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张以为恐惧而失去血色,如雪苍白的小脸倔强扬起,点漆的眸子噙着颤抖的雾气。
修罗眨也不眨落注视着杀生丸,声音急切:“您不要这样难过,父亲大人。”
她身体不停哆嗦:“这世上最不缺的就是以“为你好”之名,办错事的长辈。他们非常擅长用冠冕堂皇的话,来掩盖自己的真实目的,将自私与偏爱包裹在大义之下。就连刀刀斋也会因为铁碎牙而感到内疚,说明他们都知道这个决定是不公平的。所以,铁碎牙拒绝您,并不是您有问题,而是它本来的主人有问题。”
“不患寡而患不均,这么简单朴素的道理,长辈没道理不懂。只是,他有意不去想。您尊敬他、仰慕他,可他却以您是完全的大妖怪为借口,理所当然认为不需要对您多加关注,理所当然的忽视您的愿望,理所当然要求您克制。他拿捏您的心情,所凭借的不过是您爱他罢了。”
“他是长辈、是强大的大妖怪,自我惯了,根本不会设身处地为旁人思考,他只知道铁碎牙是个好刀子,却不会想旁人是不是真的需要。任性地根本不给旁人开口的机会,就恣意做着自己想做的事情,完全不顾忌别人心情。”
“他有问过孩子想要吗?没有!他只是想到就去做了。可死物永远是死物,如果他真的疼爱孩子,比起铁碎牙,不是活着的陪伴更重要吗?父亲大人,我……如果是我的话,我只会选择选择您,铁碎牙也好,天生牙也罢,都没有您重要!”
修罗慌忙攥紧他的手,眼中含着泪水,哽咽得语无伦次:“父亲大人,求您了,不要因为它讨厌我。那不过是一道结界而已,它怎么设上去的,我们就怎么解开好了。妖怪不行,我们去找人类中阴阳师、巫女……我们有着漫长的寿岁,迟早会有人能解开这道结界!”
“既然这遗言只会搅得我们心生怨怼,我们不要遵守就好了。”
修罗仰着头,攥住他的手不停颤抖,大颗大颗泪水从腮边滚烫,留着触目惊心的泪痕,“所以、所以您不要生气了,也不要讨厌我,好不好?”
同时,杀生丸也在定定打量她,神情冷漠,像是第一次见到她时那般认真。
他不是会被情绪带偏的妖怪,即使因为父亲的决定而生出近乎迁怒的心情,却不会让怒气蒙蔽自己的眼睛。
她……有点不对劲。
如此惊弓之鸟,可不像只是单纯担忧自己生气的样子。
第28章
杀生丸有心想问个清楚, 可不知为何,看着她那双盈满水气,害怕颤抖的眸子, 那些质疑的话语哽在喉咙里, 一个字都问不出来。
静默良久,他缓缓呼出一口气。
杀生丸说不出自己到底是种心情, 只是看着她惶惶不安的模样,忍不住安抚地摩挲着她苍白失色的小脸。
而她显然是欢喜极了,侧脸亲昵靠在他温暖的掌心,滚烫的泪水几乎要灼伤他掌心, 她眼睛眨也不眨地凝睇着他, 先前的不安如冰雪转瞬消融, 点漆眸子重新盈满光,无一不在叙说着她的欢欣雀跃。
杀生丸率先移开视线, 转身看向神龛之上的铁碎牙,将她推过去:“去拔、出来吧。”
修罗噙着笑的脸立刻僵住, 手足无措地瞅着他。
“哎?难道杀生丸少爷拔不出来的刀子,修罗大人就可以吗?”邪见闻言疑惑问出声。
杀生丸冷冷睇了邪见一眼,见他立时吓得噤声, 才抬手拍了拍修罗鸦羽发顶:“我也是刚刚想到, 宝仙鬼不是无的放矢的妖怪。之前, 他特意叮嘱让我们今天过来,恐怕为的就是你今天的人类身份。铁碎牙是父亲为了保护弱小而特意打造的妖刀, 如果我所料不错, 想将它从神龛中拔、出来,妖怪不行,半妖也不行, 只有人类才可以。”
说着,杀生丸轻嘲道,“父亲为了保护心爱的孩子,可真是够深谋远虑的。”
修罗仰头注视着杀生丸,他虽然嘴里说着嘲讽的话,神情却很平静,已经没有先前那种让人如履薄冰的郁气。
看起来已经不那么生气了。
修罗稍稍松了口气,急忙擦去脸上尚未干涸的泪痕,冲着他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放手去做。
她一手撑在神龛上,另一只手握住剑柄,只稍稍一用力,那把破破烂烂的锈刀就轻而易举地被她拔、出来。
“竟然真是这样!”
即使已经听杀生丸说了缘由,心中也做了准备,但等到事情真的发生,修罗还是忍不住吃了一惊。
邪见瑟缩着肩膀,瞅了瞅修罗,又瞄了瞄一脸冷淡的杀生丸,嘴巴张了张,到了舌头的话还是悉数咽了下去。
修罗将铁碎牙拔下来后,叭叭跑过来,想将刀子挂在他腰上,却被拒绝了。
“父亲大人?”修罗不知所措。
杀生丸扭过头:“你拿着吧。”
说完,毫不留恋地转身腾空离开。
修罗不明就里,可杀生丸走得太迅速,匆匆之下,她什么都没来得及问,就被毛绒绒的尾巴卷住腰腹带走。
“啊,杀生丸少爷,等等小的!”邪见惊呼一声,手疾眼快抱住差点溜走的毛绒绒尾巴尖儿,生怕自己慢了一步就被落在这里。
出去后,直到重新爬到阿哞背上,邪见僵硬的身体才松懈下来,他偷偷抹了一把额上冷汗,望着被尾巴轻轻放在阿哞背上的修罗,心里忍不住冒着酸泡儿:“这就是父女情吗?即使杀生丸少爷生气,也不会忘记修罗大人,更不会对着她发怒,可我就惨了,稍不留神就被迁怒了。嘤嘤嘤……我也想做杀生丸少爷的孩子!”
邪见羡慕极了。
“邪见大人,你怎么了?”后背被一道热切的目光注视着,修罗想忽视都不行,她不解地摸摸头发,看看衣袴,都没乱,于是问,“是我身上哪里有不对劲吗?”
邪见避开她纯洁的目光,干巴巴道:“没、没有。”
“那就好。”修罗释然一笑,她揉了揉因为哭泣而有些不适的眼眶,有些不好意思道,“我还以为刚刚被尾巴卷住的时候,衣服哪里被弄乱,惹你笑话了呢。”
“不敢不敢。”邪见连连否认,“我只是有些羡慕修罗大人……”
他们有一搭没一搭的说着闲话。
邪见本来以为杀生丸少爷可能要去找精通结界的大妖怪,可即使他们行在空中,他还是敏锐察觉到他们前进的方向的很眼熟,忍不住求证:“杀生丸少爷,我们是准备去找刀刀斋吗?”
杀生丸目光平视前方,没有回答的意思。
被无视了,邪见也不觉得失落。他很清楚,杀生丸少爷没有反驳,就说明自己料想没错。
邪见盘腿抱着人头杖,抬头注视着前方御风而行的杀生丸,好半晌,才长长叹了一口气,小声嘀咕:“希望刀刀斋有方法可以解开铁碎牙上的结界吧,这样的话,杀生丸少爷说不定也会开心点。”
“邪见大人不要担心啦,这个结界迟早能解开。”修罗安慰道,
“您倒是信心满满。”邪见忍不住觑她一眼,暗忖小孩子果然就是小孩子,天真又单纯,老爷特意设下的结界,哪里是那么好解除的?
“事在人为嘛。而且,父亲大人这么厉害,我不觉得有什么事情是他办不到的。”修罗偏头微笑,完全看不出不久前她还哭得惨兮兮的,“比起这个,我更希望刀刀斋能这把铁碎牙好好修整修整,毕竟放在坟墓里不知道多久,上面满是锈蚀痕迹,整个刀子都破破烂烂的,我真怕自己一个不小心就把它磕碰了。”
说着,她手持剑柄,可有可无地挥了挥,差劲的手感让她脸上的嫌弃几乎要化为实质。
邪见先是点头,随后严肃道:“这怎么可能呢?虽然它看起来破破烂烂的,但说到底也是妖怪中首屈一指的名刀,哪里会说坏就坏了?它可是铁碎牙哎,跟您之前拥有人类刀子是完全不同的存在!”
“它确实与人类的刀子不同,最起码,我从没见过人类有这么丑的刀子。”将手中的铁碎牙再三打量,修罗微微颔首,得出最终结论。
“总觉得您好嫌弃它啊……”
邪见忍不住腹诽,他有些无法理解她的脑回路,认真地想将她掰回正途,“这可是铁碎牙啊!拥有着一挥就可以斩杀上百妖怪的强大力量,而且杀生丸少爷也说了,您现在看到的并不是它的真正模样。身为大妖怪,老爷留下来的宝物,怎么会丑呢?”
“这有什么不可能的?”修罗理所当然道,“父亲大人也是俊美温柔的大妖怪,然而身为最忠诚贴心的随从的你,不管是从力量来说,还是从外表来说,都是与父亲大人截然相反的存在。可见,大妖怪身边的人和物,也不是那么完美。”
邪见脆弱又敏感的心立刻领悟到她话中的深意,眼泪唰得一下就流了下来:“……还真是对不起啊,我这么丑,给杀生丸少爷丢脸了。”
“哎呀,别哭别哭啊……”修罗手忙脚乱给他擦泪,细声宽解,“我不是这个意思。这世上有几个人能拥有跟父亲大人一样好看的容颜啊,相比起来,我也是丑的。再说了,虽然你确实不太好看,但是你心灵美啊。我从没见过如此忠心,如此时时刻刻为主公着想的随从。相比于迟早会褪色的外貌,你的心才真是熠熠生辉,美好让人移不开眼!”
“……真的?”邪见眼神怀疑,语气幽幽。
修罗连连点头:“当然啦!只有俗人才会以貌取人,而我的父亲大人既矜贵又高洁,相比起外表,肯定更看重内心,不然又怎么会允许你追随呢?你自己想想是不是这个道理。”
“是哦。”
邪见眼中泪水瞬间止住,被泪水洗过的眼睛水汪汪亮晶晶,他抱紧怀里的人头杖,“杀生丸少爷不仅允许我追随,还赐给我人头杖,呜呜……可我刚刚在胡思乱想什么啊,竟然怀疑杀生丸少爷会嫌弃我长得丑,真是不应该了!我有罪!”
说着,眼中重新聚满内疚的泪水。
邪见抽了抽鼻子,哽咽着向修罗道歉:“对不起修罗大人。杀生丸少爷是渊清玉絜,令人仰慕的大妖怪,而您身为他的女儿,自然也是一脉相承仙姿玉质。真是对不起,您明明这么天真可爱,我却误会了您的意思,还将您看做俗人,我真是太羞愧了……”
修罗拍了拍他脑袋,羞涩一笑:“其实也没有误会啦,我就是个以貌取人的俗人。只不过,你是父亲大人最亲近的随从,所以,对我来说,你的外貌就不那么重要,更重要的是你的忠心。而对于其他不熟的陌生人嘛,我还是要看脸的。”
邪见:“……!”
杀生丸:“……”
哪里来得歪理?
很快,他们就到了刀刀斋所在骸骨窟。
而这次,刀刀斋很识相,没有跑路撩拨杀生丸的耐性。
不等杀生丸开口,他就从修罗身上抢过铁碎牙,一脸怀念地上上下下打量好久,直到余光瞄到杀生丸隐隐开始不耐,才勉强将注意力从铁碎牙上挪开,干巴巴寒暄:“我估计着,你们这两天就会过来,只是没想到,你们倒比我预料的来得更早一些。你们先等等,我需要将可爱的铁碎牙好好保养保养,它自己一把刀子孤零零在坟墓里待了那么久,那么可怜,现在好不容易重见天日,我得好好安慰安慰它。”
说完,就埋头生火锤炼起来。
听着锤子与锻台碰撞发出的规律锤击声,修罗金灿灿的眸子闪过一丝疑惑,她轻盈跳下阿哞,巴巴跑到杀生丸身边,拉着他的手,拽了拽,直到他目光落在自己身上,才说出萦绕自己心头的不解:“父亲大人,刀刀斋是妖怪吗?”
第29章
“是。”回答完, 杀生丸很快移开视线。
“可铁碎牙不是拒绝妖怪靠近吗?为什么他却能轻松握在手里?”
修罗目光落在忙忙碌碌的刀刀斋身上,黛色秀眉微微颦起,“难道, 这个结界不仅能辨别持有者是否是妖怪, 还能识别妖怪身份不成?”
修罗觉得自己这个揣测很不靠谱。
如果铁碎牙真的这么有灵性,早就该自己化妖才是。
她在一色城生活时, 偶尔会听到老旧器物生灵化为付丧神的传闻,没道理更强大的铁碎牙却不行。
杀生丸神情淡淡的,只是与修罗交握的手微微攥紧。
邪见也围过来,他想了想, 想到一种可能:“说不定是因为刀刀斋是铁碎牙的锻造者, 所以才会被结界接受。”
“可刀子跟结界, 应该是两码事吧?”修罗总觉得邪见的说法更不靠谱,于是, 她再次想杀生丸求证,“父亲大人, 铁碎牙一开始就有这种奇怪的结界吗?”
“没有。”杀生丸神情平静。
在很早很早以前,在他还是个半大孩童的时候,父亲也曾将他抱在膝上, 开怀大笑着向他展示自己所拥有的牙剑, 铁碎牙、天生牙……还有一把附有上古邪灵的杀戮之剑——丛云牙。
在最初的最初, 父亲也曾手把手领着他挥动铁碎牙,学习剑术。
……
……
“杀生丸, 你是最令我骄傲的儿子!总有一天, 你会超越我,成为首屈一指的大妖怪!”
“你太急了,杀生丸。不要一直仰望我的背影, 这不是你这个年纪该做的事情。你是我爱重的儿子,我不想你在急切追赶上我的过程中,错过本属于你的美好经历。”
“你为什么想要铁碎牙与丛云牙?……如果我说不给,你会把为父杀了吗?“
“杀生丸,你有想要守护的人吗?”
……
……
“既然铁碎牙铸造之初并没有结界,而现在刀子上有了结界却不排斥刀刀斋,那就只有一种可能了。”
修罗笃定道,“这个讨人厌的结界即使不是刀刀斋设下的,他也肯定知晓设下的那人是谁。不然,没道理就他例外、就他特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