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嬷嬷低声叮嘱:“去了放下东西就回,别多说话,也别太殷勤。”
姜蝉一本正经,“我就送个灯,没别的意思。”
袁嬷嬷自以为看穿了她的小心思,暗笑道:“老夫人说了,两家要联姻,夫人也正盘算着这事。二小姐是庶女,支棱不起个儿来,做不了嫡长媳,二房的两个丫头才七岁,就剩你了。”
“嬷嬷别拿我取笑,人家还有嫡小姐呢。”
“老夫人明白和夫人说过,舍不霜霜小姐远嫁。”
姜蝉嘟起嘴:“我娘就舍得我远嫁。”
袁嬷嬷忍俊不禁,指着她手里的提灯道:“那你巴巴地送什么灯?要是看不上苏公子,咱们掉头就走,要我说,小姐也是嫁在京城的好。真去了吴中,恐怕一辈子也见不了几回,别说夫人,我想想心口都发酸。”
姜蝉沉默着,挽住袁嬷嬷的手。
“老爷看过苏公子的文章,他绝对能高中。”袁嬷嬷一边走,一边絮絮叨叨,“夫人指了小果儿做苏公子的书童,那孩子略识几个字,人也机灵……”
郑管家的孙子?姜蝉心里咯噔一声,因问道:“小果儿才十岁,要是苏公子觉得他太小不要,他过年还回真定吗?”
袁嬷嬷道:“不回,来京前就和郑家的说好了,小果儿留在赵家当差,不回老宅。”
可他们一家五口分明葬身老宅大火了!小果儿既然没回去,为什么后来说找不到人了?难道又有她不知道的事?
姜蝉望着那片浓得化不开的黑夜,将手中的小提灯举高了些。
她要回去,搞清楚那场火到底怎么回事!
前面就是倒座房,黑漆漆的没有点灯,周遭不见一个人影儿,夜风中,是女子压抑的啜泣声。
还有男人粗重的喘气声。
袁嬷嬷脸色大变,推着姜蝉就往回走,却没推动。
姜蝉嘴唇几乎咬出血来,这次,她要叫那个畜生死!
第12章 这亏我不吃
这是后罩房东头单独隔出来的一处小院,划给苏俊清和伺候他的两个下人居住,能干出这事的,只会是一个人。
秦嬷嬷的外甥李二!
女子的哭声听起来那么熟悉,和银绣朝夕相处四年,姜蝉不可能认不出她的声音。
她以为秦嬷嬷逼迫银绣背主,她以为银绣对苏俊清心生爱慕,她什么都想到了,就没想到李二色胆包天居然敢染指她的丫鬟。
袁嬷嬷顾不得细听细想,拼命拉着姜蝉往回走——这等腌臜事怎可脏了小姐的眼睛?
姜蝉却是猛地将她推开,从地上抓起一团雪就扔了过去。
扑,雪团打在漆黑的窗棂上,里面的声响戛然而止。
袁嬷嬷惊得三魂飞去七魄,“我的小祖宗,这等丑事咱们躲还躲不及,你还上赶着往前凑。”
姜茶不答,只死死盯着紧闭的门窗。
灯亮了,一阵窸窸窣窣的衣服摩挲声过后,门“砰”地从内打开,一个满脸横肉的男人出来,衣冠不整,粗声粗气喝道:“哪个不长眼的坏了老子的好事!”
袁嬷嬷挡在姜蝉身前,重重地咳了一声。
李二见是她们,有些意外,却不慌张,“原来是您二位,正想托我姨母和夫人说项说项,我和银绣情投意合,就把银绣给了我吧。”
门板大敞着,一个女子哆哆嗦嗦窝在炕角,虽看不清面庞,可身影分明就是银绣!
“我非揭了这小蹄子的皮!”待看清屋里的人,袁嬷嬷气得脸色铁青,小姐屋里的丫鬟和小厮鬼混,她自甘下贱不要紧,传出去让小姐的脸面往哪里搁?
李二不理她,眼睛直勾勾盯着姜蝉,“我姨母是小姐的教养嬷嬷,那咱们也不是外人,我厚颜称你一声妹妹,还请妹妹赏脸,来哥哥家喝一杯喜酒。”
袁嬷嬷一听差点没背过气去,指着他想骂,又怕事情闹大了更丢人,暗恨道:“闭嘴,你算什么东西敢攀扯我家小姐,喝猫尿昏头了你,还不快滚!”
李二斜着一对斗鸡眼,冷冷哼了声,扭头就走。
“慢着!”姜蝉喝道,“嬷嬷,着人把他绑了!”
袁嬷嬷刚想说“不可”,姜蝉淬着火的目光利剑般射了过来,硬生生把她想说的话逼了回去。
李二双手叉腰,敞开衣衫露出胸前的一丛黑毛,一副混子样:“叫你声小姐还真把自己当小姐了?这是赵家,我爹是跟了老爷多少年的大管事,我姨母是老夫人的心腹嬷嬷,我倒要看看谁敢绑我?”
袁嬷嬷左右瞧瞧,压低声音说:“先回去禀报夫人,从长计议。”
“你没听见他说的话?就算我是身份低微的商户女,也容不得他这般羞辱!人呢,从真定带来的人都是死人吗?嬷嬷,我话撂这儿,要么绑了他,要么我连夜回真定去!”
袁嬷嬷无法,只得叫来三五个粗壮仆役,那李二见状也不反抗,冷笑道:“今儿个您怎么把我抓起来的,明儿个就得怎么把我请出去!”
“都愣着干什么?堵上他的嘴!”姜蝉喝道,径直走到门前,语气微缓,“别哭了,跟我回去。”
银绣眼神呆滞地站起身来,跟在姜蝉身后慢慢走着,就好像一个没有生气的木偶,饶是对她一肚子火的袁嬷嬷看了,也不住摇头叹息。
这边姜如玉早得了消息,气得面白如纸,眼泪直在眼眶里打转,待看见银绣,差点把茶盏砸过去。
“带她过来做什么?小姐不晓得,你办事办老的管事嬷嬷还不晓得?赶紧打发出府,现在就走!”
袁嬷嬷道:“事情已然这样,不如一床锦被遮盖了,把她指给李二,再把他们远远打发到庄子上去,时间一长,谁还记得这事。”
姜如玉搂着女儿,眼泪噼里啪啦往下掉,“气死我了,气死我了,我好好的孩子都被他们连累惨啦!”
姜蝉看着母亲哭成这样,心里着实难受,本想让母亲听听李二的混账话,现在也不忍心说了。
“何不问问本主,到底是她愿意的,还是被迫的。银绣,照实说,别怕,我替你做主。”
银绣捂着脸,一个字不说,跪在地上呜呜咽咽哭个不停。
姜蝉吐出口郁气,轻声道:“好歹主仆一场,要是你们两情相悦,我风风光光把你嫁出去。要是他强了你……你难道下半辈子都伺候一个畜生?”
银绣肩膀剧烈一颤,似乎想起什么可怕的事情,“我、我不嫁给他,夫人,小姐,求求你们,让我死,让我死了吧!”
这反应用不着再问了。
屋里一片默然,姜如玉捂着心口,嘴唇不停地抖,好半天也说不出话来。
姜蝉对银绣道:“你用不着死,该死的也不是你,你且安心养身子,我必定会给你讨个公道!”
银绣小声啜泣着,重重磕了三个头。
姜蝉唤过金绣扶她出去,悄声叮嘱:“好好陪着她,千万莫叫她寻死。”
略停片刻,姜蝉缓缓道:“先是老夫人让李二做苏俊清的长随,接着秦嬷嬷三番五次让银绣送东西,娘,您还当他们是好人?这次敢朝我的丫鬟伸手,下次呢?”
姜如玉怔楞了会儿,不相信似地说:“不能吧,他吃了熊心豹子胆了敢肖想……”
心里的火气一下子烧到脸上,姜蝉满脸通红,“他有什么不敢?上行下效,赵家的主子不把我们当人看,赵家的奴仆自然觉得比我们高贵些,您是没瞧见李二张狂的样子。规矩,这就是他们赵家引以为傲的规矩?”
袁嬷嬷附耳低语几句,姜如玉的脸像被一下子抽干了血,捂着嘴一阵咳嗽,竟然咳出口血来!
姜蝉一下慌了神,看着地上点点血迹,失去母亲的恐惧感倏地攫住她的心,冷汗涔涔,什么都顾不得的了,嘴里直喊着娘。
“没事,”姜如玉粗重地喘了几口气,“我是一时气狠了,吐出来就好。蝉儿,你说得对,这事不能敷衍了事,我不能让你受委屈。”
袁嬷嬷扶着她慢慢躺下,后悔不迭,“都怪我,就不该把那混账话告诉您!没管教好丫鬟,没照顾好小姐,我太没用了!”
姜蝉抽泣着说:“有心算无心,咱们才几个人,几双眼睛?娘,没有千日防贼的道理,赵家一窝子狼,咱们离开这里好不好?”
“别说傻话,谁家没一两个刁奴?不能一竿子打翻一船人。”姜如玉挣扎着坐起,“日子总要过下去,袁嬷嬷,就按你说的办,你现在就去上院回过老夫人,一定要把事情捂死了。”
“李二有胆子干这事,我不信他背后没人撑腰,肯定过不了几天就弄回来了。”姜蝉抹掉眼泪,“倒霉的只有银绣,倒霉的只有咱们姜家的人,凭什么?娘,我咽不下这口气,我要把李二送官!”
姜如玉连连摇头,“绝对不行,银绣是你的贴身丫鬟,你的脸面还要不要了?”
“银绣大概也不愿意闹大……以后可叫她怎么做人,人们的唾沫星子就能淹死她。”袁嬷嬷叹道,“没办法,只能打落牙齿肚里吞。”
姜蝉沉默了,如此说来,这个亏她们就吃定了,赵家一点损伤都没有。
窝囊,太窝囊了,告官憋屈,不告官更憋屈!
姜如玉安抚似地拍拍女儿的手,柔声道:“若明天有人问,就说是我让你给苏公子送玻璃灯的。幸好今晚苏公子出门会友,要不然……老爷可要颜面扫地了。”
一道光亮从姜蝉脑中闪过,是啊,她们觉得没脸,赵家就不爱惜羽毛?就不怕影响赵华的官声?
无非是欺软怕硬,笃定她们不敢声张罢了。
约莫半个时辰过后,袁嬷嬷从上院回来了,声音很疲惫:“老夫人说知道了。”
姜如玉一怔,“没别的话?”
袁嬷嬷摇摇头。
姜如玉闭上眼睛,胸口剧烈起伏着,良久才道:“明天一早就把人打发走,用姜家带过来的人手,一定要悄悄的。”
已是三更天,姜蝉仍没有睡,她不放心,把剪子、汗巾子之类的东西全都藏起来,连金银锞子也不放过,又把金绣叫到屋里来睡,方觉得心里踏实些。
刚朦胧睡去,远远就听见一声鸡叫,因见窗户纸蒙蒙发亮,心知时辰还早,翻个身待要再睡,却听院子里一阵呜呜的哭声,伴着“开恩”“冤枉”的字眼。
她猛然惊醒,一掀被子下了地,“谁在外头?”
“秦嬷嬷和李家的跪在正房门口喊冤,”金绣掀帘子进来,脸色煞白,“还有几个不着四六的碎嘴婆子混进来,指指点点的,说的都是……”
她突然咬住话头,偷偷看了兀自呆坐的银绣一眼,满眼的同情与不忍。
想来也不是什么好听的话,姜蝉冷着脸道:“你还站在这里干什么,等着我和那几个婆子对嘴不成?”
金绣早憋了一肚子火,碍着没主子吩咐不敢动嘴而已,当即一撸袖子,昂首挺胸出门应战去了。
她走到堂前站定,双手叉腰,尖利的嗓音随之响起:“哪儿来的疯狗一大早汪汪乱叫,还不堵了嘴轰出去,留着过年呐!”
那几个婆子是得了上头的差遣来的,根本不把金绣放在眼里,捂着嘴取笑道:“一个不要脸勾引男人,一个掐尖要强泼妇骂街,都说上梁不正下梁歪……”
相互间挤挤眼,一副看破不说破的样子。
金绣抄起一盆水泼了过去,叫起三四个小丫头,抓头揪脸,连啐带踹,生生把那几个婆子挠了个满脸花。
“住手!”袁嬷嬷急匆匆出来,大吼一声,“反了你们了,哪个院子当差的?等我回过老夫人,统统撵出去。”
那几个婆子不敢和她硬碰硬,悻悻然地边走边道:“要是我早一根绳吊死了,她还有脸活着,只怕舍不得李家的家当。”
“就是,擎等着做管事娘子,也不看自己配不配。”
秦嬷嬷却挺直脊梁骨,冲着正房高声道:“夫人,您可得替我做主啊,李二多老实的人,平时和小丫头说句话都脸红,怎么可能强了银绣?准是那小蹄子勾引的他,您不能只听一面之词啊!”
袁嬷嬷脸色瞬间变得铁青,猛一甩帘子,“进来!”
姜蝉隔窗望着院子里的一幕,低声道:“你甘心死吗?甘心背一身骂名窝窝囊囊地去死?你死了,才是仇者快,亲者痛。”
她转过身,紧紧握住银绣的手,“错的是他不是你,挨罚的也该是他不是你,报官吧,非叫李二坐牢不可!”
银绣只是摇头。
姜蝉不强求,抚着她的肩膀道:“我不会送你到庄子上去,更不会把你指给李二,过会儿金绣帮你收拾东西,姜家在河间府有铺子,你先去那里避避风头,以后的路还长着呢,千万不要想不开。”
门开了,又关上,日影落在银绣呆滞的脸上,泪水无声地流下来。
院子里空落落的,台阶下不见秦嬷嬷二人的身影,正房门紧闭,两个姨娘住的西跨院,赵家姐妹住的厢房同样静悄悄的阖无人声。
姜蝉默然立了半晌,招手唤过一个面熟的小丫鬟,低声吩咐了几句。
小丫鬟眼睛一亮,点点头,撒腿就跑,不多时喘吁吁跑回来,“小姐,他们来了!”
只见三个壮汉押着李二过来,那李二双手反剪背后,嘴里塞了团破抹布,呜呜地恨恨盯着姜蝉。
话不多说,姜蝉直接道:“打!”
这三个壮汉都是姜蝉从真定带来的护院,从她手里拿月钱,自然听她使唤,那是没有丝毫的迟疑,拿板子的拿板子,绑人的绑人,手起棍落,打得呼呼风起。
李二吃痛,却是挣不脱,喊不出,一双斗鸡眼差点瞪出眼眶子。
小丫鬟见机倒快,马上搬来把椅子请姜蝉坐下,还贴心的拿了个手炉。
姜蝉捧着手炉,慢悠悠道:“别堵着嘴了,也得让救兵们听见是不是。”
抹布一扯掉,杀猪似的惨叫声顿时响彻云霄,各种日爹草娘的污言秽语一股脑从他嘴里喷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