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崇正沉默,久久没有说话。
这般缄默落在纪从霖的眼里表示心虚:“好,你不说,我替你说。起诉的罪名是故意杀人罪,而你的目的是判处对方死刑。”
简清瞳孔猛地一缩,不可置信地捂住自己的嘴巴,害怕发出声音引来两人的注目。
十二月的天气,哪怕是艳阳高照也无法抵挡自脚底蔓延的寒意。她的身体不受控制地颤抖着,泪水悄然无声地滑落,落在手背上隐隐发烫。
梁崇正深吸一口气,调整好心态耐心地解释:“警方将证据递交法院,认定沈君兰是凶手。既然如此,我必须尽快将她绳之以法,定罪判刑,还被害人家属一个公道。”
“我们背后是国家,我们代表国家行使公权力,这是我的职责。”
胸前的检察官徽章在阳光下闪烁着耀眼的光芒。他们本该与光同尘,却总有人喜欢崭露锋芒,不论是否会伤害别人。
“是!你站在国家角度在做对的事情时,无疑是得民心的。”
纪从霖上前抓住他的衣襟,满脸愤恨地看着眼前执迷不悟的男人,厉声道:“可你有没有想过,这种高大尚的言论放在被冤枉的人身上,有多么可笑和讽刺?”
“你是人民公仆!你这样做对得起相信你的百姓吗?!”
梁崇正不耐地挥开他的手,高声反驳:“他们才根本不在乎真相是什么,他们只会站在道德的制高点煽风点火,批判凶手,指责我们!”
“说到底——”
他理了理自己的着装,满不在乎地勾起一抹耐人寻味的笑容:“起诉沈君兰,既能平息公众怒火给被害人家属一个交代,又不会让检方落得怠慢的罪名,不是两全其美吗?”
“梁崇正!”
一声脆响伴随着充满怒气的三个字响彻在宽敞的长廊内。没了夹枪带火的交谈声,本就冰冷的建筑物显得更加寂静。
“崇正意为崇尚正义!这是你跟我说的!那你现在在做什么!给无辜之人套上莫须有的罪名就是你崇尚的正义吗?”
纪从霖看着眼前侧过脸的男人,掌心火辣辣地疼,连带着手背上的青筋都凸显出来。
“无辜?”
梁崇正冷笑一声,漫不经心地扭头与他对视:“拜托你现实一点纪大检察官!无论你怎么说,大家都只会相信自己想相信的。不管是他们还是我,都认为沈君兰是当之无愧的凶手人选。”
纪从霖嗤笑一声,英俊的脸上丝毫不掩悲哀:“什么时候连凶手也是按照最合适的那个来了?你到底明不明白这样做会害惨多少人?”
“你让一个家庭失去家人,让另外一个家庭恨错人,让真正的凶手逍遥法外!这就是你想要的?”
梁崇正无视了他的问题,面无表情地从他身边经过。
“纪从霖,你想维护那可笑的正义,可以,没人拦着你。但是在这件事情上,没有证据,一切都是空谈。”
纪从霖转身看着他离去的背影,像是在目送一个即将走进深渊的人,只觉深深的无力感不断包围着他,鞭长莫及。
他喊了男人一声,最后警告:
“公检法确实是站在所谓正义的一方去制裁错误。可是你别忘了,法律条规都是死的,人心才是活的。哪怕是极少数的情况,也存在出错的可能。”
前方的身影停了一瞬,在他说完后不作任何反应径直离开,走得极其潇洒,没有一丝犹豫。
那之后很长的一段时间内,纪从霖都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半晌,他下意识看了眼前方的拐角,陡然出声:
“你出来吧。”
简清一愣,完全不知道他是何时发现了自己。她咬了咬牙,迈开步伐,从阴影踏入了阳光之下。
看到是她,纪从霖充满倦色的脸上划过一丝波澜。四目相对,无言的悲哀在两人之间肆意弥漫。
他擅长起诉辩论,却不擅长吵架。方才那一番争辩已经耗尽了他的能力,但可笑的是,仍然起不到一点作用。
“对不起。”
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一个可怜之人,被自己曾经引以为傲的法律法规桎梏束缚,却无能为力。
追求正义大半生,不是没有碰到过阻碍,只是从来没有一刻,比现在更加无所适从。那些被人推崇的正义以及使命感,在利益与现实面前不堪一击。
经历这一遭,纪从霖恍然明白,一个人的努力根本改变不了什么。可即便如此,他也无法随波逐流。
思及此,他望向法庭所在的方向,忠告:
“你记住——”
“虽不能力挽狂澜,也绝不同流合污。”
这是他最后的骄傲。
……
那一场庭审,是简清第一次直观地感受法庭的肃穆与残忍。梁崇正站在公诉人的角度不断抨击被告一方的行为,说得义不容辞,坦坦荡荡。
“我没有杀人!”
沈君兰一句发自内心的反抗,被他云淡风轻地倒打一靶:“被告到现在都毫无悔改之意。”
简清漠然地看着法庭上的每一个人,包括坐在旁听席最前方掩面而泣的被害人家属。
其实就和梁崇正说的一样,那些被害人家属以及站着说话不腰疼的公众根本不在乎凶手是谁。
他们只是陷于极大的悲痛和恐惧之中,迫切地想要找到一个对象发泄心中的负面情绪,终结时时活在胆战心惊下的害怕,仅此而已。
“根据《中华人民共和国刑法》第二百三十二条规定,判决如下:被告沈君兰犯故意杀人罪,判处死刑,剥夺政治权利终身,并处没收个人全部财产。”
一锤定音之际,简清看到沈君兰骤然失去血色的脸。那双往日泛着温情的眼睛,此刻正绝望地盯着位居高位的审判长。
她看到梁崇正神色复杂地合上手中的证据册,并未见半分诉讼成功的兴奋,反而陷入了一阵说不出的沉默。
愧疚。
他或许愧疚过吧。
但当走出法庭后,媒体的大肆宣扬,公众的称赞以及高升的肯定接踵而至之时,那一点点愧疚也就微不足道了。
“审判长!审判长!”
突如其来的大喊打破了庭审结束后趋于平静的氛围,所有人都看向声音的来源。被箍着双手的女人情绪激动地从座椅上站了起来:“审判长!我真的没有杀人!我没有!”
耳边是听众窃窃私语的数落声,简清抿唇看着别人口中歇斯底里的女人,鼻尖一酸,眼眶刹那间就红了。
她看到她的嘴唇在蠕动,看到她悲痛欲绝大吼的表情,看到她极力反抗的动作,却唯独听不见她的声音。
她听不见。
-
从梦中惊醒的时候,简清的脸颊都是湿的,睫毛沾着水珠,在睁眼的那一刹,又有温热夺眶而出。
她猛地坐起身,动静过大,吵醒了一旁本就睡眠浅的纪梵。
他眯了眯眼睛,惺忪地看着她,第一反应便是去牵她的手:“怎么了?是不是……”
话还没说完,简清突然掀开被子下床,不顾地板的寒冷,赤脚跑出了卧室。
纪梵一愣,睡意顷刻间消失殆尽:“简简?”
穿着睡裙的女人粗暴地推开书房的门,快步跑至书桌前。偌大的书桌上还保持着她离开前的模样,堆着厚厚的资料,看起来凌乱不堪。
她焦急忙慌地翻着那些资料,从一开始的耐心到最后的心慌,白色的纸张歪歪倾斜,最终在她不经意地触碰下,轰然倒塌。
飘散的纸张肆意纷飞,成堆的资料砸在她的脚上。哗啦啦的声音过后,女人的脚边一片混乱,更有锐利的封页划过她裸露在外的肌肤,留下细小的血痕。
简清并未在意,漫无目的地扫视着桌面上的物品,最终落在桌角某处被压了许久的笔记本上。
她仓皇地拿起笔记本,拂了拂上边根本不存在的灰尘。笔记本是老旧的普通款式,页边已经开始泛黄,写满了时间的沉淀和沧桑。
她翻过前面的字眼,在中间找到了夹在里边的照片。照片上的沈君兰,穿着修身的碎花裙,站在百花齐放的花丛中,笑得比绽放的花朵更加夺目。
女人漂亮秀丽的面容与梦境中的重合在一起,前者是嫣然一笑的幸福,后者是痛哭涕流的绝望。
“简简?”
好似听到了纪梵的声音,简清猛然想起什么,开始迫切地翻看前面的日记。
这是沈君兰执行死刑前,最后一次见面时塞给她的。上边的每一个字她都认识,拼凑在一起便是沈君兰日思夜想想对她说的话。
只是这些话,她没有机会当面告诉她。
【简简,今天妈妈见到了院长奶奶。她说你在孤儿院里很乖,最近学习也很用功,还考了第一名,真棒!】
【简简,妈妈记得之前在商业街,你盯着橱窗内的裙子看了许久,我知道你心里特喜欢,就是死鸭子嘴硬不肯说。有机会,妈妈一定要给你买回来。我们家简简生得这般漂亮,穿起来肯定好看。】
【简简,金律师说你最近经常去找他。他夸你懂事,就是下棋怎么也教不会。他说以后想培养你当律师,你喜欢吗?】
【简简,今天下雪了,是初雪。不知道你有没有在院里和小五她们打雪仗,是不是又把他们打哭了?】
颤抖的指尖一页一页地翻过,清明的视线逐渐漫上一层水雾,愈发看不清上边的字迹。
【简简,明天之后,妈妈就再也不能给你写日记了。没关系的,只是在这个世界上少了个爱你的人。但我们家简简这么乖巧懂事,妈妈一定会和天使求情,让他再给你一个更爱你的人。】
她的动作越来越慢,眨眼间就翻到了最后一页。那是执行死刑当天,沈君兰的最后一篇日记。
看得出来,她有很多话想说,无数次地下笔,却一次又一次地划掉之前写的内容。
只要一想到她无从下手的模样,委屈和酸涩顿时涌上胸腔,刺激着她的眼睛。泪水一滴一滴坠落在褶皱的页面上,晕出了淡淡的水圈,浸湿了之后连带的数页纸。
沈君兰的千言万语,最终只化作一句简短的话。寥寥数字,却是最锋利的武器,摧毁了她的心理防线,刺痛着她的心脏。
【简简,妈妈真的好爱你。】
“啊———”
简清揪着自己胸前的衣襟,再也无法忍受心中的痛苦,撕心裂肺地大吼。
难以忽视的痛感顺着血液蔓延开来,一寸寸地侵蚀她的骨髓,传达至躯体的每一根神经。痛至心扉,痛到窒息。
“简简。”
她哭得泣不成声,完全听不进他的呼喊。纪梵失了分寸,看着女生通红的双眼,温柔耗尽,厉声喝道:
“简清你看着我!”
简清茫然无措地望着他,在触及他担忧的神情时愈发的委屈:“怎么办啊纪梵!”
纪梵皱眉,听着她痛不欲生的抽泣声,心里也跟着塌了一方,莫名软得一塌糊涂。他没再追问,毫不犹豫地把人抱进怀里,大手摸着她的脑袋,一下又一下地安抚着。
被人抱住,简清心中压抑的难过有了宣泄的地方,骤然爆发:“怎么办纪梵!我快记不得她的声音了!”
纪梵一怔:“什么?”
“我记不起妈妈的声音了……怎么办?她写给我的日记都还在,可是我……我就是想不起来她的声音。”
“怎么办啊纪梵,怎么办?!”
从来没有一刻,比现在更加崩溃和难受。心,痛到呼吸困难,痛到喘不过气,痛到只剩绝望。
原来,她还是忘了。
曾经她以为这辈子都忘不了的人和事,就是这么无声无息地退出了她的记忆储库。
“十六年太长了。”
女生的嗓音哑得几乎听不见,低语呢喃,透着明显的易碎感:
“我想不起来了……”
第60章 第六十页 “谁家的小猫啊,爱哭又傲娇……
| 第60页 |
尽管前一天晚上睡得很晚, 第二天简清还是没能逃过生物钟,悠悠醒转。她迷迷糊糊地往卫生间走去,通过镜子看到了自己红肿的双眼。
昨天不记得自己哭了多久, 只记得最后因为哭到失声,难过地埋在纪梵的怀里一阵一阵地抽噎。
想到这里,简清打开水龙头, 捧着冰凉的水往自己眼睛上泼,企图用热胀冷缩的原理降一降红肿程度。
水花声哗啦啦的,十分响亮,以至于她完全没注意到逐渐靠近的脚步声。泼了好几次, 简清抹了把眼睛上的水渍,猛地睁开眼。
本意是想看看有没有见效,结果一睁眼,猝不及防看到了倚着门框的男人。
他的身上只穿了件薄薄的衬衫, 扣子扣到领口, 红色的领带系得一丝不苟。明明是矜贵正经的打扮, 却因那似笑非笑的表情显出几分慵懒和随意。
察觉到她的注视,纪梵翘了下唇角, 视线略过女生脸上的水珠,一贯漫不经心的语气:
“又哭了?”
简清没应, 三两下抹干脸上的水渍,湿漉漉的睫毛轻轻颤着, 反问:“今天你不是限行吗?怎么还在?”
闻言, 纪梵稍稍往前迈了几步。双手撑在洗手台的一边,俯身凑近她,眸色认真,坦然道:“有点担心, 所以提前和尧叔打了声招呼。”
知道他指的是什么,简清眨了眨眼睛,无措地低下头,催促:“那你赶紧去吧,我没事。”
话落,纪梵沉默,微抬下颌,金边眼镜后的凤眸意味深长地打量了她许久,不知道在想什么。
很长的一段时间,谁都没有说话。简清被看得浑身不自在,欲盖弥彰地再次打开水龙头,任凭水声打破两人之间弥漫的无声寂静。
然而水声持续了不到几秒钟,眼前突然闯入一双骨节分明的手,“啪”的一声,干脆利落地关了水龙头。
简清一愣,还没反应过来。下一秒,那只手转了方向,目标明确地捏住她的下巴,霸道却不失温柔地将她的脸转了过去。
四目相对,看到近在咫尺的俊脸,心跳也跟着漏了一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