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番话说得姜如玉更加心酸,暗暗想着铺子的事往后放放,反正来年二月才开始京察,先安抚了女儿再说。
掌灯时分,赵华回来了。
他生得很是儒雅,冠玉一样白皙的面孔,配着颌下三绺美髯,满满的书卷气,举手投足风度翩翩,只一双三角眼有点煞风景。
姜蝉恨他恨得牙根痒痒,却不得不承认,这个赵华的确有吸引女人喜欢的本钱。
见过礼,赵华指着她对姜如玉笑道:“我说今天怎么总有人叫我请客吃饭,普通馆子还不行,非要去京城第一馆,就是一顿没二三百两下不来的聚贤楼,甚至还有伸手借钱的——原来根儿在这丫头身上!”
姜如玉不解:“这和蝉儿有什么关系?”
“有辆装行李的马车翻了,露了富。”姜蝉不咸不淡地应了一句。
“现在人人都知道我夫人是个大商贾喽,偏在这个时候……”赵华苦笑着摇摇头。
姜蝉一听,眼泪噼里啪啦往下落,却压抑着不肯放声哭,那模样看得姜如玉心碎,看得赵华愕然。
众人好一阵劝,姜蝉才期期艾艾哭道:“赵老爷是不是看不起我娘?是不是觉得姜家商户的身份给您丢人了?”
女儿前面的话到底给姜如玉心里种下一根刺,不由狐疑地看了一眼丈夫。
赵华眼皮跳跳,顿觉不妙。
夜深了,正房的灯还亮着,隐隐传来争执声,间或女人的哭声。
月光透过窗棂照在床前,姜蝉躺在床上怎么也睡不着,她突然很想卫尧臣,很想和他说说话。
月光照在墙外,照在一个高瘦的身影上,他绕着赵家宅子走了一圈,停在大门口,看着雪地上残余的车辙,咧着嘴哈哈大笑起来。
翌日,姜蝉一起床就去了正房,母亲眼睛有点红,精神倒还好。
“你继父给我赔了一晚的不是,还托我转告你,他是无心之言,你别往心里去。不说了,这事就算翻篇儿。”
姜蝉知道转变母亲的想法并非一朝一夕之功,只得说好。
“十六是昌平县主生辰,咱家也收到请帖了,你继父说去的都是京城数得着的人家。蝉儿,这可是个好机会,你要用心准备。”
看得出母亲对这次宴会很期待。
上辈子并无此事,昌平县主是赵华原配的远亲,因着此层,老夫人就没让自己和母亲在人家面前露过脸。
其实都出五服了,原配在的时候也不怎么走动,况且京城圈子里个个都是人精,谁会故意让三品大员的夫人下不来台?
不过是打压她们的借口罢了。
这回赵家主动示好……
姜蝉抿嘴一笑,昨天给母亲下的猛药,也不是毫无作用嘛!
她接过话说:“娘,那我出去逛逛,买点京城时兴的衣服首饰。”
姜如玉一口应允下来,“去,吃了饭就去,袁嬷嬷,取二百两银子来,再把霜霜两个叫上。”
“母亲叫我?”门帘一晃,赵霜霜脚步轻快走来,亲亲热热挨着姜如玉坐下,歪着头,俏皮笑道,“这位便是姜家妹妹吧,生得真好看,晓雪,这回你可被比下去了。”
再见仇人,姜蝉强忍着满腔恨意,只是暗笑,不愧是赵霜霜,一句话就挑拨了自己和庶妹的关系。
跟在后面的赵晓雪顿时红了脸,支支吾吾说不出话来。
赵晓雪长得柔嫩娇媚,身形玲珑,模样的确是一等一的标致,仪态却不好,塌肩含胸的,十分美貌也成了八分。
“都好看。”姜如玉温和地看着她们,一一做了介绍。
听说要去县主家赴宴,赵霜霜很是欢喜,叽叽喳喳说个不停,话里话外无非是她和县主多么亲密,她一定会照顾好姜蝉云云。
一番话算是说到姜如玉心坎里了,笑吟吟地又掏出二百两银子。
姜蝉抢在前头接过银票,“还不摆饭?我都等不及要出门了。”
赵霜霜缩回手,面上没有一丝的尴尬,却道:“祖母说妹妹胆小慎微,叮嘱我说话柔和些,不要吓到妹妹。如今一见,方知是祖母多虑了。”
姜蝉依偎在母亲身旁,脆生生答道:“没有秦嬷嬷整日不错眼盯着教导,我觉得喘气都顺畅许多。”
秦嬷嬷诶,您老就接着背锅吧!
用过饭,三位女孩子同乘一辆马车,出门直奔京城最大的银楼。
所谓店大欺客,赵家不是这里的主顾,小伙计一见是几个生面孔,衣着也普通,不免有所慢待。
姜蝉随意看了看,状若无意道:“也不过如此,我姜家的首饰铺子都比这强些。”
姜?姜……姜!
小伙计霍地来了精神,“几位楼上请,小心脚下,掌柜的,有贵客!”
“把你们的好东西都拿出来。”姜蝉温温柔柔笑着,“二位姐姐随便挑,妹妹初来赵家,往后还请姐姐照顾一二。”
赵霜霜心觉不妥,然而看到一件件金累丝步摇、白玉手镯、南珠串子……,登时挪不开眼,也无心计较她的话了。
赵晓雪一向看嫡姐脸色行事,自然紧随其后,她难得有添置首饰的机会,巴不得多挑两样。
姜蝉独自坐在窗前,冷冷看着兴高采烈的赵家姐妹,又觉无趣,目光漫无目的扫过街面,忽然一顿,凝在一个高瘦的人影上头。
只见那人溜溜达达走到街对面,懒洋洋地将毡帽向上推了一下,抬头冲她笑了笑。
卫尧臣!
姜蝉噌地站起,几乎叫出声。
卫尧臣竖起手指,示意她不要出声,然后指指前面的街角。
姜蝉搭眼打量一圈,趁着赵家姐妹忙于挑选首饰,悄悄下了楼。
原地没有卫尧臣的身影,她怔了怔,发现他在前面。她走,他也走,她停下脚,他便也停住,始终在她前面保持一段不远不近的距离。
如此彻底离开银楼的视野,卫尧臣才站定等她。
姜蝉又惊又喜,“你什么时候到的?不是说过完年才来?家里怎么样?现在住哪里?”
“比你早到两天,我家人都安顿好了,放心吧。”卫尧臣的声音极其干涩,不时掩口咳嗽几声,“不能浪费年前这个旺市,我和钱掌柜商量了下,先运些蓝印花布卖,赚一快钱再说。”
“我到处看了看,现下没找到地段合适的铺子,有也太贵!还要装饰铺面,请伙计,白白耗功夫,我想着……”
卫尧臣突然止住话头,带着几分小心问:“你怎么了?”
比自己晚出发,却比自己早到,路上还不知如何的辛苦。来了就马不停蹄找铺面,听他嘶哑的嗓音就知道,定然是累极了。
到底有人在全力支持自己。
连日来压在心头,那股无人可诉的沉郁似乎消散许多。
姜蝉掩去泪意,含笑道:“有你在,真好。”
第7章 打响第一炮
卫尧臣怎么也想不到姜蝉蹦出这一句,讶然之余,心里热乎乎甜滋滋的,又泛着点淡淡的酸涩,却很快掩饰过去。
“那是,我早就说过,雇我,东家绝对只赚不赔!”他郎朗笑着,一绺碎发从帽子下头掉出来,显出一股调皮劲。
姜蝉捡起刚才的话头道:“蓝印花布从南边兴起的,真定铺子进过一批货,但是卖得不太好,现在还压在库里呢。”
卫尧臣摇头道:“那是卖得不对路,和绫罗绸缎摆在一起,谁买?”
姜蝉琢磨了会儿,也不禁摇头失笑。
蓝印花布多流行于平民之间,摆在绸缎庄,有钱的看不上,普通百姓不知道,可不是卖不动?
又听卫尧臣道:“我拿着布样子找人看了,都说好,还问我哪里有卖的,可见老百姓认这种布。”
京城不比真定那小地方,蓝印花布在真定是好东西,这里的人就不见得能瞧上眼了。
但看着那张写着十足信心的脸,她觉得还是不要打击他的好,反正这批布放着也是放着,卖出去最好,大不了……她偷偷买下来。
万事开头难,总要叫他顺顺利利地开张。如是想着,姜蝉欢快地说:“我看可以,正值年节,定能卖个好价钱。”
卫尧臣引着她登上一辆骡车,他坐在车辕上,轻轻甩了个鞭花。
骡子嗒嗒小跑起来,姜蝉挑起车帘,透过缝隙看着他的背影,“没有铺子,你打算在哪里卖?”
“带你去个好地方,”卫尧臣没回头,“坐稳喽!”
姜蝉放下车帘,短暂的寂静后,但听外面逐渐喧嚣起来,大概两刻钟后,骡车停住了。
车帘一掀,露出卫尧臣的笑脸,他伸出手,“到了。”
姜蝉犹豫了下,骡车没有脚凳,她看着半人高的车辕,还是隔着袖子把手搭了上去。
卫尧臣手心一阵发痒,再看人家面色如常,举止自然的,他不由在心里笑话自己还不如一个女孩子大方。
脚刚沾地,姜蝉就打了个趔趄,差点摔倒,讪讪道,“坐车太久,腿麻了。”
眼前这条街道十分热闹,沿街左右两行,全是摆地摊的。
古玩字画、烟料香料、估衣旧货、西洋的精巧器物倭国的画儿……但凡大商铺有的这里全有,满街的嘈杂乱叫,挤挤挨挨人来人往。
“城隍庙大街!”卫尧臣露出一丝得色,“这里人多,没有门摊费,给巡街差役几个茶水钱就行。而且没固定摊位,谁来得早,谁就要好位置,东家,这可是摆摊的好地方!”
姜蝉却不赞同,“寒冬腊月,露天摆摊太冷了。”
“赚钱还怕冷?”卫尧臣哈哈大笑,“天越冷,出货越快,东家,您就在家请好儿吧!”
他的笑声很有感染力,莫名就想让人跟着他一起笑,姜蝉望着他,笑意随着嘴角的弧度荡漾开去,宛若春风流水。
卫尧臣微微错开目光,“快晌午了,我送你回银楼。”
“直接回赵家。”姜蝉眼中闪过一丝促狭。
她没让卫尧臣送到门口,离赵家还有两条街就下了车,专捡雪厚的地方走,等出现在姜如玉面前时,已是鬓发蓬乱,脸颊累得通红,裙子、鞋子都叫雪水泥水打湿了。
姜如玉大吃一惊,细问后方知女儿和赵霜霜走散了,过后也没人找她,只能一路打听着回家。
把姜如玉心疼得直掉眼泪,头一次,她怀疑自己是不是过于怯懦了。她想等赵霜霜回来训斥几句,结果等来等去,反而等到了老夫人的训斥!
上院,赵晓雪泪水涟涟:“店家把首饰装好了,结果姜妹妹一走了之,把我和姐姐晾在那里。当时店家的脸色……好像我们买不起故意捣乱,真是丢死人了。”
“别说了,姜妹妹许是有急事。”赵霜霜苦笑着说,“母亲待我们不薄,看在母亲的面儿上,晓雪,算了。”
赵晓雪呜咽道:“那是京城最大的银楼,主顾都是高门大户的夫人小姐,若生出一两句闲话,我们还要不要做人了?”
“姜氏,赵家并不缺那几个钱,都是一家人,有什么话不能明说?”赵母怒道,“我看她就没把自己当成赵家人,上族谱,哼,等等再说吧。”
姜如玉脸气得发白,强忍着泪水道:“老夫人不能只听一面之词,蝉儿走丢了您知道吗?她苦苦等了半个时辰都没人去找她,您知道她怎么回来的吗?一路走一路打听,人冻得浑身筛糠,到家话都说不利索了。这人生地不熟的,万一让拐子拐走了……我可活不成了!”
屋里静了一瞬,就连赵晓雪也忘了哭,呆呆看着嫡姐。
赵霜霜没给她任何提示,和祖母对了个眼神,立时也落下泪来。
“母亲,是女儿不好,一门心思想着给您挑件礼物,连妹妹什么时候走的都不知道。后来我想派人寻妹妹,偏偏店家拦着我们不让走,当时场面那个乱……唉,不说了。”
赵霜霜缓步走到姜如玉面前,将一个小小的银盒放在姜如玉手边,“千错万错都是女儿的错,母亲原谅女儿这一回吧。”
说罢,她屈膝深深一蹲。
姜如玉只觉心头又酸又热,忙一把抱住赵霜霜,“好孩子,这事怎能怨你?快起来!”
赵母长长叹口气,又笑,“老大媳妇,你闺女到底有点小家子气,出去走走也不打招呼,平白搞出这场乱子。”
姜如玉拭泪道:“蝉儿也没想到会迷路。”
赵母笑道:“一场误会,说开了就好,从我库里挑两匹好料子做新衣裳,给孩子们压压惊。”
便有小丫鬟捧了脸盆、巾子等物进来伺候梳洗,又有几个得脸的嬷嬷在旁凑趣说笑话,少倾,气氛缓和下来,也能听到笑声了。
唯有赵晓雪,笑容僵硬,在满屋的融洽中格格不入。
消息传到姜蝉这里,不由得也为赵霜霜的反应叫声好,这个人,三言两语,外加一个不值钱的耳坠,就轻而易举地消去母亲的怒意,甚至产生愧疚之心。
虽有点不甘心,却也不是全无收获,她一直想撇清和赵家的关系,今天赵家这场“问罪”倒给她提供了好理由。
姜蝉低头寻思半晌,找母亲说,往后她的吃穿用度,一应花销,全部自己承担,不用赵家的一文钱。
姜如玉无奈道:“不必分得那么清楚,我难道不是赵家人?花你的,花我的,有什么区别?”
“不一样,花自己的钱,硬气!不然就像今天一样,跟车的丫鬟婆子都不把我当主子看。”
姜蝉委屈巴巴地说,“秦嬷嬷还说大户人家的小姐走哪儿都前呼后拥,快拉倒吧,我进门出门那几个连动都不动一下!”
“以后我使唤的人,我自己给月银,省得说我吃赵家穿赵家的,还变着法儿地坑她们。我又不是没钱,受这鸟气!”
姜如玉本是个不爱管事的闲散性子,这两日一事接着一事,难免有些心力交瘁,挥挥手道:“随你随你,小祖宗,且让我耳根子清静清静。”
亲娘都默许了,赵母也没法说什么,亦或不能说什么——人家毕竟是亲娘俩,姜如玉的心,偏的!说多了,就会适得其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