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蝉四处看了看,很满意,又好奇,同等铺子至少也要两千两,这间只要一千五百两,就算是看在同乡的情谊上便宜些,也断没有让出五百两的道理。
卫尧臣轻声解释说:“他们东家在山东历城任职,听说牵扯进亏空案了,他们急着变卖家产填库银窟窿。我都觉得买贵了,这时候应该狠杀他一笔,但是钱掌柜不同意——万一他们家又起来了呢?”
姜蝉忙道:“钱掌柜说的是老成之言,官场上的事谁也说不好,还是谨慎些为妙。”
卫尧臣耸耸肩,未置可否。
很快签好了转让契书,姜蝉有意给母亲和钱掌柜留更多的时间,也不着急回去,独自坐在二楼喝茶看街景。
不多时卫尧臣上来,神神秘秘从怀里掏出个纸包,“刚才人多,没好意思拿给你,放炉子上烤烤,虽不如刚出炉的香,也能将就吃吃。”
是缸炉烧饼!
姜蝉讶然看着,悄悄红了脸,“那封信,你看了啊……”
随即更觉脸上发烫,自然是看了,否则哪儿来的烧饼?
卫尧臣没有笑,他认真地说:“你不会无缘无故给我写那些话,肯定是遇上不开心的事了,才想开心的事安慰自己,对不对?”
姜蝉知道瞒不过他,慢慢把这些天赵家的所有所为说了一遍,末了故作轻松,“我毫发无损,赵家却伤筋动骨,听说把地都当了,我正想着要不要收了赵家的地,气死他们!”
卫尧臣轻轻咬着牙,低着头,没有做声。
姜蝉本想问问那个“故人之子”是不是他,看他这样子,以为他不愿掺和自己和赵家的破事,忙转了话题,谈论起不痛不痒的花花草草之事。
她温声细语说着,卫尧臣静静听着,偶尔附和说一句,不知不觉已是过午时分。
外面又飘起雪来,一阵寒风穿窗而过,袭得姜蝉打了个冷噤。
卫尧臣忙起身关窗,忽胳膊一顿,匆忙就往楼下跑,“有人晕倒了,我去看看。”
姜蝉隔窗望去,昏倒的是个老妇人,好巧不巧,正好倒在她家铺子门口。这大冷的天,千万别闹出人命!她紧跟着也跑下楼。
“过来搭把手,还愣着干什么?”卫尧臣大声喝令几个伙计,“抬啊!”
姜蝉叫了声金绣,“别抻着脖子看热闹,去车里拿厚褥子过来。”
众人七手八脚把老人抬进屋,姜蝉小心给她喂了水,拢上火盆,拧了热毛巾给她擦脸擦手,折腾了好一阵,老人家才悠悠醒转。
那老妇一身靛青袄裙,裙角一圈深蓝绲边,脚上的棉鞋已经湿透,应是在雪地里走了好久。
衣着简朴,但很干净,也没有补丁,应是一般的市井人家。
她怀里抱着匹织布,晕过去的时候也没撒手。
姜蝉端来一碗姜汤,温声道:“过会儿郎中就到,老人家先喝完姜汤暖暖身子。”
那老妇挣扎起身,“不用了,我就是走累了一时气力不支,多谢几位,我没什么好报答的,这布值个十来吊钱,算作谢礼吧。”
卫尧臣笑道:“老人家也忒小看人了,举手之劳,不足挂齿。”
那老妇却固执得很,把布往旁边一放,下地就想走,不料脚一沾地,人就摇摇晃晃地差点跌倒。
姜蝉赶紧扶住她,“您家在哪儿,我们送您回去。”
老妇本想说:不必送了,我自己能回去。
但是一起身就感到腿脚发软,整个身体都不听使唤,她也怕路上有个好歹,那句硬撑面子的话就没说出来,道:“一条胡同最尽头的那家,有劳姑娘。”
姜蝉让金绣扶老妇人上马车,吩咐她不必陪着了,先回家报信,让母亲多等等。
卫尧臣抱起那匹布准备一并送回去,然手指摸到布,又改变主意了,悄悄与姜蝉说:“你瞧瞧这布,我摸着不像普通的细棉布。”
姜蝉虽不懂织染,但见过的好东西多,就着卫尧臣的手细细看了一阵,又把布拖出来一块,顺着纹路一路摸上去,讶然道:“松江三梭布?”
三梭布用上好的棉花制成,光洁细密,又软又轻,在月下瞧时,水银泻地,流光似瀑,是上用的贡品,市面上不多见。
卫尧臣眼神一亮,低声和姜蝉耳语几句。
问清楚一条胡同在哪里,依旧是卫尧臣赶车,车厢里,姜蝉把布放到老妇旁边,问道:“老人家,外面冰天雪地的,一般没人出来,您是去走亲戚吗?”
“我姓黎,姑娘叫我黎婆婆就好。”老妇答道,“我不走亲戚,出来卖布。”
姜蝉吓了一跳,“卖布?没几家布铺开门,就是有,这日子也不对,早十来天就好了,大年下的,谁会买白布?”
黎婆婆不满意了:“我这布不染也穿得,又软和又光亮,做中衣,做小衣,做孩童的衣服都使得!我敢说,除了我们,别人织不出这布来!”
“您自己织的?”姜蝉真是惊讶了,不自觉转头看了一眼卫尧臣的方向,然而车帘阻挡了她的视线,什么也看不到。
黎婆婆道:“是啊,我和儿媳足足织了半个多月,唉,本想补贴家用,谁知道走了这半日,也没寻到一家开门的店铺。”
姜蝉一拍手笑道:“这可巧了,我家就是开布铺的,婆婆以后织布,只管把布卖给我,十几吊少了,我绝对给您个好价钱。”
黎婆婆却没一口答应,沉吟问道:“敢问姑娘是哪家的小姐?”
这人还挺有意思,卖布还要先打听买家是谁。姜蝉有点好笑,大大方方道:“我姓姜。”
“姜?商户……”黎婆婆上下打量她一眼,“前阵子闹得沸沸扬扬的盗贼案,是不是你家?”
姜蝉怔楞了下,“是我,怎么了?”
黎婆婆立刻摇头:“那我不能把布卖给你。”
“为什么?”姜蝉脸涨得通红。
马车猛然一停,帘外响起卫尧臣不带任何温度的声音,“黎婆子,你家到了。”
黎婆婆扶着车壁,颤巍巍往外挪。姜蝉心肠一软,还是帮扶着她慢慢下了车。
“母亲?”一位穿着七品绿色官服的中年男子立在一扇黑漆木门前,满脸惊愕,一手拎着篮子,一手向前伸着,正要推门的样子。
薛峰?!
姜蝉脑子轰地一响,一股酸热冲上鼻腔,几乎坠下泪来。
那个严峻刚直的声音又在耳边响起,“姜氏死因存疑,姜家巨额财产下落不明,赵家起火原因尚未查出,此女突经丧母之痛,一时言语过激情有可原,算不得忤逆大罪,着发回重审!”
上辈子,唯一对赵家提出质疑的人。
说来也怪,案子打回去不久,赵家就主动撤诉,她被释放出狱,随即被赵家暗下黑手,死在了街头。
第20章 你又搞什么套路?
在赵家那段时间,是姜蝉生命中最黑暗、最不愿回忆的过往,但有时她不得不逼着自己去想,去琢磨,从一点点的蛛丝马迹中寻找赵家的破绽。
为什么赵家要撤诉,赵华势大,在牢里弄死个人不是难事,为何冒着风险在街头下手?
如今薛峰是七品小官,上辈子复审她的案子时,薛峰已是都察院右都御使,位高权重,铁面无私,乃是真正的肱股之臣。
难道赵华在害怕薛峰?
刚重生时她只想带母亲脱离赵家,可事情不是她想的那般简单,即便母亲认清赵家真面目,与赵华和离,只怕赵家也不肯轻易将姜家这块肥肉吐出来。
只有扳倒赵家,让他们永无翻身之日,她们母女才能过安稳日子!
老天把机会都送到眼前了,若不抓住,那她真是白活了两辈子。
姜蝉深深吸口气,努力平复波折激荡的心情,刚要开口,不妨迎面碰上卫尧臣关切的眼神。
姜蝉浅浅笑着摇摇头,示意自己无碍。
门口的薛峰大踏步迎上来,伸手去扶黎婆婆的胳膊,话音里全是自责,“母亲,天寒地冻,有事吩咐儿子,您老病还没好,不能受累受冻。”
黎婆婆挥开他的手,转身道:“峰儿,过来谢过两位的相救之恩。”
声音不大,却透着威严。
薛峰极为孝顺的一人,闻言长长一揖,郑重道了谢。
姜蝉侧身躲开没受他的礼,卫尧臣却大喇喇地站在他面前,半点也没有躲让的意思,还挑眉笑道:“大老远把人送来了,连口热茶也没有?”
薛峰忙伸开胳膊向院里让,扬声道:“谢氏,家里来客人了,快去烧水。”
厢房里嘎吱嘎吱的织布声戛然而止,一个大着肚子的妇人慌忙从屋里出来,抱起墙角的柴火,低头往厨下去了。
黎婆婆和薛峰都没有上前帮忙的意思。
“夫人不必麻烦,我们坐坐就走。”姜蝉忙道。
“我们薛家只有母亲、儿子、儿媳,没有老爷夫人一说。”黎婆婆仍旧低声而威严地说,不过较之刚才对儿子,语气缓和了点,“峰儿,你去烧水。”
卫尧臣挠挠头,故作不耐烦道:“算了算了,谁想到七品官家里连个帮佣都没有,老人家,我看你家挺缺钱的,为何不肯把布卖给我们东家?”
黎婆婆道:“不单是你家,凡家里有做官的,我都不会卖。这么说你总该明白了吧?”
避嫌?这也过于爱惜羽毛了,京城叫得出名号的商铺,谁不跟官场有千丝万缕的关系?就是小商铺,也保不齐是哪个官员的七大姑八大姨开的。
姜蝉和卫尧臣换了个眼神,都觉得这老太太不可理解。
不过,她不是针对姜家就好。
姜蝉眼角余光瞥见忙连忙外的谢氏,有了主意,因笑道:“老人家所虑极是,是我想的不周全,我原是救人的,这倒成了给您添麻烦了。”
大概是姜蝉的话十分真诚,又赔着小心,黎婆婆紧绷的脸微微松了松,脸上也有了笑模样,“你再把那匹布收下,老婆子能睡个安心觉了。”
略坐了片刻,闲聊几句家常,二人便告辞了。
姜蝉感慨道:“怪不得她们布织得那样好,黎婆婆是松江人,用她的话说,会走路就会上织机,谢夫人是琼州黎族人,也有一手织布的绝活!”
卫尧臣一下一下敲着马鞭,“可惜黎婆婆太顽固,不肯卖布,更不肯教织补技法。市面上松江布能卖到七八十两银子一匹,上用的一百两不止,唉,多好的发财机会。”
“那要用最好的棉花才能卖上价。”姜蝉笑道,“广东、江浙一带棉花种的多,咱们这里也有,可少,品质也不如那边的好。不过……”
她挑起车帘,往前凑了凑,压低声音道:“你注意到谢夫人没有,我觉得可以结交她试试看。”
淡淡的馨香从身后飘来,卫尧臣眼神一滞,随之啪一声,手中的马鞭落在膝头。
他若无其事捡起马鞭,道:“放下车帘,小心冷风吹得你头疼。”
姜蝉笑道:“燃着小炉呢,一点也不了呢个。”话虽如此,还是放下车帘。
卫尧臣吁口气,道:“你不能出面,金绣总跟着你出入,认识她的人也不少。我看就让小秀去,那丫头机灵,嘴巧手也巧,准讨谢夫人喜欢。”
两人商量了一路,先回铺子看着伙计们拉条幅,沿街贴上开业告示,回到家时,已是暮色时分。
姜如玉正和袁嬷嬷说话,见她进门就指着她笑:“你这孩子,直接说老钱找我就好呀,说什么你有急事,害得我好一阵担心。”
姜蝉顺势倚在母亲肩上,笑嘻嘻说:“这不是怕赵家拦着不让见么!”
袁嬷嬷道:“老夫人老爷正忙着四处走动拉关系,可没空管夫人的事。”
“有没有朝母亲要银子?”姜蝉霍地支棱起来了。
姜如玉明显不想提这个话题,含糊几句过去,说起女儿开铺子的事,她只当女儿闷得慌,开个铺子随便玩玩。
因笑道:“几千两银子而已,干得好,赚个脂粉钱高兴,做不好,咱家也赔得起。”
姜蝉哭笑不得,“如果我干好了,以后姜家生意我来管如何?”
“那可不行。”姜如玉连连摇头,“就算钱掌柜答应,我也不能答应。蝉儿,今年必须定下你的亲事,你好好在家给我绣嫁妆。”
姜蝉自动忽略“亲事”二字,一下子抓住母亲话里的关键字眼,“答应?钱掌柜要把姜家生意给我打理?”
姜如玉那双眼透出愤然,“这个老钱,劝我给你招赘,我当即就否了。他又让我给姜家选个嗣子,说什么咱娘俩就有娘家撑腰,我更不能答应。结果他说这样下去,姜家的财产迟早被人骗光了,气得我和他大吵一架。”
姜蝉呆了一瞬,竟不知说什么好。
“老钱也是担心夫人,他当学徒那会儿就跟着老太爷,转眼都快三十年了,老太爷走之前也叮嘱您多听他的意见。”袁嬷嬷安慰道,“赵家总想从您手里拿钱,不能怪老钱多想。”
姜如玉瞅瞅女儿,无奈道:“我也要有银子给他们啊!现在可好,老钱说了,以后账本直接送到蝉儿这里来。”
姜蝉忍不住笑道:“缺谁的也缺不了您的,您只管打发袁嬷嬷过来。”
当然,如果是给赵家用的,自当另说。
母女二人用过饭,又说了好一阵子话,姜蝉本想留母亲过夜。可姜如玉说,若她不回,老夫人肯定不停派人来请,还是算了,免得麻烦。
姜蝉无法,只得随她去了。
翌日,西市大街的姜家铺子已经焕然一新,新招牌上“昌盛布铺”四个金字熠熠生辉,门市旁挂着一个大牌子,上面写着“城隍庙蓝印花布,不涨价”。
昨日小伙计和雇工们早满城贴好了开业告示,一听说来了蓝印花布,还不涨价,人们憋得半个多月的劲头瞬间爆发,太阳刚升上树梢,门板还没拆呢,门口已挤满了买布的人。
卫尧臣立在店前台阶上应酬生意,高声喊道:“别挤别挤,我卫小九保证大伙都能买上,大家排好队,我这第一天开张,刚盘的铺子,别把门给我挤坏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