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斛金——瓜子与茶
时间:2021-11-06 00:23:27

  出乎姜蝉预料,母亲没有昏过去,反而直瞪瞪地追问:“您是说那些匪人是冲着我女儿?”
  “从供词来看是这样的,具体如何,有待详查。”
  姜如玉脸色苍白得像屋顶上的积雪,好半天才咽了口气,颤抖着嘴唇说:“我跟你走,走,我要问问,我姜如玉哪点对不起他们了,为什么要对我的孩子下此毒手!”
  说到最后,她的声音陡地拔高,凄厉苦楚,惊得来人浑身一颤。
  “娘,您别急,我这不是好好的?”姜蝉连连抚着母亲胸口顺气,不知不觉中又是满面泪水,“我就娘一个亲人,您要是有个不好,可叫我靠哪个去?我不想当没娘的孩子!”
  “我不急……不急,撑得住。”姜如玉艰难地挪着步伐,一步一滑跟在官差后面。
  姜蝉小声道:“这事一过,咱们回真定去好不好?我不想高嫁,我就想守着娘踏踏实实地过日子。”
  姜如玉疲惫地闭上眼,良久才道:“好……”
  外界多有传言镇抚司如何阴森可怕,有如阿鼻地狱,不是下油锅就过刀山,待姜蝉来到镇抚司衙门,除了院墙高些,倒也没觉得多恐怖。
  台阶上,陆铎直直站着,拿眼扫了扫姜蝉,恹恹道:“进来,有什么答什么,不必害怕,只是例行问话。”
  一间不大的屋子,没有窗子,光线有些暗,靠北墙是书案,左下首是笔录官的座位,堂下无座,只摆着两个绣墩。
  “坐吧。”陆铎指了指绣墩,然后坐到书案前,“你们和赵家管事李士群有没有积怨?”
  姜蝉一五一十讲了李二□□之事,“赵家一力护着李二,我当时气坏了,按家规打李二的板子,不妨下头人手有点重,谁知道回去他就死了呢?赵家想强摁着我给李家赔罪,我没答应,后来我就搬出去住了。”
  陆铎又问了姜如玉一遍,见问不出什么来,就让她们在供词上画押,叫人把赵华带上来。
  因是问审阶段没有定罪,赵华仍穿着官服,但皱皱巴巴的,上面还沾着大片的污渍,走路一瘸一拐的,应是受了刑。
  他胡子拉碴,面容憔悴,全然没了往日的儒雅神采。
  “夫人!”他眼中含着热泪,用极为热烈的、充满希望的眼神看着姜如玉,“让你们受委屈了,你放心,往后我会加倍对你好,对蝉儿好的。”
  姜如玉定定望着他:“你为何要害我女儿?”
  赵华微微一怔,脸上的肌肉难看地抖动一下,旋即急急分辩道:“哪里的话,完全是那两个恶奴生事,我压根不知道。好歹我也是朝廷命官,勾结宵小谋财害命,这不是断了自己的仕途吗?”
  那是你不知道有锦衣卫在!姜蝉默默在心底翻了个白眼。
  赵华懊恼不已:“家门不幸,竟出此败类,当真是有辱家风啊!都怪我心肠太软,狠不下心惩治恶奴,方酿此大祸。回去,我定要整肃门风,好好管教下人!”
  姜如玉问:“你真不知情?”
  “我对天发誓,若有一句不实,天打雷劈,不得好死。”赵华竖起三根手指,一脸的肃穆,“夫人,还不相信我吗?”
  陆铎插进来说:“别着急赌咒发誓,李家秦家两房人马上押到,听听他们怎么说。”
  赵华不自然地笑了笑,低下头,目中划过一丝凶光。
  谁都不说话了,屋里很静,只听得见壶漏滴滴答答的声响,一声声,就像敲在心上。
  饶是面上一直镇定自若的赵华,袖口也开始微微颤抖。
  一个锦衣卫轻手蹑脚进来,和陆铎耳语几句,放下一封信,又悄无声息地下去了。
  陆铎扯出个皮笑肉不笑的表情,“赵大人自谦啊,谁说你治下不严?嫌疑人吃砒/霜死了,李家秦家一共四口,喏,连认罪书都写好了,上面还有手印!”
  赵华明显松懈下来,嘴角翘起,有点得意地说:“那本官可以走了?”
  “想得美,结案了再说!”陆铎一拍书案,“押回大牢!”
  哼,石头进来也得榨出二两油来,更何况你一个大活人。
  两个精壮大汉架起赵华就往外走,赵华边挣扎边疾呼:“你这是违法□□,我要上书皇上,我要……”
  终究是没扳倒他,姜蝉微微叹口气。
  陆铎犹豫了下,挥退旁人,指了指上面,“姜小姐,内阁有人打过招呼,赵华正三品侍郎,身居户部要职,牵扯到方方面面的利益关系,没那么容易倒台的。但我不会让他称心的,平白给我惹麻烦,这个年他就在大牢里过吧!”
  姜蝉奇怪极了,他们应该是第一次见面,上辈子这辈子都没有交情,这位大人对她似乎过于友好。
  她忍不住问:“恕我直言,大人,您和我家……以前打过交道?”
 
 
第17章 赵霜霜一辈子没这么丢人……
  一句话把陆铎问愣了,卫尧臣找他时特意提醒,要悄悄的,不要让姜家小姐知道。
  锦衣卫监察百官,赵家和姜蝉不合,他也有所听闻,他以为是后宅之争,不想管这闲事。
  鬼知道卫尧臣怎么会有老爹的亲笔信,令他务必听从来人吩咐,想拒绝都不行!
  现在,他无比后悔自己话太多!
  “那个,我和赵华不对付,嗯,我就是看他不顺眼。”陆铎扯了个理由,就是语气有点虚。
  姜蝉不大懂官场上的弯弯绕,但能听出来陆铎在搪塞她,想了想,决定乍他一乍:“光一个看不顺眼,就给我们透露这么大的内幕消息,小女子真是受宠若惊……是不是有人也给陆大人打过招呼?”
  陆铎暗暗吃惊,看不出这小丫头脑筋还挺清楚的,挠挠头,道:“的确有个故人之子找我了,受人之托,忠人之事,姜小姐,人家不叫我说,你就别难为我了。”
  他既然这样说,姜蝉也不好继续追问下去,再三道谢后,扶着母亲慢慢离开镇抚司。
  错午时分,灰暗的云层沉沉压在屋檐上,风不大,却很细,卷着几片散雪,吹在人脸上刀割似的。
  姜如玉阖目靠在车壁上,眼角还挂着泪珠。
  姜蝉小心给她盖上薄被,轻声道:“李秦四人明显是被赵家杀人灭口,他们今天能对我下毒手,明天就是您,娘,和离吧。”
  姜如玉睁开眼睛,却道:“那位锦衣卫大人说的故人之子,蝉儿你知道是谁吗?”
  “不知道,我还想问您知不知道呢!”姜蝉把话题扯回来,“咱先说赵家,娘,都到了这一步,您不会还相信赵老爷是清白的吧?”
  姜如玉的眼神一点点变得迷茫,“我不知道,若说那几个恶奴想报复你,我是相信的,可你继父,我想不通他为什么要害你。”
  “还能为什么?当然是为咱家的银子,如果咱们没钱了,你看他会不会理咱们。”
  “袁嬷嬷粗略看了看账本,赵家名下有不少田产,老爷俸禄也不少,不像缺钱的样子。”
  要么帐是假的,要么赵家另有难处!为何母亲总是不信?
  姜蝉嘴唇抿得紧紧的,倔强地避开母亲伸过来的手。
  “你这孩子……”姜如玉叹了一声,缓缓道,“和离其实说离就能离的?回姜家你就得留家招赘,赘婿,哼,没几个好的。就算不能把你风光大嫁,我也不能让你嫁给窝窝囊囊的男人!”
  姜蝉心头一阵酸热,又莫名觉得委屈,“我爹,就那样不堪么?”
  姜如玉怔楞许久,扭过头,带着浓重的鼻音道:“别跟我提他。”
  父亲在姜蝉两岁的时候就过世了,姜蝉不知道他们之间发生过什么事情,看母亲这副模样,她不敢再问了。
  稍停少许,她试探道:“我做了个梦,梦见赵家……”
  她把上辈子母女俩的遭遇慢慢说了出来,姜如玉惊怔片刻,一把把她揽在怀中,“别怕,噩梦说出来就破了,初一咱们去大觉寺上头炷香,保佑我儿顺顺利利,平平安安。”
  母亲的关注点和自己想的一点也不一样,姜蝉眼中却已有了水光,想哭,又想笑。
  隐约听见前头有人在哭,随即马车停了下来。
  姜蝉蓦地升起不好的预感,掀开车帘,“金绣呢,去看看。”
  很快金绣打探回来,“赵家两姐妹跪在前头,说要给夫人小姐赔罪,袁嬷嬷在旁边死活拽不起来,好多人围着看热闹,怎么办啊,小姐?”
  跪?他们也真能拉得下面子!
  姜蝉愕然,不禁对赵家刮目相看,能屈能伸,见风使舵,怪不得上辈子人家活得是风生水起,将她们母女二人玩弄于股掌之间。
  “这怎么行?”却听姜如玉惊呼一声,急急忙忙要下车,姜蝉忙拦住她,“娘,您先别露面,等我过去探探她们什么意思。”
  被女儿一拦,姜如玉稍稍平静了些,便又坐回去,“估摸着她们是来请咱们回赵家的,好好的话不能好好说,偏要当街闹这么一出。你去看看也好,你们年纪相当,有什么话也方便说。”
  姜蝉应声下了马车,姜如玉不放心,掀开车帘叮嘱道:“差不多就算了,别让人看咱们的笑话。”
  姜蝉知道母亲已经动了回赵家的心思,不过肚子里的火没消,不想让赵家轻易如愿罢了。
  还未走近,赵霜霜的哭声已然入耳。
  “那几人平时装得老老实实的,谁想得到他们包藏祸心,居然要害人?若早知如此,我祖母早将他们发卖了,哪至于造成今天这等局面?母亲不肯回家,我又要,没有母亲了……”
  “祖母病重,父亲蒙冤入狱,家里的下人逃得逃,走的走,才几天的功夫,赵家都要散了。母亲,母亲,我一心把您当做亲娘看,这个当口上,您不能抛下我们几个孩子不管啊!”
  柔肠百转,凄凉哀怨,哭两声,说一句,充满无助的悲哀,配着她那张楚楚可怜的脸,听得围观的人眼圈都红了。
  听得姜蝉涨红了脸,除了愤怒什么也感觉不到。
  她站在人群外围,仰望着天,冰凉的雪花飘落在她的脸上,逐渐让她发烫的头脑冷静下来。
  “赵家纵奴行凶,图财害命,害人的反倒唱起窦娥冤,可惜老天爷眼睛亮得很,没有六月雪应应景!”
  人群慢慢向两旁分开,赵霜霜便看见姜蝉微笑着立于雪中,居高临下看着她。
  赵霜霜不由长大了嘴,怎么是姜蝉,姜氏呢?应该是姜氏慌里慌张跑来扶她,她再哭两声,说一说思母之痛,准保哄得姜氏涕泪俱下,她说什么便是什么。
  可怎么是姜蝉?
  一阵冷风迎面飒然而来,赵霜霜呛得猛咳,眼泪鼻涕一起流下,我见犹怜顿时变成狼狈不堪。
  旁边已有人忍不住偷笑。
  赵霜霜憋得脸通红,偏生两人一站一跪,看起来就像她给姜蝉下跪认错!
  刚想起,又看到后面还跟着辆马车,不消说,姜氏肯定在车里。
  做戏做全套,她只能继续跪。
  镇抚司狮子大开口,张嘴就要一万两银子才肯放人,他们心里明白,这笔银子不止是锦衣卫要,拿大头的是宫里的太监,他们不敢不应。
  况且替赵家压下此案的高阁老也说了,破财免灾,尽快结案,若一两句风语传到御前,圣心难测,真把火引到南直隶官场,就不是区区一万两银子能解决的事了。
  赵家先前四处打点,公中账面上已不剩几两银子,二房只知道沾光不愿意吃亏,祖母的私房只有五千两,难不成卖房子卖地?
  那让姜氏进门有什么用?
  赵霜霜张开嘴,待要说话,一股气流冲上胸腔……嗝儿!
  然后,一个接一个,根本停不下来,莫说旁人,连旁边的赵晓雪都忘了哭,傻愣愣地盯着她。
  赵霜霜只觉一辈子没这么丢人过。
  姜蝉忍笑忍得好辛苦,轻咳一声,道:“但凡你用点心,就知道我母亲羸弱受不得刺激。赵、家奴仆□□,母亲惊吓过度,几乎去了半条命,镇抚司问话,我们不敢违抗,才抬着母亲出门。”
  赵霜霜用帕子掩住脸,呜呜哭着试图掩饰打嗝声,同时狠狠瞪了赵晓雪一眼。
  赵晓雪一激灵,按照事先商量好的道:“家里已经驱逐恶仆,样样都按母亲的心意办妥了。母亲是赵家妇,素来待我们极好极好,母亲不是大难临头各自飞那等自私自利之人,女儿求母亲回家。”
  说罢,以头叩地,砰砰砰,实打实地磕了三个响头,额头顿时鲜血直流。
  敢在众人感慨之前,姜蝉上前一步扶起她,“二姐姐不必如此,我那里清净,本来想让母亲养好病再回赵家,既如此,母亲免不了拖着病体,操持赵家的烂摊子。”
  赵晓雪大喜,“那咱们回家吧。”
  “别急,母亲日常用的都在我那里,等我收拾好了,一并送回赵家。”姜蝉伸出手,想看她的伤口又不忍心看的模样,用极低的声音说,“其实我是不想二姐姐为难。”
  赵晓雪一怔,旋即泪水夺眶而出,却不敢多说话,只重重握了一下姜蝉的手。
  “还是姜家仁义,换个人摊上这事,不把婆家闹个天翻地覆。”
  “就是,有人敢算计我闺女,看我不把他撕喽!”
  “就母女俩,无依无靠的,肯定不敢和赵家硬碰硬,只能打落牙齿和血吞。”
  ……
  马车渐渐远去,看热闹的人也散了,没人注意仍跪在地上的赵霜霜。
  “姐姐,人都走了,起来吧。”赵晓雪怯怯地扯了下赵霜霜的衣角。
  赵霜霜面无表情从地上爬起来,啪!扬手给了庶妹一巴掌,“你算什么东西,敢拉扯我?”
  赵晓雪眼泪流的更凶,咬着帕子跟在她身后,不敢放声哭。
  此时风已经小了,那雪兀自乱羽纷飞地漫天飞舞,很快掩盖住地上杂乱的脚印,仿佛什么也没发生过。
  回到院子,姜蝉安抚了母亲一阵,让袁嬷嬷不忙收拾东西,她想先找王老夫人打听打听朝堂上的风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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