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元帝身子稍稍坐正,“你可真敢说!突然提起这个……你到底打什么鬼主意?”
卫尧臣挠挠头,满脸写着“瞒不过皇上”的表情,“那儿臣就直说了,我想去太仓。那个位置极好,正好做港口。人人都知道海上贸易有多挣钱,白花花的银子摆在眼前,不挣我心里痒痒得慌!”
景元帝愕然,好一会儿才说:“你还要继续经商?”
“对!”卫尧臣回答得十分干脆,“我就喜欢走南闯北地做生意。”
景元帝疲惫地揉揉眉心,“建港口不是小事,且等等……”
轰隆隆几声雷鸣,松涛般的雨声由远及近,打得屋檐窗棂沙沙作响,然而天气并未因这场雨变得凉爽,反而愈加潮湿闷热,令人不耐。
景元帝怔怔望着卫尧臣刚才跪着的地方,嘴唇发白,脸上却带着不正常的潮红。
司友亮示意伺候的宫人们都下去,自己蹑手蹑脚端起药碗,“皇上,该进药了。”
景元帝瞥了一眼,“放那儿吧,吃不吃都一样,朕知道,这身子恐怕支撑不了多久了。你不必说好听的唬朕,只说小九这事该怎么办。”
司友亮只得把满腹的宽慰话全忍了回去,仔细琢磨一番,说:“好好的皇孙成了外家人,这种事没有先例,简直是闻所未闻,莫说您了,我听着都替小皇孙抱屈。”
他停顿一瞬,暗暗观察着景元帝的脸色,见他微阖双目,面色平静,看不出个喜怒哀乐来,心里也不免惴惴。
“但是话说回来,九皇子也有他的顾虑,他身份特殊,得罪的人也不少,有人想把他当棋子用,有人想把他当靶子用。因平抑棉价,坏了多少人的财路,只怕恨他入骨的贪官奸商不在少数!”
司友亮似有似无地叹了一声,“九皇子没有外家可以依靠,和朝臣勋贵没有交情,一年之前还是个小马奴,这么短的时间,更没有培养起自己的势力来。容老奴说句大不敬的话,您在一日,自然有他一日的好日子过,若……唉,他也是难啊。”
外头雨声渐大,一道道闪电混着轰隆隆的雷声跳跃不止,照得屋里一明一暗。
景元帝长长吐出口气,“不单是给姜家一个交代,更是给是十三皇子一个鲜明的态度,这孩子,太难了。”
司友亮犹豫了下,说:“不如就依了九皇子,把太仓给他做封地,他要经商也好,要做富贵闲人也好,只要过得随心自在,不比在京城窝着强?俗话说远香近臭,在新帝眼皮子底下,一举一动都会被无限放大,如果有人蓄意歪曲,时不时地吹吹风,九皇子会吃闷亏的。”
景元帝深以为是,“不错,先前小九为着宣府军情找老十三,结果被他府里的人挡了回来,小九是风光霁月不会追究的,难免那些人心里害怕,先下手祸害小九。”
“章三公子倒是和九皇子交情不错,但他当不得侯府的家,襄阳侯当时强摁着三公子不许帮忙,眼睁睁看着九皇子进了诏狱,无动于衷!”司友亮眼神微闪,“章家对九皇子的影响非同小可,外廷李阁老一倒,能压得住襄阳侯的人少之又少。宫里章贵妃又是一支独大,谁知道以后会不会”
景元帝又是一声叹息,“皇后手段心机都算有点,却是太急躁太偏激太自大,朕给她机会都抓不住,反倒把小九两口子越推越远。”
该说的都已经说了,再多话就显得呱噪,司友亮嘴角挂着谦卑的浅笑,手里的拂尘轻轻赶走几只昏头昏脑撞到御前的飞虫。
沉吟片刻,景元帝吩咐道:“不必隐瞒小九的奏请,散出去。”
于是翌日午前,十三皇子府就得了消息。
“他什么意思?”十三皇子皱着眉头,“嫡长子冠母姓,这是不活生生打天家的脸么?”
襄阳侯捋着颌下美髯说:“未必,比殿下年长的几位皇子都没有子嗣,且殿下尚未成亲,他这是在示弱,求个自保罢了。他刚成亲没几天,谁知道什么时候才有孩子,拿还没影儿的事谋现在的利,他倒是乖觉。”
章明衡左右看看,想说卫尧臣和夫人鹣鲽情深,可能就是单纯地想给姜家留条血脉,没他们说的那么邪乎。
可父亲和表哥都是满脸的郑重,便默默地咽了回去。
十三皇子眉头稍微舒展了些,“他自请去太仓,或许也是试探的意思,若父皇问起,我就留他在京,舅父觉得可好?”
襄阳侯没有马上回答,细细思量了会儿方答道:“先帝一登基,就取消了藩封制度,皇上不好因九皇子破例,就算让他去太仓,也不能给他兵权和封地。否则那些留京的王爷们不得闹翻了天?我看,殿下不如顺水推舟,远远打发了他的好,也彻底绝了某些人的心思。”
十三皇子舒了口气,“也对,干脆让他去广州,离我远远的,也好安安他的心。”
那么远?!章明衡有点忿忿,广州地处南端,和北方气候、风俗大相迥异,当地民系众多,势力复杂,如何是鱼米之乡的太仓能比的?
他想替卫尧臣争一争,结果襄阳侯一个凌厉的眼神飞来,顿时气馁,只好低头坐着生闷气。
襄阳侯提醒,“殿下所虑极是,但不可操之过急,万寿节快到了,可别这时候触皇上的霉头。”
十三皇子摇摇头笑道:“舅舅太小瞧我了!说起万寿节,舅舅帮我掌掌眼,看这件寿礼可还使得?”
他准备的是块一尺多高的玛瑙石摆件,打磨得光滑圆润,底座是用黄花梨做的,玛瑙不是特别罕见的物件,但奇的是这块石头上的纹理,乍一看,竟和皇上的身影有几分相似。
有天然的成分,也少不了人工的雕琢。
襄阳侯连连称赞,“可遇不可求的好东西,想来殿下早早就开始准备寿礼了,皇上见了必定欢喜。”
章明衡突然插嘴,“听说承恩公为祝寿准备了杂耍班子,居然也通过宫禁了!那么一群人,还有什么狗啊马呀的,都放在鹰房养着。”
“怎么也要给坤宁宫几分面子。”襄阳侯微微一笑,“且宫里也会传外头的戏班子,不算什么稀奇事。”
雨后的天空澄净得像一块剔透的蓝宝石,白云悠悠从树梢飘过,一群鸽子带着唿哨声在净空中盘旋,还未入秋,京城已有了“秋高气爽”的味道了。
姜蝉坐在游廊下,倚着廊柱,带着些许的留恋望着遥远的天际。
“去了南边,大概这辈子都回来不来了吧……我既盼着皇上准,又盼着皇上不准。”
卫尧臣立在她旁边,手轻轻搭在她的肩膀上,“想回来就能回来,我又不是困在封地不能动弹的藩王。以后咱们走遍天下,东南西北都玩个痛快,还能坐船出海去看看海的那头,岂不快哉!”
姜蝉笑了,她的手盖上他的手,“那敢情好,这日子可比和一群贵妇诰命周旋轻松多了,我也没那么多心眼子和她们耍,来京这一年,处处提防,步步谨慎,可把我累得够呛。好在太仓也不算太远。”
她本来就是个心思较为单纯的人,为了不重蹈上辈子的惨剧,不得不逼自己绷紧脑子里的那根弦,还好有个卫尧臣,不然她不见得能斗得过那群豺狼。
卫尧臣笑道:“不会是太仓,江浙向来是朝廷的钱袋子,那块好地方十三皇子绝不会白白便宜了我。我估计会更远一些,要么福建,要么两广。”
姜蝉一怔,努力从脑子里搜索这两地的位置,半晌才喃喃道:“那么远?”
“山高皇帝远,更好!”卫尧臣微微眯起眼,“而且走得越远,皇上越心疼我,没准还会给我些额外的好处。”
姜蝉扶额,“我现在竟盼着早些离开这里了。还有孩子……我和母亲都知道你的心,但是这事不妥,皇上不会答应,你也别再提!”
卫尧臣嘿嘿笑了几声,“不见得,皇上如果真为我好,必定会准奏的,且瞧着吧!”
姜蝉知道他素有主意,也不再劝,另说起给皇上准备的寿礼,“母亲让我绣幅万寿插屏,可我的针线活平时充充样子还凑合,孝敬皇上就有点拿不出手了。库里有一顶鲛纱帐。那是我祖父好容易淘换来的,一次也没舍得用,也算个好物件。”
卫尧臣笑道:“鲛纱是稀罕物,很可以了!”顿了顿,又道:“寿宴时男女宾客分开坐,我不能时时在你身边,听司大总管说当天还有杂耍班子助兴,乱哄哄的,你多注意点,别凑热闹。”
姜蝉嗔怪似的瞪他一眼,“说得好像我多事儿多一样,知道啦,到时候哪儿清静我去哪儿。”
第83章 生乱
两场秋雨过后,万寿节到了。
今日天气很好,水洗过的红墙黄瓦愈发显得金碧辉煌,穿过一道道宫门,便见太和殿御道两旁的铜制品阶山在晴空下熠熠生光,加之瑞兽香鼎一片烟雾缭绕,颇有些“紫气东来”的气象。
姜蝉按品大妆,沉重的服饰压在身上,一阶一阶走得不免有些吃力。
卫尧臣往她身边凑了凑,悄悄用手扶着她的胳膊,“磕了头就去后头歇着,午宴过了还有晚上的家宴,足足一整天,别累着自己。”
姜蝉同样低低地说:“不用担心我,倒是你,有机会就探探皇上的口风。”
卫尧臣“嗯”了一声,这段时间皇上一直摁着他的奏请不表态,弄得几方人马都有些惶惶的,连卫尧臣都以为自己摸错了皇上的心思。
随着人群进殿,按位置站好,跪拜,起身时姜蝉飞快看了两眼景元帝,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景元帝看起来比一个月前疲惫不少,眼神都有点浑浊了。
内宦引着她去了后殿,这里是宴请女客的场地,地方不算太大,品阶低的命妇甚至坐到了殿外的廊庑下。
人很多,却很静,这样的场合没人会高声喧哗,即便是相熟的人,目光交错时颔首示意,便算是打过了招呼。
也就是红绸红灯,和到处的“寿”字增添了点喜庆劲儿。
她一进门就吸引了所有人的视线,人们眼中带着好奇,半遮半掩地打量着她。
姜蝉任由她们打量着,穿过两道格栅门到了东暖阁。
姚皇后端端正正坐在北面的宝座上,头微微偏着,正低声吩咐着宫人什么,章贵妃歪坐在下首的太师椅上,神情懒散,有一搭没一搭和旁边的贵妇说着话。
见她进来,二人都不约而同止住话头,却仍是谁也不看谁。
姚皇后画着精致的妆容,精神头很足,笑盈盈的叫姜蝉起身,好像两人之间从来没发生过不愉快。
另一边坐着其他几位皇子妃,姚皇后指着她们道:“你们年轻媳妇子有话说,去吧,别在我跟前拘着了。”
姜蝉和她们也仅仅见过一面而已,并不很熟悉,略说几句场面话,各自找相熟的人去了。
“姜妹妹!”刘婉娘冲她招招手,掩口笑道,“不对,该称呼你王妃。”
姜蝉挽着她的手说:“快别说这话,皇上还没给我们爷封王,你还是叫我姜妹妹顺耳点儿!”
“早晚罢了。”刘婉娘拉着她走到一处僻静的角落,挨着她咬耳朵,“九皇子奏请离京,早传得沸沸扬扬的,要是皇上不准,早就驳回了,还能让消息满城飞?”
姜蝉看着殿外四四方方的蓝天,轻轻叹道:“圣心难测,旨意没下来前,我的这心总是悬着的。”
“我爹说,没人会跟淡漠权力的王爷过不去,尤其是能钱生钱的王爷。”刘婉娘用胳膊肘轻戳她一下,“听说今儿有杂耍班子,我还从来没看过!可惜我家品阶不算高,没有好位置。”
刘夫人身上有诰命,进宫祝寿理所当然,然而刘婉娘还未出阁,既不是皇室宗亲,也没和哪个妃嫔沾亲带故,为什么也被召进宫了?
姜蝉心里起疑,却不好明说,因悄声道:“你就跟着我吧,保管让你看得清清楚楚的。”
两人一阵轻笑,不妨一个宫婢走过来,屈膝行礼,“给九皇子妃、刘三姑娘请安,章贵妃请刘三姑娘说话,请姑娘移步。”
这人姜蝉见过,正是方才立在章贵妃身边伺候的宫婢,传话应不是假的,可这档口找刘婉娘做什么?
刘婉娘也明显怔楞了下,下意识地去看姜蝉,手也不由自主攥紧了姜蝉的胳膊。
见刘婉娘立着发呆,宫婢复又说了一遍:“贵妃娘娘最是宽厚随和,姑娘一见就知道了,请随奴婢去吧。”
刘婉娘不自然地笑笑:“敢问娘娘找我有什么吩咐?”
宫婢弓腰答道:“这可问住奴婢了,奴婢只是听差办事,不敢揣测娘娘的意思。”
刘婉娘无法,只好松开姜蝉的胳膊,勉强笑道:“等见过娘娘,我再来找你。”
可这一去,直到午宴开席人都没回来。
宴席摆在正殿,男宾女客分左右坐,中间也没有隔开,卫尧臣和皇子们坐在一起,肆无忌惮地冲姜蝉挥了挥手,在一众正襟危坐的男人中分外乍眼。
姜蝉脸上一热,若无其事地移开目光,装作没看见。
她的视线落在章贵妃身旁,那个微微低着头,显得有些局促不安小姑娘不是刘婉娘又是谁?!
姜蝉暗暗吃了一惊,再看并排坐着的帝后二人,姚皇后也是不敢相信的神色,反观景元帝满脸慈和,温声叮嘱章贵妃不要拘紧了孩子。
姚皇后脸色发白,后慢慢涨红了,饶是厚厚的脂粉都没遮挡住。
姜蝉忍不住把目光投向卫尧臣,他显然也瞧见了,冲姜蝉眨眨眼,但笑不语。
太阳暖暖地照着太和殿高高的屋顶,鼓乐阵阵,觥筹交错,宴席逐渐热闹起来。
一班小戏咿咿呀呀唱过后,姚皇后提议:“不如传杂耍班子助助兴?”
景元帝兴致很好,闻言笑道:“朕不能拂了承恩公一片心意,令他们在殿前空场上表演好了。”
莫说常年困在宫里的妃嫔,便是那些外命妇们也没几人见过杂耍,于是女客席间一阵热烈,虽顾及风度矜持地坐着,但耳朵眼睛都已转向了殿外。
朝臣勋贵那边则自由得多,有几个年幼的宗室子弟已结伴跑到廊庑下探头张望。
姚皇后见状,笑吟吟道:“坐在这里头瞧也瞧不清楚,干脆在外头用青毡围起来,铺上厚厚的地衣,我们席地而坐,既能看杂耍,彼此也亲和,皇上觉得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