穿在马老二和马老四的身上,看着就让人感觉变了个人似的,而且还特别保暖。
张梁则是眼神颇为复杂地看着帘子后头窃窃私语不愿意出来见人的几个小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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偏僻的地方,多种陋习依旧难改。
张梁他们前前后后耗费了两个月的时间才总算是把周边的住户全都给见了一个遍,其中答应送孩子来上学的不少,但是送来以后基本都是年纪特别小的,两三岁的都有,进门就扯着嗓子哇哇哭,普遍是为了混学校管的那几顿饭。
马三柱家的大姑娘也来了几天。
物资他们县城这边也送了几批,所以学校食堂的饭都很不错,每天都有一个鸡蛋和一个苹果,听说北城那边已经开始在准备物流链的事儿了,估摸着到时候还能送点牛奶过来。
孩子们一看见鸡蛋就跟见了黄金似的,但马三柱家的大姑娘马大花每次都不吃,早上中午的鸡蛋都偷偷揣进兜里藏着,晚上的苹果也想办法揣进怀里,后来被张梁抓了个现行,问她兜里怎么这么多东西,她就支支吾吾说她爹交代,要把鸡蛋拿回去给弟弟吃。
张梁看着她那露脚趾的鞋,心里很不是滋味,叹了口气,回去又给她拿了几个鸡蛋,顺带着给她找了一双干净的鞋穿。
他没别的意思,就是觉得这里的孩子真是不容易,但马大花咬着嘴唇,尴尬地涨红了脸,当天晚上离开以后,好几天没来学校。
张梁生怕是不是学生家里出了什么事,就挑了个时间去马三柱家里找人。
结果到了门口,张梁没看见马大花,反而听邻居说她要出嫁了。
出嫁?刚刚十五岁就要出嫁?
“疯了吧?!”
张梁顿时黑了脸,二话不说找到马三柱,结果这混蛋也不知道抽什么风,眼神特别不对劲,张梁沉着脸问他为什么不让马大花去学校上课,还有,出嫁的事是不是真的。
结果马三柱黑着脸伸手就推了他一把,态度跟之前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我家闺女要上哪儿去关你鸟事?”
张梁一个二十来岁的年轻小伙,也是年轻气盛,被他这一句话给弄得恼了:“马三柱我告诉你,你这是犯法知不知道?年初刚颁布的婚姻法听没听过?女孩子未满十八就不准结婚!你是要让她去嫁给谁?信不信我带那家人也一起给你们告了!”
后头隐隐约约传来议论的声音。
马三柱却压根没被他的话吓到,一副凶神恶煞的模样:“吓唬谁呢?老子还没说去找你算账呢!长得人模人样的,背地里净干那种不要脸的事!老子还要找公安告你耍流氓呢!”
“我干什么了?我怎么可就不要脸了?”张梁气得脑瓜子嗡嗡响,“不准走,今儿个这事儿你不给我说清楚就不准走!”
也不知道谁在后头说了句:“还不认账。”
语气颇为鄙夷。
“就是,当初他来的时候我就知道肯定不是个好人,看那白白净净的模样,一看就知道肯定是个资本家的少爷,这种人啊,肚子里流着的都是黑水!不要脸的很!说什么上学,谁知道他们把人带过去是干啥的!”
“看起来老老实实的,啧……大花的清白就这么被这小子给毁了……要不然三柱为啥这么着急让大花嫁人呢?再留留,说给隔壁村的老刘儿子,还能得好几斤白面呢!”
张梁抓着马三柱的手忽然一松,转头看向身后,一双眼睛瞪得溜圆:“你说什么?”
第12章 全民体育运动搞起来!……
走到这一步,张梁终于也搞明白了教育的重要性到底在哪,他万万想不到自己不过是做了一个再寻常不过的举动,却因为这一时的同情心泛滥,被说成了一个“大流氓”。
在村干部那儿解释一遍,回到县城又得再解释一遍,完了终于能够回到宿舍,张梁只觉得这群人实在可悲,他自己又很委屈。
想着想着,一个一米八的大男人坐在那,硬是忍不住眼泪都掉了下来。
他长这么大,还没受过这种罪呢!
早知道就不自告奋勇地说什么要来这边做贡献了,好心没好报,谁爱做谁去做吧!放着新北城那边的高速网络不享受,偏偏跑到这穷乡僻壤来找骂,他到底图什么啊?!
同伴听了他这边发生的事情以后,安慰了几句,也实在是有些无奈。
本来想着从包里拿一袋从新北城那边捎来的奶粉给他,结果一转头,就看见他板着脸开始收拾东西了。
“张梁,你这又是要干嘛?”
“还能干嘛?我要回家!”
同伴赶忙去劝:“别啊,那就因为这点小事儿你就哭着闹着要走,说出去多丢人啊,当初不是你在车上兴致勃勃的跟大家伙说这次你绝对要做那个坚持最久的人,现在说走就走,不是打你自己的脸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