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呀,我竟然和商户女同桌共席……”
几位姑娘偷偷瞥着姜蝉,交头接耳,指指点点,一开始还是窃窃私语,后来声音越来越大,竟有点肆无忌惮的意思。
姜如玉察觉到气氛不对,可女儿一脸淡然,赵霜霜也点头示意无碍,想着或许是自己太多心了,女儿头回出现在京城的圈子里,别人多说两句也是在所难免。
帘栊微晃,便听细细的笑声中,七八个丫鬟媳妇子簇拥着一位满头珠翠,身穿大红通袖衫,腰系碧玉带的中年妇人走出来。
这人脸庞生得端端正正的,气质雍容华贵,年纪约有四十上下,可那双眼睛清澈明亮,带着些许这个年纪罕见的天真纯然。
看那众星捧月的架势,不消说,就是今日寿星昌平县主。
姜蝉随众人见过礼,心脏跳得更快了。
昌平县主的丈夫是当世大儒孔文州,这人学识渊博,年轻时也是清俊非凡,昌平县主一见倾心,硬是求来一道赐婚圣旨嫁给了他。
但孔文州脾气孤僻,不愿做官,只在翰林院挂了个编撰的职位,他和谁说话都是说不了两句就谈崩,包括和他的妻子昌平县主。
县主为此很是苦恼,一直想改善夫妻关系,这些在京城中并不是秘密,上辈子连关在赵家后宅的姜蝉都知道。
怪先生只有一位好友,姓张。
那天买斗笠蓑衣的张翰林是不是那位朋友,姜蝉不知道。如果是,说明孔大儒也很喜欢农夫渔夫的打扮,而自己穿着的蓝印花布,恰巧有平民之风,说不定县主会感兴趣。
如果不是,姜蝉暗暗叹口气,反正上辈子听的嘲笑挖苦多了去,这些眼神简直是毛毛雨。
众人各自落座,昌平县主和相熟的几位夫人说着话,目光却不时落在姜蝉身上。
无他,这身打扮在满座的姹紫嫣红中过于特别,想不注意都难。
然而姜蝉感觉不到任何恶意,有的只是新奇和诧异。
机会来了!姜蝉深深吸了口气,轻轻拽了下母亲的袖子。
姜如玉身子前倾,准备起身过去说说话,不妨赵霜霜抢先一步站起来,三步两步走到昌平县主跟前,颤着声,似哭非笑:“姨母。”
昌平县主愣了一瞬,“你是……”
“姨母,我是霜霜啊,那年府上茶花盛开,您还赏了我一支杨妃茶。”
昌平县主还在发愣,身旁的大丫鬟见状耳语几句,她才露出一副恍然大悟的表情,指着赵霜霜道:“赵侍郎的长女!可有好些日子没来了,你祖母身子还好吗?”
“好,今天祖母原想来的,奈何她年岁大了,又染了风寒。她总念叨,两家原本时常走动,别因为……”赵霜霜侧过脸,纤细白皙的手指拂过眼角,含笑道,“就生分了。”
昌平县主想起过世的赵夫人,不由唏嘘不已,拉着她的手道:“你也够不容易的,往后想来就来,有什么难处尽管和姨母说,怎么说我也算你外家的人。”
后面跟过来的姜如玉一时立在那里,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尴尬得脸皮泛红。
姜蝉脸色微沉,按理,赵霜霜应该随母亲过来问安,她越过母亲自己跑来算怎么回事?这副委委屈屈的模样怎么回事?
她轻轻推了下母亲。
姜如玉硬着头皮上前,强笑着和县主打了声招呼。
昌平县主之前没见过她,没想到这位后娘也在场,当下有点抹不开面子,只敷衍着点头笑了笑。
落在外人眼里,就是县主对后娘不满意的表现,可想而知,接下来母亲会被整个圈子排斥!
姜蝉冷冷斜了赵霜霜一眼,收拾好情绪,浅笑道:“民女姜蝉,给县主请安。”
昌平上下打量了一会儿,忽笑道:“真有意思,你不是跟着你母亲改嫁了吗?怎么没改姓?”
“回县主的话,民女只是暂居赵家陪伴母亲,一应开销都是花民女自己的钱,和赵家并无干系。”
姜如玉一听暗自叫苦,这下女儿上赵家族谱更遥遥无期了,那这趟不是白来了么!
昌平怔楞了下,又问:“姜家还有其他人吗?”
姜蝉笑着摇摇头。
在座的都不傻,立时从姜蝉的话里听出另一层意思:孤女,暂居,自己养活自己,赵家也非他自己说的那般仁义啊……
昌平还想再问,她的大丫鬟及时插话:“姜小姐这蓝布衣服好有意思,民间都是这样打扮吗?”
姜蝉微微颔首:“衣服样式是早就有的,料子是刚时兴的。”
大丫鬟成地转移了昌平的注意力,她招手道:“过来让我仔细瞧瞧。”
姜蝉心中一喜,脸上却不敢表露出来,大大方方走上前,微微张开手臂,“民间女子用蓝花布做袄、围腰,干活时怕弄脏头发,就拿块蓝布一包,又好看,又实用。”
“是挺好看的。”赵霜霜接过话茬说,“小姑娘穿着不错,有点年纪的就不一定了,我见家里的仆妇穿过,衬得人又黑又老,那样子……实在不敢恭维。”
昌平县主眼中的热情一下子消失殆尽。
姜蝉咬牙,却无法发作,因笑道:“没有衣裳好不好看,只有穿的人好不好看,气度好,穿什么都好。就像孔大儒,哪怕蓑衣斗笠从田埂走过,也是谪仙一样的人物。”
昌平县主眼中的小火苗又燃起来了。
姜蝉低头掩去嘴角的笑意,轻声道:“赵姐姐讲的也有道理,说一千道一万,都不如自己穿穿看。”
“小丫头说话真真儿有趣,今儿头一回见面,这个镯子拿去玩吧。”昌平从手上褪下一只绿汪汪的翡翠镯子,“得空就来,给我讲讲外头的新鲜事。”
今日来的姑娘那么多,得县主彩头的只有女儿一个!
姜如玉长舒口气,一直紧绷的肩膀松懈下来,轻轻点点女儿的额头,悄声道:“鬼丫头,吓死为娘了。”
姜蝉摩挲着那只手镯,但笑不语。
丝竹声声,一道道珍馐摆上来,宴席正式开始了。
看县主的意思,分明是对蓝印花布产生不小的兴趣,只消派人一打听,立刻就知道城隍庙卫小九的布。
再进一步想,若是县主穿上蓝印花布,那不止是市井小民,官宦勋贵们的销路也打开啦!
一时心情大好,不由胃口大开,姜蝉无意识多夹了几筷子菜。
“没吃过饭?饿死鬼投胎。”说话的是个十七八的小姐,虽是服饰精美,但眉眼间透着一股小家子气,精致的妆容也无法掩盖她的刻薄。
姜蝉认识她,赵霜霜最好的手帕交刘兰,说话总爱阴阳怪气,自诩打抱不平的女中豪杰,其实就是赵霜霜的马前卒。
来别人家做客,总不能在人家饭桌上吵起来,姜蝉只当没听见,不搭理她的挑衅。
啪,一个红衣少女把筷子一拍,怒喝道:“你嘀嘀咕咕说谁呢?”
刘兰傻了,居然有人替姜蝉出头?
紧挨着红衣少女的绿衣少女冷笑道:“瞧她胖得一脸肥肉,我看她是想一个人吃独食。”
刘兰的脸肉嘟嘟的,看起来胖,其实身上没几两肉,因此她最恨别人说她胖,“你才胖,你才吃独食,你俩谁啊?听不听得懂人话?”
“谁叫你不会说人话!”红衣少女刷地站起,指着刘兰鼻子就骂。
刘兰当即反击,奈何一张嘴说不过两张嘴,很快落了下风,气得呜呜咽咽直哭。
姜蝉默默将椅子拉远了些。
“都住嘴!也不看看是什么场合,要撒泼回家撒去!”一道威严的声音止住三人的争吵。
“娘……”姐妹花喊了声,“那人不准我们吃饭。”
刘兰快气死了,谁不让你们吃,你知道我说的是谁啊,就上赶着认!
辛夫人斜着眼看刘兰:“没家教,怪不得你爹卡在五品官死活升不了。”说完施施然走了。
“别说了,她是你爹顶头上司刘知府的夫人。”赵霜霜一扯刘兰,“也是后娘,那姐妹花和姜蝉一样,都是后娘带来的孩子。”
刘兰憋得脸紫涨,低声说:“怪不得帮姜蝉说话,全是恶毒的人!”
却是不敢再找姜蝉的麻烦。
一时饭罢,昌平县主传了自家的戏班子,夫人们看戏聊天,姑娘小姐们就去花园赏雪景去了。
姐妹花自认为和姜蝉同命相怜,自然而然走到了一处。
红衣服是姐姐,叫刘安娘,绿衣服的是妹妹,叫刘芸娘。
刘安娘道:“你也太软弱了,仗着亲娘在都压不过一个继女,那赵霜霜,一看就不是好人。”
另一个接着说:“也不能全怪她,赵霜霜太能装了,看着聪明懂事,忍让顾全大局似的,其实她在骗人!”
姜蝉听得目瞪口呆,简直要怀疑她俩也是重生的了,“你们怎么知道的?”
“废话,继女都这样,我家的那个也这样!”刘安娘得意洋洋说,“不过我母亲有手段,辖制得那人过得还不如丫鬟,要不要我们教你几招?”
姜蝉还没答话,刘芸娘已迫不及待道:“第一条,告诉她,她就是个一无是处的废物,否认她的一切优点,当然,婉娘也的确没有优点。”
“第二条,断了她的月银,让她伸手要钱。”刘安娘说,“给不给看心情,表现得好就给点,表现得不好,就不给,总之要让她绝对听话。”
姜蝉悄悄往后退了一步,“我想起来忘了件事,我先回去……”
“懦弱!”
“无能!”
姐妹花双双翻了个白眼,款款而去。
姜蝉摇摇头,转身却见一个衣着单薄的女孩子站在不远的地方,脸色十分古怪,是那种想笑又无奈的感觉。
“你是……刘婉娘?”姜蝉试探问道。
刘婉娘点点头,“别听她们的,她们的脑子……不太好。”
姜蝉笑了笑,“挺直爽的。”
“我想问问你蓝印花布的事,如果方便的话,咱们到这边坐坐。”刘婉娘笑容里不见任何的阴霾,“其实我过得没那么惨,手里也有点银子。”
第10章 越描越黑
不知何时天阴了上来,北风推着一团团灰白的云从天边铺过来,空中零星飘着雪花,眼见一场大雪要来了。
寒风裹着散雪吹进八角亭,姜蝉裹紧身上的斗篷,等刘婉娘开口。
刘婉娘搓了搓冻僵的脸,“冒昧问一下,蓝印花布是姜小姐的生意吧?”
姜蝉的心猛地一缩,第一个念头就是有人暗中跟踪自己,不由提高警惕,眉头微挑,含笑道:“身上穿着什么,就一定做什么生意?”
“那倒不是。”刘婉娘思索片刻,干脆挑明了说,“短短几日,城隍庙的蓝印花布就在市井之中名声大噪,巧得很,卫掌柜的也是真定人,我着人打听了下,他原本是你家的马奴。”
姜蝉也晓得,他们做生意的事瞒不了多久,只是没想到这样快就有人注意到了。
“看姜夫人,还有赵霜霜的反应,她们应该还不知道。”刘婉娘把手放在嘴边哈了口气,打了个冷噤,“你为什么瞒着你母亲,这批货有问题?”
姜蝉语气淡淡的:“家事不足为外人道。”
“你别误会,我是想……”刘婉娘苦笑,脸上显出难为情的样子,“想跟你合伙做买卖。”
姜蝉非常意外,“可是朝廷有条例规定,官宦家眷不准经商,你不怕影响你父亲的考核?”
“那条文早就名存实亡了!光靠朝廷的俸禄根本不够用,我父亲四品官,月俸二十一石,听上去很多,但一经折色,米、银、钞三样混着发,宝钞如同废纸,禄米以市面一半的价格折现,真正到手的根本没几两银子!”
刘婉娘发出一声深深的叹息,“朝廷这个样子,又有谁肯遵守条令?用亲戚的名头也好,仆人的名义也好,现在经商的官员多得数也数不清。”
好个赵家!姜蝉紧抿嘴角,藏在斗篷下的手死死攥着,浑身烫得像在火上烤。
良久,她才控制好自己的情绪,冷静下来一想,不管此举是不是出自刘知府的授意,和刘婉娘这个四品官之女搭上关系,于她来讲,绝对没有坏处!
“刘小姐如此坦诚,我也打开天窗说亮话,蓝印花布是我的生意,想合伙,我欢迎!但不知你打算投多少银子?”
刘婉娘犹犹豫豫伸出两根手指。
“两千两?”
“……二百两。”
姜蝉被噎了一下,言辞诚恳:“姜家的盘子比较大,你这点钱扔进来,没什么意思。”
刘婉娘咬咬牙,又伸出一根手指。
姜蝉看着她不说话。
刘婉娘一闭眼,张开手掌往前一伸,“五百,不能再多了!”
“话说在前头,我不保证你只赚不赔,你回去再想想。”姜蝉将手炉递给她,“想好了,打发人找真定会馆卫尧臣即可。”
刘婉娘接过来,道了声谢。
此时天色愈发晦暗,雪粒子撒盐似的一阵阵落下,两人相视一笑,一前一后离开了八角亭。
雪越下越大,等宴席散了的时候,已是成团成块地乱飞飘落。
姜如玉把伺候的人都轰到别的马车上去,车厢里只留姜蝉一人,脸色严肃,眼中隐隐含着怒气。
姜蝉知道自己那句“与赵家没有干系”惹恼母亲了,干脆不给母亲质问的机会,抢先开口道:“娘,好多官员家眷都做生意,也不见他们卖铺子,为什么赵家偏要你卖?”
姜如玉呆了呆,替赵华分辩,“不单是朝廷条令,赵家家规也不许经商,我既为赵家妇,理应遵守赵家家规。”
“不见得吧,二房宁夫人手里就有铺子!”姜蝉冷笑道,“赵家为什么不逼她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