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候在门外的金绣长长舒出口气,喜笑颜开地传信儿去了。
晚风拂过乾清宫的宫灯,此时三更鼓已过,景元帝仍没有一丝的睡意。
“皇上,”姚皇后从宫婢手中接过甜白瓷小碗,“夜深了,龙体要紧,臣妾做了一碗百合羹,用过之后早些歇息吧。”
景元帝示意她放在案上,并没有要喝的意思,“这么晚了你还没睡?”
姚皇后端端正正坐在书案另一头,“终于找回了九皇子,臣妾心里高兴,哪里睡得着?唉,可怜洛妹妹怎么就去了,如今连尸骨在哪里都不知道——偏巧唯一知道的人还疯了!”
景元帝眼神闪烁了下,“朕记得你和洛妃的关系并不好。”
姚皇后脸色一红,旋即叹道:“那时候年轻气盛,的确没少和她拌嘴。眨眼都快二十年了,现在想想,唉,都是一个屋檐下的姐妹,有什么解不开的深仇大恨?只恨臣妾想明白的太晚了。九皇子和她长得多像啊,要是妹妹见了,还不知道欢喜成什么样……”
说着,忍不住潸然泪下。
景元帝也是面目凄然,定定望着窗外的明月,久久不语。
姚皇后拭去眼泪,又笑:“看我,一见了小九儿又是欢喜又是伤心,竟惹皇上难过起来。如今他认祖归宗,皇上可想好赐他哪座府邸了?”
景元帝道:“京城没有现成的宅子适合做王府,现建也有点晚了,只有潜邸一直闲置着,干脆给他好了。”
姚皇后一听大为心惊。一般来讲,皇上登基后,潜邸要么闲置,要么改做宗庙,很少有赏赐他人的前例,除非……
皇上属意刚认回来的九皇子?
姚皇后弯眉轻皱,故作忧虑状,“如此一来倒是便宜,可潜邸含义非同小可,未免会引起诸多揣测,章贵妃那边……恐怕又要闹了。又让十三皇子怎样想?”
景元帝淡淡道:“他们兄弟谁不是锦衣玉食过了这些年,小九却一直在外头吃苦,更差点死在诏狱,朕不过给他一座宅子安身,他们就要和朕闹腾?也忒凉薄了些。”
姚皇后心中暗喜,继续道:“小九刚认回来,里里外外都不熟,更有那起子小人,欺他无靠,辱他无势,恨他挡路,虽明面上笑脸相迎,暗地里还不定生出多少坏主意。”
景元帝终于正眼打量她了,“倒也不是不可能的事。”
姚皇后觑着他的脸色,试探道:“洛妹妹用命换来的孩子,决不能让人给糟践了!洛家本家又早没了,虽有几个远亲,也是靠不住的。臣妾想着,不如……把他记在臣妾名下?如此一来他就是嫡皇子,再没人敢瞧不起他!”
景元帝轻轻笑了一声,“洛妃的儿子成了你儿子?”
姚皇后忙道:“臣妾当然不会和洛妹妹抢孩子,等他日小九有了根基,自然会重新记名。”
景元帝闷声不语,静谧的空气似乎紧张起来,姚皇后心里发急,竭力想找些别的话证明自己没有私心,可越是着急,越是想不起别的话,憋得额头泌出细细的汗。
一阵长久的沉寂后,景元帝终于开口:“既如此,你去问问小九,若他愿意,朕照准。”
姚皇后闻言大喜,笑吟吟道:“臣妾明白。还有,小九现今是入赘到姜家,不是说姜娘子不好,可堂堂皇子怎能入赘女家?以前不知道就罢了,现今知道了,姜家要是懂点礼数尊卑,就该主动销掉入赘文书。”
“有理。”景元帝点点头,但马上说,“他二人夫妻情深,这桩亲事不能拆。”
姚皇后笑了,“宁拆一座庙,不毁一桩婚,这个道理臣妾还能不懂?只是那姜家毕竟商户人家,少了些见识,不免小家子气太重。”
“看看其他的王妃、皇子妃,哪个不是名门出身?臣妾就怕姜娘子上不得台面,再给小九丢人,一次两次没关系,时间长了,别人笑话不说,夫妻也会离心。”
这个问题是景元帝没想到的,不由沉吟片刻,“朕疏忽了,的确应教他媳妇宫里的礼仪规矩之类的……”
“皇上放心,此事交给臣妾办就好了。”姚皇后提议道,“册封皇子妃的旨意稍后再发也不吃,等规矩学成了,不至于丢皇家的体面威仪。”
“你看着办。”景元帝打了个哈欠,挥挥手,“朕乏了。”
姚皇后心满意足地跪拜而去。
翌日前晌,宫里的旨意下来了,彻底敲定了卫尧臣的皇子身份,并将潜邸做为九皇子府赐给了他。
但没一个字提到姜蝉。
午时刚过,姚皇后的懿旨也到了姜家,几乎是和传圣旨的内宦前后脚到的,她指名姜蝉进宫,立时就要走。
第80章 心口疼
“皇上到底什么意思?”章贵妃气哼哼的,艳丽的脸庞写满了不满,“知道他心疼九皇子,可也没有赏赐潜邸的道理,难道要把皇位传给他?”
襄阳侯夫人吓了一跳,忙打发内殿伺候的人出去,压低声音道:“我的姑奶奶,在宫里十多年,怎么还口没遮拦的!若有一个字传到皇上耳朵里,岂是闹着玩的?”
章贵妃自知失言,嘴上却不肯认输,“内廷外廷,哪个不揣测圣意?哪个不议论皇储?”
襄阳侯夫人劝她,“别人咱不管,哪怕为着小十三,你也要慎言慎行——别仗着皇上宠你就肆无忌惮,天恩,最是捉摸不定!”
章贵妃沉默半晌,“那就干看着吗?”
“侯爷就是怕你冲动,才让我赶紧进宫。”襄阳侯夫人身子稍往前倾,“娘娘且放宽心,咱们家世代簪缨,军中自不必说,宣府卫所、京畿大营、山东都司都是咱们的人。就说朝中,小十三也颇有威望,岂是那半路认回来的卫尧臣能比的?”
章贵妃心下稍安,叹了声,“这些我都知道,可皇上要抬举谁,还不是一句话的事!”
襄阳侯夫人摇摇头,“皇储关乎社稷安危,不是喜欢不喜欢就能定的,卫尧臣连四书都没念过,更别提为君之道,安国之策,就是把江山交给他也坐不稳。”
“况且皇上太急了,只凭一块玉佩,三五个人的证词,就定了他皇子的身份。皇家血脉何等重要,如此草率,做个闲散王爷倒没什么,若是继承大统,恐怕难以服众。”
襄阳侯夫人苦口婆心道:“侯爷说,请娘娘千万克制住,决不能在皇上面前露出半点不满,更不能给九皇子下绊子。九皇子这人在经商上有些才干,用好了,不失为小十三的一个助力。”
章贵妃缓缓吁出口气,“我听大哥的就是了。大嫂,十三也不小了,亲事不能再耽搁,我瞅着二房的丽沅不错,赶明儿我请皇上赐婚,早些把亲事办了。”
襄阳侯夫人刚刚放下的心又提了起来,苦笑道:“还真让侯爷给料准了!”
章贵妃睁大双眼。
“这门亲不成。”襄阳侯夫人斩钉截铁地说,“章家已经出了一个贵妃,而且很有可能是未来的太后,足够了,不能再出一个皇后!”
“为什么?”
“本朝创立一百多年,到现在开国公侯还剩几个?章家一直屹立不倒,靠的就是三个字:知进退。”
襄阳侯夫人声音低低的,“哪个皇帝都不能容忍外戚过于强大,丽沅做十三皇子妃,章家必定为皇上所猜忌,也会影响小十三的圣眷。”
“再者,亲娘姓章,媳妇也姓章,儿子有可能也和章家结亲……这江山到底是姓卫,还是姓章?小十三心里能舒服?若他喜欢丽沅倒有的商量,可他根本没这个意思,反倒弄得母子离心!”
“所以娘娘还是打消这个念头吧,只要您在,还愁护不了章家周全?只和皇上提一提,请皇上定十三皇子妃的人选。”
章贵妃鼻子隐隐发酸,“辛苦哥哥嫂嫂为我谋划,我不提这事了……唉,我定要给丽沅找个如意郎君!”
襄阳侯夫人笑道:“我瞧着吴中苏家的公子不错,等我探探谢夫人的口风,若是他家也有意,免不了求道赐婚的旨意。”
正说着话,十三皇子来了,进门便笑:“今儿个乾清宫可真热闹,在京城的皇室宗亲都来了,父皇牵着九哥的手,一个一个认亲。九哥私下和我牢骚,没想到人这样多,认得他头晕眼花的,还不如看账算账简单!”
三人笑了一阵,十三皇子又道:“皇后宣九嫂进宫,这会儿想必已经到了。皇后似乎看九嫂不太顺眼,成亲的时候就给她没脸,九哥担心九嫂吃亏,想请母妃去看看,如果势头不对,就想个法儿把人带出来。”
章贵妃细长的眉毛轻轻一挑,“这个九皇子有点意思……反正给皇后添堵我最在行,你叫他放心,准保把人全须全尾地还给他。”
刚过申时,正是一日当中最热的时辰,大太阳好像一团炽热燃烧的火球一样在晴空中缓缓移动着,晒得坤宁宫宫门前的空场上一片蒸腾,连空气都有些变形了。
夏嬷嬷跪在那里,脸色涨红,嘴唇发白,汗珠子小河似的往下淌,身形摇摇欲坠,忽“咚”一声栽倒在地。
一个内宦从宫门后探出头看了下,飞快向内报信去了。
会客的堂房里摆了几盆冰,每盆冰后面都有两个宫婢打着扇,那风带着丝丝凉意,一下一下的,既不太快,也不太慢,徐徐拂过,叫人惬意得不得了。
姚皇后端坐在宝座上,脸上笑吟吟的,看上去十分和气,“都是那刁奴从中生事,打量着姜家有钱,就想刮油水。这老东西,平时也没少见好东西,怎的眼皮子这样浅!”
姜蝉坐在下面的瓷墩,闻言只是浅浅地笑,并没有顺着皇后的意诚惶诚恐说都是误会,更不要提给夏嬷嬷求情了。
屋里顿时静了下来,气氛变得微妙。
姚皇后慢慢吃了口茶,清脆的瓷器磕碰声显得尤为刺耳,打扇的一个小宫婢甚至忍不住哆嗦了下,而姜蝉仍是波澜不惊的样子。
“九皇子认祖归宗,总算正了名分,可是皇上没提到你。”姚皇后笑意淡了,眼中带了丝上位者特有的怜悯,“唉,到底是小门小户,本是正头夫妻,现在却名不正言不顺,可怜见的。”
这回姜蝉不打算沉默了,莞尔一笑,“没事,小九说给我请封,他拍着胸脯给我保证的。”
姚皇后语气一滞,这人怎么听不懂话?遂脸色不似方才那般和煦了,“请封什么?所有皇子妃都是皇上赐婚,选的是娴雅端庄的世家女,便是侧妃侍妾,也断没有商户女的先例。”
姜蝉掩口,小小的惊呼了一声。
姚皇后终于气顺了点,“本宫在皇上面前替你求情,念你们相识于微末,姜家也为朝廷出过力,你虽然出身不好,少些礼数,但好好教导一番,或许能勉强不丢天家的脸面——这才劝住了皇上。”
话说到这里,姜蝉不好继续装聋作哑,起身道了谢。
姚皇后算看出来了,这人就是推一推,动一动,不推不动弹的主儿!也不藏着掖着了,直接了当说:“既然皇上把你交给了我,那从今儿起,你就在坤宁宫住着,什么时候礼仪规矩学好了,什么时候再回去。”
姜蝉不由暗暗叫苦,来时她想到皇后会刁难她,本想忍一忍就过去了,没想到这位还想把她扣在宫里!
姚皇后语气稍缓,“这也是为你好……”
“娘娘,章贵妃来了。”门外宫婢的声音打断她的话,生生把姚皇后满肚子的话憋了回去。
章贵妃摇着宫扇款款而来,随随便便行了礼,这边姜蝉给她见礼,刚屈膝就被她一把扶了起来。
章贵妃夸张地说:“呦,这就是九皇子妃吧,生得好模样,瞧着就让人喜欢!说起来咱们可真有缘,去年春耕节我穿的蓝印花布就是你家的,可巧皇上赏了我几匹软罗纱,颜色娇嫩了些,我是穿不了了,你们年轻媳妇儿倒是合适,走,去我宫里看看。”
说着拉起姜蝉的手就往外走,刚走两步,忽然想起什么来似的,回头笑道:“皇后,我们走了啊!”
姚皇后一口气差点没上来,神情已是不悦:“贵妃多少注意言行,莫让小辈看了笑话!”
章贵妃丝毫不恼,马上屈膝行礼,“皇后万安,妹妹告退。”
“站住!”姚皇后脸色一沉,“本宫让你把人带走了吗?”
姜蝉悄声说:“皇后留我学规矩……”
“学规矩?”章贵妃噗嗤一声笑出来,“又不进宫学什么规矩?人家小两口关起门来过日子,用得着别人指点规矩?”
“你!”姚皇后咬牙,“本宫奉的是皇上的圣旨,何须你置喙?”
章贵妃轻飘飘瞥她一眼,“算了吧,别装啦,这么多年了,咱们姐妹谁不知道谁?无非就是想着先拿捏住姜氏,再用她控制九皇子罢了。哼,自己生不出,就想抢别人的孩子。”
姚皇后大怒,“放肆!我看你是闲出病来了,回去抄一百遍金刚经,没有本宫的令,不准离宫半步!”
“有本事让皇上来罚我啊。”章贵妃翻了个白眼,仍拉着姜蝉往外走——此时她已带了赌气的意思了。
姚皇后一个眼神,坤宁宫的宫人们立刻堵住门口——若是平时,她不会明面上和章贵妃起冲突,但这次事关能否拿住九皇子,绝不能退让!
姜蝉左瞧瞧,又看看,聪明地选择了缄口不言,可人往章贵妃身旁靠了靠。
两方人马正僵持着,忽听门外一阵急匆匆的脚步声,乾清宫的内宦满头大汗进来。
他似乎没感觉到屋里剑拔弩张的气氛,躬身一礼,“启禀皇后,九皇子突然喊心口痛,皇上叫姜夫人到前面去。”
姚皇后语塞,勉强做焦急状,“太医看了没有?”
内宦答道:“九皇子说是老毛病了,有夫人在旁边守着就能缓解。”说罢也不待姚皇后发话,转身做了个请的手势,“夫人,九皇子等着您呢,赶紧过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