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蝉笑着点点头,并没当回事。
“你练过功夫?”她好奇另一件事,“居然能打败李管事,他可是赵家从镖局专门请的拳师。”
提及此事,卫尧臣低声笑起来,“他练是正儿八经的套路,按招数出拳。我的都是大街上学的野路子,他没见过,一交手他就懵了。这就叫傻子克高手,乱拳打死老师傅!”
姜蝉擎不住,声音软软地笑起来,眼睛笑成了月牙。
卫尧臣也看着她笑,“我要安顿好家里才能上京。”
“这是自然,你去账房支五百两银子,这是我单独给你的,不必报账。你过了年再去京城也行,不要到赵家找我,去真定会馆,我派人提前等着你。你家里遇到什么难处,只管找我,不说别的,姜家在真定也是数得着的大户……”
她絮絮叨叨说着,他静静听着,手里的金镯子却没还回去。
一快一慢的梆子声隔空传来,姜蝉惊觉已经一更了,自己罗里吧嗦说了一大堆,对面的卫尧臣都冻得嘴唇发白。
自己裹着羽纱斗篷都嫌冷,更何况粗布破袄的他!
姜蝉轻声道:“我走了,和你说说话心里都敞亮许多,真的,我许久没这样开心了。”
“稍等。”卫尧臣转身进屋,再出来时他手里提着一个灯笼,“我送你。”
雪停了,风还刮着,他在前面稳稳走着,四周同她来时一样的静,积雪在夜色下闪着清冷的微芒。
他手中的灯,映亮了她脚下的路。
渐渐能看到垂花门前的灯影了,卫尧臣把灯笼递给她,“雪地湿滑,东家小心。”
“小姐!”还没进门,银绣便从内迎出来,“郑管家和钱掌柜到了,我叫小丫鬟过去奉茶,您先吃饭罢。”
姜蝉拾阶而上,忍不住回头望了一眼,那个高高瘦瘦的影子已然看不到了。
“去小花厅。”她心里装着事,吃也吃不下,当然是先去见这两个人。
她对钱掌柜印象很深,这人非常反对变卖姜家产业,为此几次三番和继父起冲突,眼看闹得不可收拾,母亲没办法,只能辞退他。
他临走前给母亲留了封信,不知写了些什么,母亲那惆怅的表情她永远也忘不了。
郑管家则留在真定看管老宅,那场流民乱子过后,母亲前后派了几波人去找,有说被火烧死了,有说被流民打死了,始终没有他们一家确切的消息。
重来一世,希望他们都能有个好结果。
姜蝉命银绣去外间候着,独自站在暖阁外,将事先想好的话来回在脑子里过了几遍,方挑帘入内。
暖阁镶着琉璃窗,密不透风,两个火盆熊熊燃烧,进门便是融融如春的热气扑面而来。
两个中年男子忙放下茶盏,站起来躬身问好。
四方脸上嵌着一双小豆眼的是郑管家,腰间别着一杆短粗烟枪的黑圆脸是钱掌柜。
姜蝉还了半礼,没坐上首,捡靠窗的椅子坐了,开门见山道:“这么晚请二位来,乃是有事相求。”
钱掌柜立时说不敢,“小东家有事吩咐,我可当不起您的‘求’字。”
姜蝉温声道:“当得起,祖父去的早,我母亲又不擅经济,要不是您在外辛苦操持,姜家产业如何能有今日的场面?”
“这是我的分内之事,小东家过誉了。”
“分内之事能做好的又有几人?”姜蝉话中似有无限感慨,“换个人,做份假账,串通上下,盈利说成亏损,亏一分说成亏五分,四五年下来,恐怕我和母亲就要靠变卖祖产为生了。说句实在话,钱掌柜,您于我和母亲有恩。”
这话是钱掌柜绝没有想到的,原来自己的万般辛苦小东家都装在心里了!
一时他是五内沸腾,激动得差点老泪纵横,良久才拱手笑道:“我身无寸功,只是维持生意而已,小东家这样抬举,委实愧不敢当。”
郑管家呵呵直笑,“老钱劳苦功高,姜家上上下下的人又不是瞎子,莫要谦虚啦。”
姜蝉接过他的话道:“郑管家也不是外人,你是我母亲的奶兄,论起来,我还要称呼你一声舅舅。”
“哎呦,折煞老奴了。”郑管家擦擦眼角,适时问道,“不知小姐有何吩咐?”
姜蝉略停顿一会儿,边说边观察他二人的神色,“姜家的产业,没有我的话,不准变卖!”
郑管家笑容一下子凝固,为难道:“秦嬷嬷后晌拿着夫人的信找我,夫人要卖,这……”
钱掌柜直接发问:“小东家,您和东家意思截然相反,叫咱们听谁的呢?”
姜蝉稍微提高声音道:“听我的,我才是东家!”
那二人不由对视一眼,皆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惊疑不定。
钱掌柜皱着眉头道:“小东家,您是不是和东家闹别扭了?东家她一个女人支撑到现在不容易,好歹体谅她些吧。”
姜蝉有些哭笑不得,“你误会了。我祖父留下的话,你们难道忘了吗?”
郑管家一愣,小豆眼中立时精光闪烁,却是转瞬即逝,只拿眼睛偷偷瞅着钱掌柜。
“老东家是有话,外嫁女不得掌管姜家产业,夫人离家改嫁,的确算不得东家了。可是,”钱掌柜揉揉眉心,“您让夫人如何在赵家立足?”
姜蝉愣住了,她本以为一定会得到钱掌柜的支持,不想第一个反对的就是他!
为什么?他明明是不同意卖产业的,上辈子的记忆出了偏差么?
第4章 招摇过市
姜蝉深深吸了口气,强迫自己镇定下来,试探问道:“钱掌柜也觉得卖了铺子好?”
钱掌柜摇头道:“那倒不是,让钱转起来,钱生钱才叫赚钱。银子拿在手里就是死的,只出不进、坐吃山空不是长久之计。”
姜蝉轻轻一击掌,“我也是这样想的。还有一层,姜家几代人的努力,燕子啄泥般攒下的家业,卖了……愧对祖宗,我不能让母亲担这个骂名。”
“至于赵家……”她的语气发冷,“他们自诩清高的言情书网,怎会看得上这些黄白之物?若因为这点事就给母亲难堪,那真是自己打自己的脸了。”
在座的二人都不是傻子,自然听出点别的意思,只不过一个假装没听懂,一个听懂了却不大赞成。
钱掌柜劝她:“话不能这样说,东家刚到赵家,正是掌家立威的时候,您这时候和她对着干,多少让东家下不来台,日后怎么管束下人?小东家还是先和东家商议商议,别因此坏了母女情分。”
姜蝉明白他的用意了,因叹道:“这不是还没来及见母亲吗?瞧秦嬷嬷的架势,恨不能立刻卖了姜家产业换银子,我这心里……实在是着慌。”
钱掌柜当即做下保证,“请小东家宽宽心,没得到您和东家商议结果之前,我不会交出账本。”
姜蝉看向郑管家。
“管他谁来了,老宅的账本我也不给,就是豁出这条命,我也会把家给小姐看好!”郑管家胸脯拍得啪啪响。
初步目的已达到,再谈下去也不会有进展。
姜蝉端了茶。
待用过饭,金绣已经在屋里等着她了,看那愧疚的神色就知道没找到人。
“跑了倒印证了我的猜测,算了,赶走秦嬷嬷,还会有李嬷嬷王嬷嬷。”姜蝉无奈地摇摇头,提笔写了封信,命金绣给钱掌柜送去。
她在信里说了开铺子的打算,让钱掌柜留心找几个能干的伙计,并特地提到卫尧臣,请费心栽培云云。
其实这些话她在小花厅里就想说,不知是不是她多心,总觉得郑管家的反应有点不对,前面稍嫌冷,后面稍嫌热,像是在作壁上观。
重来一回,还是谨慎为上。
夜深了,很困,却睡不着。
母亲才嫁过去多久就要卖铺子,看来母亲对赵华的感情比自己想得要深,若是直接抖落出来赵华的真面目,母亲极有可能不会相信,或许还会说自己耍小孩子脾气。
姜蝉是真想快刀斩乱麻,带母亲尽快离开赵家那个狼窝子,奈何手里连把刀都没有。
赵家在官场经营多年,故旧众多,她要如何做才能撼动这个大树?
姜蝉深深叹口气,长夜难捱。
同样睡不着的还有卫尧臣一家。
白花花的银元宝摆了一桌子,孙德旺拿起这个颠颠,捧起那个蹭蹭,笑得嘴角咧到了耳后根。
“哎呀,二百两银子……我说大外甥啊,你可得谢谢我!”他满脸得色,“要不是当初我硬把你塞进姜家,这好事能落你头上?”
卫尧臣笑笑:“谢谢姨夫。”
孙德胜凑过来,两眼放光,“等你日后飞黄腾达了,可不能忘了姨夫。”
姨母林氏拎着热水进来,插嘴道:“小九什么时候忘过你?月钱全给你吃吃喝喝,你眼里就只有钱,也不想想,姜家为什么突然给他一大笔银子,我看这事不简单。小九,听姨的,咱不去。”
“你懂个屁!”孙德胜急眼了,“有钱不赚是傻蛋,去去去,爷们儿的事,娘们儿少掺和。”
林氏觑着丈夫的脸,嘴里嘀嘟嘟囔囔。
卫尧臣接过林氏手里的铜壶,拽着她躲进西厢,“大姨,这是一百五十两银票,你收好,别让我姨夫知道。”
林氏往外推,“二百两少说也够花好几年了,姨不能再要。穷家富路,京城那地儿开销又大,你自己拿着花。”
卫尧臣听听外头的动静,示意她小点声,“我还有呢!就凭您收留了我和我娘,这恩情就大过天,收着。我跟那几个兄弟都打了招呼,平时家里有个抬抬扛扛的活儿,你尽管叫他们。”
林氏撩起衣襟擦擦眼泪,“小九,京城南来北往的人多,你得空打听打听你兄弟的下落。”
她的独子,三年前打伤人跑了,自此没了消息。
卫尧臣应下,此时里屋传来几声含糊不清的呜咽,他来不及多说,转身进了屋。
炕上坐着一个三四十岁的女子,皮肤细白,生得很是秀气,身上穿着簇新的袄裙,乌黑的头发整整齐齐梳在脑后。
眼神痴痴呆呆的,嘴巴半张,嘴角还挂着一道口涎。
这便是卫尧臣痴傻的疯娘。
盆中水气弥散,卫尧臣将棉巾子拧得半干,先贴在脸上试试温度,再温柔地一点点擦拭着母亲的脸。
“娘,你还记得那个救我的小姑娘吗?……儿子不孝,本不该撇下您,可她现在遇到很大的难题,我想帮帮她。”
小林氏仍呆呆的,手漫无目的在空中一扬一落。
“等我在京城立住脚就把您接过去,到时候雇几个人,专门伺候您。”卫尧臣拉过母亲的手,把脸贴在母亲的掌心,“娘,儿子不是无能之辈,您看着,儿子定会出人头地,让您过上好日子,让谁都不敢再欺负咱们!”
丝丝寒风透过窗缝袭来,炕桌上的烛火摇曳一下,爆出个烛花。
翌日巳时,日光柔和,姜家大门四敞,奴仆们肩提手扛忙进忙出,一辆辆暖轿、马车、驮轿鱼贯而行。
街对面站着些看热闹的人,艳羡不已,议论纷纷。
“姜家祖坟好啊,一个寡妇硬是攀上了侍郎大人,真是好福气!”一个中年男子目露妒色。
“寡妇怎么了?人家要钱有钱,要长相要长相,哪点差了?就算不嫁赵大人,也轮不到你。”说话的是个小媳妇,嘴皮子也利索。
人们的取笑声中,那男子向后退了一点。
“要我说,姜夫人嫁就嫁了,姜小娘子合该在家招婿。”另一位老者插嘴说,“怎么着也得给姜家留个后啊!”
时下子嗣观念深重,不少人纷纷点头应和。
“这话在理,二老爷,您和姜老爷子有旧,等年下她们回来祭祖的时候,您和她们好好说道说道。”
“就是,就是,这不是让姜老爷子死不瞑目吗!”
……
远离热闹的角落里,卫尧臣静静地站着,遥遥冲中间那辆蓝毡马车挥挥手——尽管他知道里面的人看不到。
一位黑胖脸男子慢悠悠走过来,拱拱手笑道:“鄙人姓钱,小友可是卫小郎君?”
卫尧臣心思转得快,立刻猜到这位是姜家的大掌柜,急忙走上前,“钱叔,您叫我小九就成,本该我去拜访府上,还劳您过来找我。”
钱掌柜顺着他的话道:“谁找谁不一样?走走,找个地方喝两杯,小东家想开铺子,咱们商量商量怎么干。”
真是瞌睡给个枕头,卫尧臣笑道:“我养马拿手,买卖上头是两眼一抹黑,待会儿可要好好请教请教钱叔,您别嫌我烦。”
钱掌柜一摆手,边走边道:“小九,叔要留在真定替东家守着这条退路,京城那边你多费心。唉,也不知这一去,她们母女在赵家是什么光景……”
寒风吹过树梢,散雪落了他一肩膀,他盯着街巷的尽头,神色中透着寂寥。
卫尧臣眼神闪闪,替他拂去肩头的雪,没说话。
真定距京城不算远,也有三四天的路程,赵家接应的管事原本计划姜蝉和伺候的人先走,行李车在后慢慢走,可姜蝉不同意,说自己身娇体弱,经不起颠簸赶路,要缓缓地走。
不说别人,连金绣也有点不理解,“之前天天喊着想夫人,恨不能立刻飞过去的劲头,现在您倒不着急了?”
姜蝉苦笑一声,她日里夜里想的都是母亲,怎会不着急?
但是再着急,也得摁着!
“去了赵家,少说多看,不要别人和你推心置腹几句,你就引为知己,什么话都和人家说。”
“看小姐说的,我是话多,可也不是没心眼的人。”
姜蝉笑笑:“不光是提醒你,也是告诫我自己。”
金绣见她情绪不高,从食盒里捡了几样蜜饯点心递过来,“出门时我瞅见秦嬷嬷,脸拉得那个老长,都快和驴脸差不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