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舒了一口气, 依靠着路旁树干，仰头望着上方舒展的枝丫，晚霞绚烂的光透过枝叶洒落, 黄昏的风拂过, 光影落在她眼底，明明灭灭，朦胧斑驳。
“这里太危险了, 杂兵们随时都有可能有过来，女孩子不可以在在这里久留的。”
修罗正出神着，身后突然传来柔柔的女声，似乎很担心的样子。
修罗转过身。
那是个身穿红衣的少女，她身形分外单薄，眉眼却非常十分温柔，黑发蓬松散着，一缕顺着眉心蜿蜒垂下，她静静站在距离修罗几步远的地方，没有贸然靠近。
“是迷路了吗？你看起来不像是流离失所的样子，怎么会自己来这么危险的地方？”少女担忧极了。
修罗摇摇头：“我只是有些事要做，你呢？”
少女有些不好意思，垂下头，避开她的打量的目光：“我也有事情要做……”
停了停，她重新抬起头，温柔地注视着眼前衣着华美的少女，柔声叮嘱道：“你现在孤身一人，不要再往东边去，那里是酒井大人驻扎兵营的地方，有很多粗鲁的杂兵，女孩子过去的话，会有危险……”
修罗沉默点头，接受了她的好意。
少女没有多停留，冲她微微一笑，就继续顺着小路往东边走去。
“你在看什么？”
逆发结罗心满意足回来时，就瞧见修罗皱着眉头看着空无一人的方向，顺着她目光瞅了好半天，也没瞅出个所以然。
“我们不去醍醐了，先去酒井吧。”说着，修罗改变前进方向。
“哦。”逆发结罗对去哪里都无所谓。
夜色渐深，星子在飘忽的云影中隐没。
兵营里，唯一的光亮便是木台中燃烧的炭盆。
火光晃动，无数狰狞的影子烙印在绘着家纹的兵帐上，张牙舞爪得仿佛恶鬼降临。
隐隐的，有美妙的歌声从可怖之景中缓缓传来。
为了活下去，人到底能做到哪一步呢？
修罗之前一直没有直观的感受。
年幼时，她受庇于一色城；稍稍长大些，就被父亲大人护在身边；等年岁渐长，又有幸被师父教养抚育。
她所经历地最悲伤痛苦的事情，莫过于失去母亲、离开父亲大人。
可以说，虽然她有着最尴尬的身份，但从没被命运逼到过绝境，更不必通过伤害自己换取活下来的机会。
她从来都是幸福、幸运、侥幸的。
可如今，她看到了。
乱世中的普通人生，究竟是何等光景。
突然的，莫名其妙的，无法遏止的，想要再见父亲大人一面……
逆发结罗正用梳子一下一下梳着修罗乌黑顺滑的长发解馋，余光微微一瞥，就瞅见她眼中洇湿浓浓的水雾，纳闷道：“怎么突然难过起来了？心情不好，头发也会失去光泽哦……”
没有得到回复。
逆发结罗踮起脚尖，越过身前的灌木丛，胭脂色的眸子微微眯起，清楚看见营地中的一切。
人类少女被杂兵摁在身下，红色衣服被粗暴解开丢在一旁，上面绘着的白色三瓣花被零乱脚步践踏入泥里，染上不净的尘埃。
“不过是些杂兵而已，你连身为妖怪的我都能轻易制服，无论如何，都不会像那个人类一般，沦落到受人欺凌的地步。”
逆发结罗平静说出自己的认知。
而且，她完全不觉得那个人类少女很可怜。
身为人类，尤其还是弱小的女孩子，能活下来就很不容易了，不过是身体受点折磨，又算得了什么呢？
她也为了活下去，对着修罗许下了违背本性的承诺。
没什么好难过的。
****
清晨的第一缕阳光投照大地时，美绪穿好自己的衣服，避开横七竖八躺在地上杂兵，抱着装满报酬的包裹，蹑手蹑脚离开酒井兵营。
身体很痛，但怀里包裹沉甸甸，这是唯一让她高兴的事情。
“这些东西，最起码够孩子们吃上两天的。”
美绪正想着，转过小路，一道纯粹灼烈的红色身影突兀地映入眼帘。
她抱紧包裹，本能一惊，却在看清来人的瞬间，松了口气，砰砰作响的心跳也缓了下来。
“啊，是你。”
见到熟悉的同性，美绪高兴了一瞬，很快又担忧起来，“你不是有些事情要做吗？怎么跑到这里来了？这里距离酒井大人的兵营很近……”
说着，她瞧到红衣羽织少女身边多了一个可爱的女童，一瞬间，她仿佛想明白了什么，冲修罗温柔地笑：“啊，你是来找她的吗？”
修罗被她问得一愣，低头望向逆发结罗，而逆发结罗也正一脸无辜地仰头望向她，二人四目相对，相顾无言。
顿了顿，修罗默默点头。
美绪真心为她们感到高兴：“你们终于找到彼此，真是太好了！”
说着，她俯下身，对着女童细声叮嘱，“这个世道太乱了，家人一旦分离，就可能是永别。作为听话的小孩子，可不能再跟这次一样胡乱跑掉，不要让姐姐担心，知道了吗？”
逆发结罗刚要反驳“她才不是我姐姐”，就被修罗不轻不重地掐住脑壳，无声的威胁，让她咽下了已经到了嘴巴的话。
“知道了。”闷声回答，逆发结罗气鼓鼓的，嘴巴瘪得能挂油壶。
叮嘱完小的，美绪直起身，重新看向眼前的华服少女，笑眸温柔，盛情邀请：“找妹妹很辛苦吧？如果不介意，可以我跟我回家。这次我得到了很多食物，你们吃饱了才有力气离开。”
修罗没有拒绝：“对了，我叫修罗，她叫逆发结罗，你叫什么？”
美绪：“美绪，我叫美绪。”
两人边走边聊，不多时，就顺着长满荒草和青苔的林间台阶，来到一间毁于战火的破败寺庙。
“难以想象是吧？这么破旧的地方，竟然真的还生活些这么多孩子。”
美绪被修罗惊讶的表情逗笑，笑着将孩子们呼唤出来，叫食物交给其中一个双手健全，身体素质也是最好的男孩子，让他去做饭，自己则继续道，“大家失去了父母亲人，甚至连健康都失去了，因为遭遇相同，大家聚在一起，才得以在残酷的战争中继续活下来。”
正说着，一个年幼的女童张开手，冲她踉踉跄跄扑过来。
美绪蹲下身，将她揽在怀里，手掌温柔地一下一下抚着女童头发。
修罗：“很难吧？照顾自己的同时，还要照顾这么多孩子……”
“不难的。”
美绪语气温柔，神情却极为坚定，“大家都是懂事的好孩子，因为有他们在身边，我才有努力活下去的动力。”
修罗望着她的身影，没有再说不合时宜的话。
即使身体被苦难浸染，命运被世道玩弄，可她们不屈的灵魂，依旧纯粹高贵，闪耀着令人瞩目的圣洁光芒。
桔梗是这样，如今遇到的美绪，也是这样。
修罗晃神间，美绪已经被孩子们赶着去休息。
修罗跟寺庙里的孩子们打听过，他们只知道美绪是去兵营里照顾伤者病患，因为晚上报酬会比较多，所以她通常工作一整夜。而孩子们心疼她的努力，便主动承担了其他家务，让她可以白天多休息。
——是一群好孩子。
午后，逆发结罗偷偷跑到美绪休息的房间，被警觉的孩子撵了出来。
修罗拎着她好好训斥一番，等孩子们离开后，才问：“你为什么要去打扰她？”
逆发结罗支支吾吾：“她的头发……想要。”
修罗皱起眉头。
“我没有想做坏事，我只是想跟她商量下，她把头发给我，而我帮她得到食物……”
修罗脸色不善：“你哪来的食物？人类可不是什么东西都吃得下的。”
“山里面有很多野兽啊。”
逆发结罗不明白她为什么突然发起火来，“我的发丝虽然现在还无法直接杀掉猎物，但困住它们还是挺简单。为了获得食物，她都可以出卖身体，我不过是想要她头发而已，相比而言，我可比她的同类仁慈多了呢。”
逆发结罗煞有介事点头，深觉自己其实还吃亏。
修罗：“……”
也许是她表情太过奇怪，很难不让逆发结罗往坏的方向想。
这念头一起，逆发结罗顿时暴躁起来：“你这是什么意思？我都听你的话了，不再去绞断人类的脖子，愿意跟他们商量着来。这次明明都是我吃亏，为什么你还是露出这种拒绝的表情？”
“你不会是骗我的吧？嘴上说着会给我头发，实际上根本是在骗妖！”
越想越气，委屈的泪水啪嗒啪嗒直流，“都怪我，轻易就被你的头发收买了心神，全然忘记了，人类都是坏东西，而你这种身体中流着人类血液的半妖，更是坏东西中的坏东西……”
第121章
修罗叹了口气, 蹲下身，拭去她脸上泪水。
逆发结罗不领情，忿忿别过头, 不给她碰。
“我没有说不行。只是，她是人类, 而人类太脆弱了, 轻易就会被乱七八糟的东西夺去性命。她现在很累，你不能在这种时候打扰她。想跟她做交易的话, 等她醒过来再去吧，现在，先让她好好休息一段时间……”
逆发结罗偷偷觑她一眼, 在被发现之前立刻移开, 犟着脖子嘴硬：“哼, 不用你说我也知道。”
说完，昂着下巴离开。
第二天一早, 院子里突然传来孩子们惊喜的欢呼。
修罗从浅眠中醒过来，披衣来到屋外，就望见孩子们正围着一只结实的野猪又蹦又跳。
“啊, 美绪姐是怎么逮到逮到野猪的？”
“这个时节的野猪很凶, 什么都吃。”
“美绪姐真的没有受伤吗？”
欢喜过后, 孩子们围着美绪问长问短，美绪道：“是逆发结罗帮我抓住的，我只负责丢石头砸死它, 没有受伤, 真的没有受伤……”
“逆发结罗好厉害啊！”
“明明看起来跟我一般高，竟然能抓住野猪，好强！”
“教教我吧, 我也想学！逮不到野猪，其他猎物也可以，这样的话，美绪姐就不用那么辛苦工作了。”
孩子们转而星星眼看向逆发结罗，而逆发结罗只是双手叉腰，得意：“哼哼，我当然很厉害，以后还会更厉害。只是，你们不要妄想了，我的能力，你们可学不会。”
“为什么？”
“你不会是不想教我们吧？父母在世的时候，我听他们说过，做师傅的都不喜欢聪明的徒弟，因为徒弟学会了就会抢夺师父的生意……”
孩子们的合理怀疑，让逆发结罗一口气憋在喉咙里，上不去下不来。
最后，还是美绪给她打了圆场，孩子们道歉，逆发结罗哼了声，也没说接受不接受，就自己跑掉了。
孩子们将野猪拖到后院水边宰杀，美绪则如有所感地抬起头，对着檐下的修罗微微颔首，笑意温柔。
“再过一会儿，就可以用早饭了。”
美绪的声音依旧是之前那般温婉软绵，只是那头乌黑蓬松的长发不见了。
修罗也回之以笑：“麻烦你了。”
美绪摇摇头，朝后院走去，去给孩子们帮忙。
只是，她还没走出几步，就被修罗唤住。
修罗：“我听闻附近有战事发生，才会来到这里，为的就是从战场上捡一些孩子回家。我得到了完全属于自己的领地，想要给我能看见的弱者提供一些庇护，逆发结罗，是我选中的第一个孩子，而你，是下一个。”
“美绪，你愿意跟我走吗？”
美绪没有说话，只是柔柔注视着她，乌黑的眸子里有着如水的神采，许久之后，她轻轻开口：“我不能跟你走。”
如果我走了，这些孩子恐怕很难活下去。
修罗：“倘若我说，只要你跟我走，这些孩子我都可以带走呢？”
美绪一愣：“可他们并没有健康的身体……”
“你也说了，他们都是好孩子，不是吗？”
修罗道，“相比于健康的身体，我更喜欢好孩子。我不想做出力不讨好的事，我愿意帮扶弱者，前提是弱者知道感恩，那种斗米恩升米仇的忘恩负义之徒，即使是死在我面前，我也不会有丝毫动容。”
“我的身份，想必你已经心里有数。”
“对我来说，不管是人类也好，还是妖怪也罢，只要是好孩子，就都应该得到庇护。我并不特意偏向谁，当然，也不会放任自己领地内的住民互害。虽然，这种想法过于匪夷所思，但某种程度上来讲，我会比任何一个领主更加可靠。”
“你也不要担心，我没有强迫你的意思。不管你做出何种选择，我都不会抛下你不管。你跟我走最好，但如果不愿意，我也不会强求。这里距离战场太近，我会帮你找到一处更安全、更隐秘的地方，让你可以自由跟孩子们生活……”
“需要我们做什么？”
她的承诺太过美好，以至于让美绪觉得不真实，就像穷困潦倒之人突然得到了一座金山，除了震惊喜悦之外，更多是难以置信和惶恐不安，“我做什么都可以，可是孩子们，他们目前并没有独立生存的能力……您的慈悲，我们要做什么才能报答？”
逆发结罗明确说出她需要头发，所以，即使知道她是妖怪也没关系。
可修罗是不同的。
她衣着华美，姿容出色，肌肤光滑细腻，身上没有丝毫劳作留下的痕迹，一看就知道出身很好，是被万千宠爱娇养长大的矜贵少女。
然而，偏偏是她拥有着掌控命令妖怪的能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