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蝉披衣坐在书案前,提笔开始写信。先是问他家人好,然后说了王老夫人想买蓝印花布买不到的事,“过完年定然有一波行情”。
“我把赵家隔壁的宅子买下来了,往后你找我,直接来便是。省得托人捎口信,我还得找借口出门,来来回回,太耽误功夫。”
“后园子地方很大,足有十来亩,可一棵花树都没有,满院子荒草残雪。等开春了要好好修葺一番,种上梨树、桃树、梅树,再挖个荷塘,这样从春到冬,都有花可以赏了。”
“京城的芝麻烧饼不如老家的缸炉烧饼好吃,尤其刚出炉的,别提多香了。我的青龙还好吗?没把他带京城来他准生气了,等开春我修个马厩……”
啰啰嗦嗦写了满满两页纸,后来连她也不知道自己在写什么了。
等信寄出了她才意识到——卫尧臣识不识字?
一个穷得交不起税粮的人家,应该没有余钱供孩子读书,如果他请人帮忙读信,虽说没有见不得人的话,但总觉得不好意思。
可信已然追不回来了。
转天姜如玉过来,她气色很好,眉宇间的愁绪也没了,见了姜蝉便笑:“老夫人把家里的帐给我了,说是让我掌家,蝉儿,人家既然给了台阶,听娘的话,回家吧。”
姜蝉问:“您看过账本了吗?管事们是给您回话,还是接着去上院找老夫人?”
姜如玉一怔,“你知道我最不耐烦这等琐碎事,全交给袁嬷嬷了。一大箱子帐本,没个七八天功夫根本理不出头绪来,哪还有精力管那些杂务。”
“哎呦,娘啊,”姜蝉真是要笑了,“他们纯粹是到年底没银子了,找您添补!要是我,就装病撒手不管,要钱就说账目没算清,不、给!赵家在京城也算有头有脸的人,不可能让别人看笑话,让他们自己想办法去。”
姜如玉细细想了一阵,觉得女儿说的有道理,自从接了账本,短短两日,她都支出去五百两银子了。
“娘,您记着,只要赵家不赶秦家李家走,您这病就没那么容易好。”姜蝉眼睛弯弯,露出一丝狡黠的笑,“郎中我都给您找好了,每天给您请平安脉。”
也是防着赵家对母亲暗下毒手。
姜如玉缓缓点了点头。
姜蝉轻轻松了口气,这次没有多费口舌就说动母亲了,看来母亲也对赵家起了疑心,多日来的苦心总算没白费!
小年那天,她果然没回赵家。
王老夫人怜惜她一人孤苦,特地叫她一起用饭,姜蝉却不过,只得去了,又因多吃了几杯酒,夜间便歇在了正院厢房。
子夜一过,爆竹声也渐渐歇了,月光静静地照着,京城笼罩在一片安宁祥和的夜色中。
巷子里,数条黑色身影飞快地跑到王家外墙下,警惕地左右瞧瞧,确定无人,从腰间解下铁锚向上一扔,铿铿几声响,铁爪紧紧地钩住了墙头。
他们攀着绳索翻过墙。
“一会儿动作都快点,做了就跑,毕竟是天子脚下。”土匪头子道,“干完这票,足够咱们在春香楼住几个月。”
周围静悄悄的,一个护院都瞧不见,土匪不由放松了警惕,嘿嘿笑道:“老大,能不能劫个色?”
土匪头子一瞪眼,刚要发火,却见身后多了两条人影,吓得他头皮一炸,差点喊出声来。
其余土匪也看到了,因对方只有两人,根本不放心上,手中大刀片子一晃,就要砍人。
“住手!”土匪头子声调都变了。
大冷的天,那二人只穿着薄薄的夹袄,肩特别宽,腰间扎着带子,显得特别窄,浑身肌肉高高隆起,隔着衣服都能感觉到下面蕴含的强大力量。
他们手中的绣春刀,在月光下散着幽幽的光。
锦衣卫?!
土匪头子差点晕过去,这里为什么会有锦衣卫?他们踩过点,这里只有一个女娃子而已,从哪儿冒出来的锦衣卫?
一个监察御史,七品小官的宅子,竟有锦衣卫?
谁能告诉他到底怎么回事??
第16章 砸啊
这帮土匪对付平头百姓,那是气焰嚣张、残民以乐,遇上锦衣卫,他们就连刀也拿不稳了,连滚带爬地往外跑。
后园子的动静传到前院,王御史当即吓出一身冷汗,他还没开始查漕运呢,这就有人想灭口了!
漕粮一年比一年少,前后去了几任督办官,都没有任何改善,皇上着急了,这才有了他暗中查案的差事。
他仕途不顺,在都察院做了十年的监察御史,一直在七品上没挪窝,他想抓住机会搏一把,但不想出师未捷身先死哪!
可他怎么也没想到皇上会派锦衣卫监视他。
遇事不决,赶紧找娘,他慌里慌张敲开了正院的门。
王老夫人睡得正香,乍然被儿子叫起,起床气就摁不住了,不管三七二十一先臭骂一顿。
老人家中气十足,嚷得鸡窝里的鸡都跟着叫了三声。
“您小点声!”王御史擦着满脑门子汗,捡着母亲说话的间隙,断断续续将来龙去脉讲明白,末了吁口气,“我原以为简在帝心,结果皇上居然疑心我,这差事简直成了烫手山芋,您说我要不要装病不去?”
王老夫人这才知道家里遭贼了,略停片刻,忽然啐儿子一口,“喝几杯猫尿就糊涂了你!瞅瞅你那怂样,差事都接了,明天就要启程,你不去?你让皇上的脸面往哪里搁?以后还想在官场上混吗?听着,你小子就是死,也得给老娘死任上!”
王御史早被老母亲骂皮了,唾沫星子喷了一脸,也不敢擦,只腆着脸微笑。
“娘,那我该怎么办?锦衣卫肯定是皇上暗地里派的,一下子给摆到明面上,我装不知道也不行。”
“我看你读书读傻了,怪不得一直在七品官上不去。”王老夫人没好气道,“自然是上折子叩谢皇恩,皇上有先见之明,知道这趟南行凶险,所以暗中派人保护你。懂了吗?”
王御史呆了会儿,猛地一击掌,“母亲大人说得对!再把今晚之事闹大,威慑南直隶那帮人,看他们谁还敢动我!”
“终于长进了。”王老夫人打个哈欠,挥挥手道,“贼人不会承认杀你来的,猜都不用猜,肯定是自称偷点小钱的毛贼。”
“出了这么大的事情,你也不必急着赴任,明天请见皇上,把事情咬死喽!”
“去和镇抚司的人套套近乎,最好能探出点案情进展。少端着个读书人的臭架子,人情世故都是学问,别惹上事连个替你说话的人都没有。”
王御史连连应是,伺候老母亲歇下后,连夜写了谢恩折子递上去,马不停蹄跑到顺天府报案,又接连跑了三个故交好友的家,神情悲切地演了一出“托孤”。
等舆论开始发酵,王御史就跑到宫门口候着,他品阶不够,当然没见到皇上,不过见到了秉笔太监司友亮。
司友亮闻之,大怒,脑子里全是各种朝堂争斗阴谋阳谋,一面命镇抚司严加审理此案,一面安抚王御史,让他尽管放手查案云云。
作为最有权势的太监,司友亮的态度就代表着皇上的态度,王御史从宫门出来时,满面红光,步步生风,那是一个斗志昂扬。
迎面碰到镇抚司指挥佥事陆铎,此人是前锦衣卫指挥使陆风的儿子,永远一副苦大仇深的模样。
陆风是当今的乳兄,自潜邸时就备受器重,但十八年前皇上陷入夺嫡风波,被先帝关入禁垣高墙,陆风见势头不对就投靠了别的皇子。
可能是心中有愧,亦或许没人待见背主的人,他没几个月就病死了。
陆家因此没落了很久,直到前年皇上想起带大他的乳母,才令人找回陆家后人,子承父业,放到锦衣卫当差。
陆铎年岁不大,三十刚出头,脸上已有了风霜之色。
“陆大人,”王御史拱手道,“令堂的病晕之症可好些了?我那里有几斤上好的天麻,不是值钱的东西,好在对症,明儿个给您送府上去。”
陆铎还了一礼,道:“眼下正用得着,我就不客气了。我赶着当差,你请便。”
王御史呵呵干笑着,却不动地方。
陆铎挠挠耳根,“你是不是想问案子的事?那几个匪人听说姜小姐很有钱,就准备捞一票,其它的一问三不知,打得皮开肉绽也没改口。”
“死士,他们定然是死士!”王御史圆瞪双目,“为何早不抢,晚不抢,偏偏等我上任前抢?一定要深挖,挖出他们背后的人来,也不枉皇上专门派人保护我的苦心。”
陆铎心里颇为无语。
是老子派的人!不是保护你的!
要不是卫尧臣拿着我爹的手书来求我,请我对那个小丫头多加关照,你以为你多大的脸面能用得起锦衣卫?
还到处瞎嚷嚷,害得老子绞尽脑汁编借口,挨了一顿板子不说,此后也不能再联络我爹的旧部了!
陆铎一肚子火发不出来,闷声闷气道:“即是刺杀你的,你想想看,最近有谁向你打听过南行的事?你家附近有没有奇怪的人出现过?”
妈的,都当老子是纸糊的是吧,老子不好过,你们一个个都别想好过,管他三七二十一,先关几个官进诏狱去。
王御史攒眉拧目想了半天,一拍大腿,“我想起来了,前几天赵侍郎请我喝酒,拐弯抹角问我的差事,还说要给我介绍几个同年认识!”
“户部侍郎赵华?”
“对对,就是他。”
“哦……”陆铎咬咬牙,两只眼睛幽幽冒着绿光,“户部管全国的田税钱粮,正好和漕粮对上了,呵,呵呵。”
冷笑声入耳,一股阴森森的寒气顺着脊梁骨往上爬,王御史不由自主倒退两步,暗道一声赵华你自求多福吧,非是我要害你,实在是你所作所为实在可疑。
当天下午赵华就被请到镇抚司喝茶了。
赵家几乎炸了锅,镇抚司什么地方,还没人能全须全尾地出来!赵老夫人当场就昏死过去,一阵鸡飞狗跳,又是乱上加乱。
姜如玉一听说王家遭了贼,就赶过来陪女儿了,姜蝉又将院子把持得紧,她没听到任何消息,只是奇怪隔壁为何乱糟糟的。
“……老夫人忙着找人给大老爷说项,一时顾不得夫人。”金绣嘴说手比,不停嘴讲着那边的情况,“大小姐哭着找夫人拿主意,刚到门口就让袁嬷嬷挡了回去。”
姜蝉听完笑了一声,“我看不是拿主意,是拿银子。”
“真叫小姐说对了,前晌我偷偷扒门口瞧,好家伙,抬了两大口箱子上马车,准是当东西去了!”
“肯定要上下打点,镇抚司那个地方是个吞金窟,扔多少银子进去都听不到响儿。”
金绣担忧道:“那他们再来怎么办?袁嬷嬷身份不够,只能挡一时,等老夫人反应过来,袁嬷嬷就拦不住了。”
“不会!”姜蝉很是自信,“这里是王家,想想赵老爷为什么关进镇抚司?她有脸登门,王老夫人就能把她骂得狗血淋头,我们只要把母亲留在这里就好。”
金绣拍着巴掌大笑,“解气!急死他们才好,看不出大老爷竟□□,这叫自作孽,不可活。”
姜蝉没有说话,王御史住前院,和后花园隔着两进院子,这伙人的目标若是王御史,直接翻前院的一道墙更快,何必大费周章从后园子进来?
离后园子最近的是西花厅,他们大概率是冲着自己来的,结果阴差阳错,自己歇在正院,让他们扑了个空。
谁和自己有仇?当然是赵家!
不管他们是赵华指使的,还是纯为打劫的毛贼,自有镇抚司的人去审问,她只管坐着看戏就好。
今天是腊月二十七,姜蝉估计王御史不会再拖了,准备好厚厚的程仪送到王老夫人那里。
“这怎么好?”王老夫人连连摇头,得知皇上派锦衣卫盯着自家,她就不敢再收礼了。
姜蝉道:“都是些土特产,还有些人参、燕窝之类的补药,不值什么钱。托王大人的福,没让宵小作恶,我才保全名声,这是谢礼,请老夫人赏脸收下。”
王老夫人还是有几分眼力的,一看是二十年以上的人参,品相都很好,心里就开始痒痒,道:“难得你一片心,我收下了,照价付钱。”
不过是场面话罢了,姜蝉心知肚明,顺着她的话狠狠夸了一通王家的清廉,把老太太哄得眉开眼笑,越看姜蝉越顺眼。
“娘,审出来啦!”伴着纷乱的脚步声,王御史一脚迈进来,连呼哧带喘,“就是赵华那龟孙儿指使的,他娘的……”
王老夫人重重咳了一声。
王御史的声音戛然而止,尴尬地看着姜茶,“那个……姜小姐也在啊。”
“其中是不是有什么误会?赵老爷看起来不像会做这种事的人。”姜蝉长眉微蹙,脸上是恰到好处的不可置信。
王御史道:“本来我也不信,提起赵华,满朝上下谁不说声好?可人家陆铎顺腾摸瓜,查出来是赵华的大管家买凶,你说这事能和他脱得了干系?”
赵家大管家正是李二亲爹。
还真是赵华搞的鬼!
“我可怜的母亲!”姜蝉哀叹一声,泪水如断线的珠子一般落下。她是真难过,若是母亲知道她一心爱慕的男人竟对女儿下毒手,只怕会当场晕死过去。
王老夫人拍拍她的手,安慰道:“哭不是办法,孩子,别怪婆婆说得难听,这个坎儿赵大人不那么容易过去,赶紧回去和你母亲商量商量,反正在赵家你们无牵无挂的,早点脱身也未尝不可。”
交浅言深,母亲怎么还劝人家和离?王御史诧异地看了一眼老夫人,忍了忍没开口。
姜蝉真心实意地道过谢,一路慢慢走着,琢磨怎么说母亲才不会受到太大的冲击。
然而还没等她想好,镇抚司的人就先到了。
别人来,姜蝉还能想法子挡一挡,官差……她一点办法都没有。
来人三言两语说了案情,请她们母女去衙门录口供,“赵大人说全是下人干的,他半点不知情,请两位和我走一趟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