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感冒。”何焕接过纸巾并没擦鼻子,“不知道为什么,忽然觉得嗓子眼里有点痒。”他也还是没接师兄递过来的运动外套,而是专注盯着屏幕,屏幕上倒计时刚刚开始,但画面里尹棠好像还在和胡教练不知道说着什么。
胡教练笑着说道:“宋教练让我不能总磨磨唧唧叮嘱你重复的话,要顺着你说。所以我想好了,这次你上场前我就不说那些没用的陈词滥调了,你听着,你不是看他们拿高分就生气吗?你就生着气滑!带着你的臭脾气,堵着气,给我好好教训他们!怎么样!这个动员是不是不错?”
尹棠一脸教练你不是认真吧的表情,心想不会是宋教练套路你的吧?他甚至想反过来安慰教练,然而抬眼看见倒计时,已经只剩三十秒,赶紧丢下一句:“生气我擅长,这个您放心。”然后飞快滑走。
但确确实实,胡教练的话让他暂时遗忘了因为踏上奥运赛场和前面几个人出色发挥造成的压力和紧张,深吸一口气,尹棠竭尽全力绽开一个笑容,近镜头给到他的脸,音乐还没放,观众席就发出一阵兴奋的低呼。
如果说成明赫女友粉最多,那尹棠最多的就是妈妈粉,男妈妈女妈妈,各种妈妈各种粉。这和他早年就在国内小有名气分不开,毕竟国内冰迷看着长大的男孩,受偏爱也是正常。
音乐响起的刹那,他人也跃动起来,几乎从不滑戏谑欢快曲风的尹棠,终于在奥运赛季选择突破自己。
作为一种十九世纪末才诞生的音乐风格,拉格泰姆曲风活泼轻佻,是爵士乐的前身之一。尹棠选得这一首《磁性拉格泰姆》是乔普林生平最后一部作品,虽然原作是钢琴弹奏,但他却选了小提琴作主旋律的配器,极具个人风格。
神奇的是,小提琴音色细腻圆润,用来演奏有独特切分节奏的拉格泰姆曲风那破碎的旋律时,却有奇妙的化学反应,为这种源自底层带有诙谐俏皮感的音乐平添了古典乐的气质,但却没有磨损旋律固有的那种跳脱雀跃。
尹棠短节目编排的第一个跳跃也是萨霍夫四周,他的高难跳跃以轻盈感著称,转体速度极快,虽然是确确实实转满足周的四圈,落冰的速度却仿佛别人刚过了三周,轻轻一点,滑出时简直就像水鸟捕鱼。
何焕意识到,虽然他的跳跃和尹棠算是师出同门,然而身体条件和个人特点导致之后的进步却是朝着不同的道路狂奔而去。
这不再是平常滑着古典乐,不是贵族却胜似贵族气质拔群的尹棠了,他的衬衫终于挽至手肘,松泛地解开领扣,夹杂在步法中的小跳谐谑活泼。他仿佛不在大家常常见到他的舞会或是华丽的舞台之上,倒像走进上个世纪初肮脏但快活的酒馆,然而却没半点违和。
第二个阿克谢尔三周跳成功,尹棠几个很零碎的小步接上编排的空隙,再次压步,他的短节目三个规定跳跃还剩个连跳,和其他人不一样,他是后两个跳跃的编排接近,以配适紧凑的曲风,但这也大大缩短准备时间,灵活如他也还是很极限才能完成。
原本这里在大奖赛总决赛后,胡教练是打算改掉的,虽然紧凑编排的视觉效果好,但建立在牺牲稳定性基础上。胡教练觉得,奥运赛季出奇出变寻求突破是应当的,然而也不能一味钻牛角尖。
尹棠却很固执拒绝了教练。他当然清楚在后两个跳跃自己无论训练还是比赛,失误率都很高,但他觉得不能因为是奥运赛季,就去规避自己的问题,事实上,他已经没有机会再逃避了。
尹棠是名副其实的天之骄子,小小年纪就被视作可以肩负国家男子单人滑未来的希望,入选国家队后不负众望开始斩获各种他能拿到的奖牌,刚从少年组升至青年组便横扫国内全部赛事,不管是冰迷还是整个项目的业内人士这些年来将他视若星子,他也没有令人后悔付出珍视和期待。
一切都在重伤的那一刻被截断。尹棠迄今为止的人生像被裁断的缎带。他内心的骄傲与被偏爱的矜贵在养伤期间被病痛与拷问消磨。青春年少最怕遇见砥砺身心的磨难,他十八岁最如日中天即将闯荡世界的年纪其实是在病榻上煎熬度过。这足以改变人的心智。
重新回到冰上,尹棠发现自己的骄傲和自信消失了,他有时自己也奇怪为什么要滑得如此战战兢兢,还好一直以来刻苦所练就的技术不会说谎,他始终能维持在高水平的对抗层级,然而每次当想要力争上游时,虚弱的内心就在瑟缩。
但在奥运会和自己的梦想面前,他是无路可退的。
即使在这一刻,在冬奥会的冰面上,尹棠也不敢自信去说他已经完全走出伤病的阴影,少年的成名和折翼带给他的不是经验,而是痛苦。痛苦本身或许也是一种力量,然而他觉得,自己仍然没有找到驾驭这种力量的方式。
那就当做发泄好了。这是尹棠最新发现的可以勇敢的方式,而且似乎很好用。他扭转身躯,脚下仍是路兹三周起跳前最后凝固的静止,点冰跃起的瞬间,这些烦恼和纷扰统统消失不见,只有他报复自己命运的快感是如此真实。
成功落冰的瞬间,脚踝并没有记忆中的剧痛,他的膝盖感受着冲击,但仍然维持住了平衡。尹棠这次是真真正正笑了出来,他笑时也真真正正像个二十岁的男孩子。
这是整场冬奥会男单短节目CLEAN的第四个人。
尹棠用他标志性的定点幻影旋转结束节目,但凡举着国旗的冰迷都哭成一团,三三两两抱在一起,好像等待这个时刻已经等待很久了。
这种尖叫欢呼刚刚平息,却又在尹棠出分的刹那再次响彻赛场。
何焕倒吸一口凉气的声音成明赫和宋心愉也都听到了。
其实他们也吓了一跳。
103.55分……这分差有和没有又有什么区别?他们到了自由滑,又是同一个起点了。
要是比赛到这里结束或许何焕还会好受点,毕竟他居然已经开始感觉到紧张了。
但真正的卫冕冠军才刚刚登场。
埃文斯和前面的人不一样,别人上场时,上一个人的欢呼总是还未散去,可他一出现在冰面,尹棠这边刚走下等分席,欢呼的对象就仿佛换了个人。
前奥运冠军总是很有牌面,他只是随便在冰上热身蹦一蹦,都有人给他鼓掌助威。雷普顿招招手把埃文斯唤回场边,老教练十分沉着,看不出除去冷静外的任何情绪,“埃文,我知道你一直很努力扮演自己冠军的角色,但我其实更希望你知道的是,你就是一个冠军,不需要去装作骄傲。”
埃文斯明白教练的意思,他郑重点头,笑容抿成一个颇为认真的表情,“世界冠军、奥运冠军,都是我自己夺回来的,我也会自己守住。”
这番话说得雷普顿哈哈大笑,他不是爱笑的人,这样的笑声珍贵极了,“去吧我的孩子!”他最后拍在埃文斯左右前臂各一下,这是他们师徒多年习惯用的鼓励方式。
埃文斯比所有人都更早站在冰面当中,仿佛在说他是真正经验丰富的老将,完全不需要像那些愣头青臭小子还得教练安慰才敢上场,他的开场动作也十分自矜,只是那样挺拔站着,根本不需要任何手臂动作辅助,他就已经是冰上那个真正的王者。
“他真的是……太帅了!”成明赫无处安放的少女心扑通乱跳,只能抱住师弟胳膊朝他肩窝里靠上去,整个人都被埃文斯近镜头里所释放的魅力击倒。
“那师兄你希望自己分高还是他分高?或者说,我的分高还是他的分高?”
何焕仿佛我和你妈掉水里你先救谁一般的问题实在过于震撼,一旁的宋心愉都笑出了声。
“那还是我们两个高一点吧……”成明赫面对送命题,果断选择了正确答案。
在埃文斯的问题上,何焕偶尔还是挺喜欢开一下师兄的玩笑。
埃文斯的比赛已经开始,《午夜华尔兹》缱绻华丽的旋律从一开始便是高潮部分,强制将所有人注意力吸引到埃文斯身上,他的第一个跳跃是萨霍夫四周跳,可是就在起跳的瞬间,何焕立刻感觉到他的准备进入有些拖沓,起跳的速度慢了,这样压步的动能不足,跳跃失败的概率很高。
就像他想得一样,埃文斯起跳后,空中的纵轴已经歪斜,落冰前打开时整个身体已经完全倾斜与冰面几乎形成45°角。
但是他却站住了。
他稳稳地压住冰刀,屈膝再直起挺拔的脊背,双手滑翔般平伸,原本身体倾斜的角度就像鸟类飞翔时随风向调整身体的习惯性转侧,根本不影响落冰的姿态与质量,甚至平添了惊险和观感。
宋心愉朝自己看愣的两个弟子的后脑壳各拍一下,“看到了吗?这就是奥运冠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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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3章 .53
成明赫听到这话当然是使劲儿点头, 任何夸埃文斯的话都能引起他内心的共鸣,但何焕却沉默不语看着屏幕,也不知道他别扭自闭的脑袋里此时究竟在想些什么。
喜欢用当代作曲家作品的埃文斯并没因为奥运赛季就轻易改变自己的风格。这次的《午夜华尔兹》选曲独特到从未有人在冰上滑过的程度, 提琴演奏组合巴扬手风琴, 异国情调融合华尔兹庄重典雅的拍子组合, 调和矛盾后居然是听上去极为和谐别致的曲风。
再加上埃文斯不逊色何焕的北美技术优质滑行,整个节目散发着红酒和榛子苦巧克力的质感, 即使跳跃也并没切割整个节目的流畅度,甚至这种流畅度在他完成阿克谢尔三周跳时由配乐的低徊复昂起完美形成前后呼应。
埃文斯的阿克谢尔三周跳一向观感性极高,连狂妄如盖佐也说过:“埃文斯这个世界冠军,真正称得上冠军的地方也就只有阿克谢尔三周跳了。”
何焕当时一听一过, 只是心想还好你是跟我说, 要是跟师兄说, 他非气哭不可,但此时真正再带着这句话与从盖佐那里学到的跳跃技术去观看埃文斯的阿克谢尔三周跳,他似乎是真的懂了其中道理。
不同于何焕的快与成明赫的远,埃文斯的阿克谢尔三周跳可以跳出极漂亮的弧线, 不单单是高度,更是空中强大的控制力,这也是之前那个跳跃明明起跳轴歪到失误边缘, 却硬生生被埃文斯扎实的技术抢救成一个甚至可以说很高的完成度水平。
在埃文斯完美达成最后一个路兹三周接后外点冰三周后, 何焕原本因为其他人迫近自己分数的不安终于冲破自信的壁垒。
一种被疯狂追逐的感觉压迫他的心跳, 他原本以为存在的优势消失殆尽, 所谓短节目结束就真的只是一个结束, 所有人又站回到统一的起跑线。这样的情况在何焕短暂的职业生涯当中是从未经历的。
埃文斯作为最后一个完成短节目比赛的男单选手,自然也得到了全场最热烈的欢呼。
这欢呼不单单是给他,也是给整场高水平的竞技。花样滑冰是难度极大的运动, 想要CLEAN完成一套节目并非易事,可是在四年一次的冬奥会上,所有人却体会到盛宴的时代,观众们起立鼓掌,为发挥出色无愧卫冕冠军之名的埃文斯,也为其他选手。
但其他选手们此时却更加忐忑,何焕不是个在紧张时会有小动作的人,但宋心愉看见他也在用大拇指压住食指的边缘,而在食指上已经有几个泛白的月牙型掐痕。
当分数出现,宋心愉自己也吓了一跳。
何焕愣住了,成明赫呆住了,他们看向屏幕一动不动的样子就像两尊雕塑。
的确,104.03分怎么想都太吓人了。
刚出现的新世界纪录与赛会纪录不到半个小时就再度被刷新了,每个人都知道这会是一场硬仗,但谁也没有想到短节目就已经将整个冬奥会的男单比赛推上白热化的程度。
紧张到极点的压抑氛围就这样持续到赛后的自由滑抽签。最后一组出场的几个人显而易见都是百分大关的突破者,排序将在他们几个人当中抽出。
埃文斯作为短节目分数第一首先抽奖,他抽到倒数第二,不知道是不是很满意签位,可以清楚看见他轻轻吐了口气。
何焕第二个抽签,他展开自己选的签条,目光在触及上面的数字时整个人都呆愣在原地。
奥运会执行官员示意他交出纸条时,他才回过神,递交上去。
新抽出的出场顺序立刻呈现在屏幕上,宋心愉只觉得眼前一黑,耳朵里嗡嗡嗡都是周围人的窃窃私语。
何焕抽到了自由滑倒数第一位出场。
埃文斯还在往自己座位走,他听到细小的骚动转过头看见排次,他还想站着继续看,然而雷普顿教练却示意他可以离开了。他们两个人走出抽签的媒体中心时,记者们的闪光灯还在疯狂捕捉这仿佛是上帝之手造就的戏剧性抽签效果。
紧跟着,安德里安抽到最后一组第一个登场,尹棠抽到第二个,成明赫第三位,这样,冬奥会男子单人滑自由滑的出场顺序正式敲定。
这时已过晚饭时间,但饿着肚子比完赛的选手谁也吃不进去了,纷纷回房间休息,等待晚上分发下来的第二天自由滑合乐训练的时间安排。
宋心愉安排两个学生先回去睡一觉,别的明天再说,然后自己打算去吃点什么,却在奥运村里遇到胡一鹏。
“走吧!那一起去吃点喝点,我这一天真是累死了。”看得出来胡教练确实跟自己比过赛一样疲惫。
“还有自由滑呢!全比完了再去喝呀!”宋心愉忍不住笑他早早就绷不住比赛压力。
胡一鹏只是摇头,“来来来,就先当短节目告一段落,我得好好平复一下情绪……”
奥运村有限时开放的酒吧,一些比完自己项目的选手确实很喜欢来这里消遣,胡一鹏和宋心愉两个人找个位置坐下,因为明天还有训练,他们只敢喝一点啤酒,但带着凉意的泡沫翻滚着浓郁啤酒花苦涩香气吞咽进去,两个人都松弛许多,仿佛白天的紧张一扫而空。
“我们两个命苦啊……当运动员没有赶上好时代,这也就算了,毕竟现在当教练教出来的学生都独当一面,但……现在的孩子也太难教了吧!”胡一鹏果然就是来诉苦的,他说完重重叹气,整个人都像又老了十岁。
宋心愉仿佛心有戚戚,用自己倒满的酒杯碰了碰胡一鹏放在桌子上的酒杯,一饮而尽,缓了半天后才开口,“能怎么办?你说能怎么办?家家有本难念的经……”
“你家小子最后一个出场,他心态好,适合压轴,这签位不错了,你就知足吧。”
“他心态好?”宋心愉以为自己听错了,“我的胡老哥,你是真不了解他……要是我家老大抽到这个位置,我倒不怕,他看起来像是容易紧张,但只是情绪化一点,更容易进入状态,到节目时反而没有那么多思想负担更放得开。但这个小的……我就这么跟你说吧,他最后一个出场的时候,就会犯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