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劝刘玉秋硬气一些,但刘玉秋一直拿帕子擦着泪,也不知听进去了没有。
“以后有什么事,尽管来找我便是,不要一个人硬扛着。”福娘叹气,走前再三叮嘱道。
刘玉秋红着眼点头,目送福娘的背影渐行渐远,心里涌起无数羡慕。
为何孙姐姐就能这么硬气呢?而王家这样待她,她却依然要对他们笑脸相迎……
*
没几天,猫儿胡同就都知道了张家要搬去省城的消息。
众人惊讶有之,更多的是羡慕。想当年张家刚搬来时,说是胡同内最穷的一家也不为过,也才短短几年,人家就要去城里过好日子了。
这天杨氏一早起来到河边洗衣,几个妇人便向她打听起来。
“杨婶子,你们家这是要发了呀,你家大郎可真是有出息!”
杨氏心里得意,但面上还是谦虚道:“哪有的事,这不我家老头子腿伤了嘛,大郎说离得近好照顾。”
“呦,张秀才可真是孝顺!”几个妇人应和道。
杨氏是人逢喜事精神爽,一路回家都哼着曲儿,晾好衣服,又去灶屋里帮福娘做糕点。
说是帮忙,其实她也就只能帮着揉个面什么的,就拿今儿做的这个桃酥来说,福娘就能做的又酥又脆,她做出来,就差了几分口感。
两个人忙活了一早上,做了整整两笼桃酥,杨氏揉面揉的手都酸了,叹气道:“福娘,你说以后开个铺子,那一天得做多少糕点啊,咱们两个忙的过来吗?”
福娘擦干净手上的面粉,笑道:“娘,若是要开店,光我们两个人肯定是不够的,到时候还得找几个伙计。”
杨氏心里盘算一下,请伙计又是一大笔钱,顿时一阵肉疼。
今日桃酥做的多,这东西也不能放着,第二天就潮了,于是福娘和杨氏各拎了满满一篮子,一起去街上叫卖。
临近中午,街上人流如织,杨氏拎着篮子往东边去了,福娘就挑了个热闹的街口。
卖这糕点也是有讲究的,得喊,但也不能见人就喊,那样多累?这样的小点心,那些五大三粗的汉子大多不会喜欢,而牵着小孩的妇人和打扮俏丽的小姑娘们往往会感兴趣。
若是有人停下脚步,福娘便会拿出一块请她们品尝,她的价钱也合适,因此不到半个时辰就卖完了。
剩了几块有些碎的,福娘也没打算卖给别人了,自己留着吃吧。
她挎着篮子去找杨氏,在路边上瞧见一群人在打架,嘴里说着什么“偷东西”、“抓小偷”之类的话,福娘远远看了一眼,竟然发现他们揍得人她还认识!
她忙上前拉开一个男子,询问道:“大哥,这孩子怎么了?偷什么东西了?”
那男子怒气未消,见是个娇滴滴的妇人,笑道:“小娘子不知道吧?这小子偷我们掌柜的饼吃!小小年纪不学好,真是!”
桃根蜷缩在地上,裸露在外的皮肤满是青肿,呜咽道:“我没偷!你们扔在地上的,我捡的,不是偷的!”
他手里还抓着一个脏兮兮的饼,几个男子又踹了他几脚,福娘忙出声制止,“几位大哥,这饼多少钱,我帮他给了,别再打了!”
几人交换了目光,先头与她说话的男子眯着眼道:“也不多,五十个铜板。”
桃根挣扎着叫道:“姐姐别听他的!”
这饼哪里值五十个铜板?卖给别人才两文钱一个!
福娘淡淡道:“大哥,也别欺负我一个妇道人家没见过世面,最多十个铜板,不然我就去报官了。”
他们把桃根打成这样,纵是有理也过分了些,那男子收了笑,犹豫了一会儿,又笑道:“这点事儿哪里值得报官?小娘子说十个铜板就十个铜板吧。”
收了钱,几人迅速离开了,生怕真被衙门的人抓住似的。
福娘把桃根扶到医馆,请大夫看过后,说是不严重,只是些皮外伤,擦几天药膏就能好。
桃根愧疚道:“姐姐,你不必救我的,那几个太不讲理了,明明是他们说那饼坏了扔到外面的,我真不是偷的!”
福娘叹气,她也知道桃根这是被耍了,可有什么办法,别人说是偷的,就算让衙门来也不好说什么。
桃根说着说着眼泪就流了下来,哽咽道:“姐姐……对……对不起,都是我不好。”
福娘忙拿了帕子给他擦眼泪,安慰道:“姐姐没有怪你的意思。”
小孩心里委屈,哭过一场后就好多了,福娘瞧着他骨瘦如柴的样子有些不忍,担心道:“你这是多久没吃饭了?”
桃根颤颤巍巍伸出四根手指,这些天他游荡在城里,饿了就喝点河水,想找个活儿干,但别人店主看他邋里邋遢又矮小瘦弱,都不要他。
福娘吃了一惊,想起自己篮子里还有几块桃酥,忙拿出来给他吃。
桃根眼里含着泪,狼吞虎咽吃完了,下床就给福娘磕了三个头,“姐姐的大恩大德,桃根无以为报!”
就桃根这副样子,福娘哪里还能放心让他在外面流浪,无奈之下,只好带着他去找杨氏。
杨氏远远看见了她,疑惑道:“福娘,你去哪儿了?娘还以为你走丢了!”
她指着福娘身边陌生的小孩问道:“这又是谁啊?”
瞧着像个乞丐,但是又有些面熟,杨氏仔细看了看,想起来了,他就是老头子救下的那个小孩,那天在医馆见过的。
虽说那事并非他的错,可杨氏见了他还是有些烦躁,皱眉道:“怎么把他带过来了?”
桃根一直垂着头不敢说话,福娘挽住杨氏的手臂,示意他跟在后面。
怎么办?还是不要给姐姐添麻烦了吧?大娘看起来很讨厌他……桃根难过地想。
第33章 水中月 三合一
一路上, 福娘把桃根的事全部告诉了杨氏,本就是个刀子嘴豆腐心的杨氏,心里松动了几分。
她没想到这孩子如此可怜, 今日若不是福娘出手相救, 他被打死可怎么办?
她回头看了眼跟在后面的桃根,皱眉道:“可咱能救他一时,他以后怎么办?总不能一直跟着我们吧?”
福娘也知道这不是个办法, 她想了想道:“媳妇回去和夫君商量一下, 看能不能让他去哪里做工,这两天就先让他跟弟弟们挤一下吧。”
杨氏心里也是复杂极了, 她不想摊上这个麻烦, 但也不能见死不救,这小孩, 出去讨饭都嫌嘴笨,算了,就当是为大郎积德了。
得到婆婆的允许,福娘带着桃根回到家里, 张柏见着他也是一脸疑惑,听福娘解释之后,叹气道:“既然如此, 桃根,你就先在我家住着吧, 明儿我去帮你看看有没有合适的铺子在招工的。”
桃根揪着衣角,张叔说过,他和张家哥哥年纪差不多,没想到张大哥比他成熟多了,跟他比起来, 自己就是个稚童。
张叔见了他也很激动,担心地问起他的近况,得知他无处可去后,也连连叹息。
张家一家人待他都太好了,杨大娘给他烧了水,桃根洗了许多天以来第一个舒舒服服的澡,张大哥拿了自己从前的衣服给他,吃饭时,两个弟弟也给他夹菜……
他过去十几年未曾体会过的温暖,在这一天内,全数尝尽了。
夜里和两个弟弟挤在小床上,本该睡个好觉的他,却失眠了,默默流了一晚上眼泪,打湿了半个枕头。
张家也不容易,他不该拖累他们。
第二天一早,杨氏来唤小孩们吃早饭时,才发现桃根不见了。
没有留下只言片语,也不知他是何时走的,张柏和福娘到街上寻过几回,都没发现他的踪迹。
张柏见福娘焦急,安慰道:“别担心,他既然要走,那肯定有自己的打算,我想他也是不想一直麻烦我们。”
福娘无奈点头,又等了几天,桃根依旧没有回来,张家人虽担心,可也不知道上哪儿找人去,只能在心里安慰自己,桃根还平安地活着。
离初三没几天了,张家也开始忙着收拾东西,杨氏恨不得把家里所有东西都带走,但那是不可能的,这个小院,他们住了好几年,快要离开了,都有些不舍。
初二这天,杨氏和福娘做了花生酥送给猫儿胡同里的邻居们,有些人从前与杨氏有过口角,但大家都不是什么坏人,人都要搬走了,竟然还有些难过。
张家小院里,有一棵福娘刚嫁过来时种的小桃树,当时只有小拇指粗细的树苗,如今早已枝繁叶茂,正是春日,嫩绿的枝条上还结了花苞。福娘看着它,也万分可惜不能亲眼见着它开花。
晚上入睡前,小夫妻俩如往常一样搂在一起说话,张柏怕福娘伤心,轻声哄她,“你要是舍不得,我把树也挖了带过去?”
福娘被他逗笑了,捏着他的手指把玩,张柏顺势与她十指紧扣,低头亲了亲她唇边的梨涡。
第二天一早,张家雇的牛车就停在了门外,一家人把东西都搬上去,张青和张玉还没有睡醒,一上车就又睡过去了。
牛车载着一家人缓缓离开,张得贵夫妻俩不停回头张望,眼中满是不舍。
低落了一会儿,两人也缓过来了,正如大郎所说,人往高处走,本是好事,将来说不定会有更大的造化呢。
早上起得太早,没吃早饭,福娘早有准备,昨晚就做了一盒子麻饼,虽有些冷了,但填饱肚子还是没问题,一家人捧着饼边吃边聊,出城时,杨氏忽然叫道:“唉,你们看,那是不是桃根?”
几人顺着她目光看去,只见城墙下站着一群新兵,穿着戎装,正在听领头的说话,最后面那人,正是消失了好几天的桃根。
杨氏疑惑道:“他才十六啊?能去征兵吗?”
张柏想了想解释道:“听说北边正打仗呢,前线缺人,想来这回征兵也没那么严格。只是没想到他还有这份勇气。”
福娘也惊讶桃根会这么勇敢,那可是去打仗,刀尖上舔血的日子,不过这是他的决定,他们也不能说什么。
她有些担心,在心里默默祈求桃根能平安归来,张柏握住她的手,安慰道:“他有自己的打算也是好事,说不定日后能有大作为呢。”
福娘点点头,只希望一切都如夫君所说,人与人相识一场,已经是莫大的缘分了。
总之他现在还活的好好的,那就行了。
牛车晃晃悠悠走了许久,终于到了省城。一进城门,杨氏便被这里的繁华给震惊到了,长街两旁的店铺里摆着许多从未见过的玩意儿,路边还有蓝眼睛黄头发的人在售卖鲜艳的红石头,杨氏眼睛都看花了,嘴里不停发出惊呼。
张得贵叹道:“还是托了你们的福,不然我们两个老货,哪里能走这么远来。”
张柏笑道:“爹说笑了,您和娘辛苦了大半辈子,如今也没能享福,是儿子不争气了。”
不多时,就到了他们的新家。张柏把行李搬下来,给了车钱,又对赶车的大叔道了谢,一家人风尘仆仆地站在新家门口,长舒了一口气。
从今以后,他们就要在这儿安定下来了。
开了门,张玉第一个先跑进去,雀跃不已,冲张青叫道:“这院子好大!太好啦!”
张玉也欢喜地跟了进去,两个小孩在院子里追逐起来,杨氏要发火,想想这儿还有一大堆东西没收拾呢,又忍住了。
张柏和福娘先把厨房给收拾了出来,这里的厨房比原来大了一些,人在里面也更能走动开了,张柏让福娘去外面站着,里面灰尘太多怕她呛着。
收拾好了厨房,张柏和福娘又回去收拾卧房,屋里霉味有些重,福娘开了窗,又把家里带来的香点上,过了一会儿才好了些。
这一顿忙活,一家人午饭也没吃上,最后张得贵只能去街上买了点小菜将就了,虽然劳累,但一家人坐在一起吃饭时,脸上都洋溢着笑容。
“过两天,儿子就托人去看看有没有合适的铺子。”张柏笑道。
当下有了住处,但还得想办法赚钱,张柏每个月抄书和旬考的赏银虽然能养活一家人,但谁也不愿做个米虫,福娘本就想自己开个铺子,如今有了机会,又怎么会放过。
晚上她和张柏商量,张柏去找铺子,自己和杨氏就去找伙计,等两边都定下来,她的点心铺子就能开张了。
张柏也发现,福娘提起自己的铺子时眼里比平时都多了几分光彩,他原本还担心她累着,但看她这副样子,不让她做反而会难过了。
福娘头回这么絮叨,趴在他胸膛上一直想象着今后该怎么做生意,张柏开始还能应和几句,后来发现,他的回答根本不重要,人家就是想找个人倾诉。
女子淡淡的发香萦绕在鼻尖,张柏眼神渐渐变得深沉。
福娘说着说着也察觉到他身体的变化,嗔他一眼,立马从他身上翻了下来。
张柏追过去轻轻搂着她,耳根子红透了,他轻声道:“我不碰你,知道你今天累了,快休息吧。”
说完,他给她盖好了被子,强迫自己合上了双眼。
福娘心里暖暖的,很快就睡着了,然而张柏默念了许久的清心经才入眠。
真是甜蜜的折磨啊……
隔日一早,等福娘起来时,张柏已经不在屋里了,应该是去读书了。他昨天说把厨房后面那个小屋子拿来当书房,因为晚上有时看书看到很晚,若是点了灯,怕影响福娘睡觉,那小屋子虽然逼仄,但也安静得很。
她洗漱完出来时,却发现张柏从外面回来了,手里还拎着一棵树苗。
福娘疑惑道:“夫君这是去哪儿了?”
张柏找了把锄头出来,笑道:“我去买了棵桃树苗回来,你不是舍不得原来那棵树吗?我也在这个家里给你种一株。”
福娘没有想到,他竟然会细心体贴到这个地步。
爹从前说过,如果一个人真的在乎你,哪怕是你不经意间提起的一间小事,他也会长久地放在心上。
比如说,娘离开了这么多年,可是娘说过的话,爹还能记得清清楚楚。
福娘以前并不敢奢望会有人也这样待她,像爹娘那样的夫妻终究是少数,世间大多数的夫妻都过着平淡的日子,被生活里的油盐酱醋磨平了棱角,凑合着过了一辈子。
原来她也如此幸运,遇见了这样的良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