疯臣——叶秀
时间:2021-11-08 00:39:14

  难不成真是应了流言蜚语,步练师其实是周泰的血脉?
  这个猜想一冒出来,薄将山就否认了:
  绝不可能。
  以前的薄将山或许会这么想,但他现在也是有闺女的人了,其中微妙的区别,他分得很清楚。
  皇帝周泰看步练师的眼神,绝对不是父亲看女儿的眼神。薄将山自己端详窈窈,可没那么冰冷而残酷。
  但也不是男人看女人的眼神。周泰对步练师的态度,并没有那种隐秘的欲/望……况且天子想要得到一个女人,那是何其容易的事?
  这又不是骗小姑娘的话本子,周泰犯不着暗恋步练师这么多年。
  薄将山心思电转,突然想道:
  不会吧???
  ——周泰莫非与太子周望一样,也在睹人念旧吃代餐?
  周望把太子妃当作言眉的替身,而这周泰……
  ……你看如今的步练师,多有步九峦当年的风采?
  薄将山扶着额头,大受震撼:
  ——妈的!
  这周家人到底有没有正常人了?
  薄将山并非胡乱猜测。几乎上京所有的权臣,都听说过一件宫闱秘事:
  ——皇上周泰,不好女色。
  那男色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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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薄将山掐指一算年份:
  步九峦三十多岁时,担任过国子祭酒,做过皇子们的老师;周泰应该是在这时与步九峦相识的。
  周泰乃洗脚婢所出,出身极不光彩,其母生下周泰后,就被当时的皇后一条白绫赐死了;周泰在国子监做学生时,也就是十五六岁的光景,一个被人百般糟践的冷宫皇子,喜欢上了三十几岁的国子祭酒?
  这也太离天下之大谱了,属于是路边蚂蚁看了也要大吃一惊的程度。
  如果是这个离奇思路,却可以解释一件旧事:
  周泰从那一代的夺嫡之争里,步九峦可是立场坚定的太子一派。
  这夺嫡好比豪赌,一败则满盘皆输。在新帝看来,那些支持自己皇兄皇弟的大臣,其罪等同谋逆,坐上龙椅的第一件事就是得把这些人都杀了。
  永安元年,周泰从血与火里厮杀而出,带着兵马威逼大明宫。
  步九峦站在城墙上,大骂周泰不忠、不孝、不仁、不义,当场自刎,血溅丹墀,——连给周泰回嘴的机会都没有。
  步练师的刚烈和不屈,都是步相当年的旧影。
  周泰不仅没有鞭尸,还厚葬了步九峦,亲自抚养步练师,步家至今还是上京名门,连步练师倒台时都没动摇半分。
  这个举动不仅收拢了满朝惶恐的人心,还被史官夸得天花乱坠,时到今日还有人拿出来拍周泰的马屁,郁郁乎文哉,老大真牛掰。
  薄将山凉悠悠地笑了笑:
  ——是吗?
  曾经枝繁叶茂、人丁兴旺的小孤山步氏,嫡系一脉被周泰杀到只剩下步练师一个人,这也算是有“好生之德”吗?
  只是周泰的扭曲、病态、怨恨,都发泄在了步九峦族人身上罢了!
  ……然而新帝周泰满手鲜血,不敢在午夜梦回时,面对那个拔剑自刎的步九峦。
  留下步练师,抚养步练师,是周泰在安慰自己所剩无几的良心,也算是周泰对少年时代的那位老师,最后一点温情和幻想。
  周泰不会占有步练师,就如他从来没占有过步九峦;他把步练师培养成权力巅顶的大臣,就如当年步九峦一样。
  周泰要步练师敬他,忠他,爱他——
  这是步九峦当年,从未做过的事。
  步练师之于周泰,是恩师的昔日幻影。周泰沉溺在自己创造的梦境里,只要步练师还忠诚地注视着他,周泰就会不由得感到安慰,当年步九峦说不定也是这般对他……
  薄将山心头一跳:
  如果步练师有一天,移开了自己的目光呢?
  如果步练师真的爱上了其他男子,移开了自己的眼睛,去注视她中意的男人了呢?
  薄将山还没这么自信,步练师到底多爱他,薄将山心里一直有数:说不上恶心,说不上倾心,就是那种“这男人配得上我,那就试试看吧”的随意态度。
  但是……周泰会怎么想?
  薄将山终于知道,周泰对自己的态度,为什么会微妙地变了。
  ——当年周琛是多么的惊才绝艳,还不是照样被周泰发配去关西,去黄沙荒骨里做他的秦王了么?
  周泰不爱这个儿子?不,自己的好大儿,怎么会不爱?但是比起周琛,他更爱步九峦,更爱他制造出来的那个旧人幻影!
  既然步练师中意周琛,那么周泰下旨封王,把周琛摘出了她的视线;
  那么薄将山呢?
  周泰会使用怎样的手段,把薄将山从步练师身边摘出去?
  薄将山可不是他周泰的骨肉;周泰的爱病态又恐怖,可不会对一个外人手下留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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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吱呀——
  一道雪白的影子扑棱棱地撞开纱牗,正是薄将山的爱宠,白鹰昆山雪。
  昆山雪停在薄将山的手肘上,威风凛凛,霸气外露。薄将山低下头去,从它脚爪上摘下一个微末纸卷,是他的情报系统“搜神令”发来的急函:
  “戚岱被杖毙”。
  薄将山的眼睛骇然收缩成一点:
  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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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上京城,钟雀门。
  戚岱笔直地站在烈日之下,老人苍髯白发,身形板正,一个文质彬彬的老夫子,此时更像是一道孤冷的剑锋。
  内官冷冷问道:“戚夫子,为何没有北人上榜?”
  戚岱面不改色:“老臣早就秉明了圣上!文不对题,词不达意,管他是南是北,怎堪上春榜?”
  内官厉声喝道:“一派胡言,冥顽不化!行刑!”
  两根棍棒打弯了老人的膝盖,戚岱立刻就跪下了,扑在了钟雀门的石砖上。几个大太监踩住了他的双手双脚,廷杖高高举起,又重重落下!
  “你偏私南方学子,认与不认?!”
  戚岱嘶声高呼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啪!
  戚岱七窍流血,惨不忍睹,老人神智已然模糊,口中念念有词:
  “你们是要扳倒言家……我偏不……偏不从你们的意……!”
  “君要臣死,你拿我开杀便是……”
  “周泰……周泰……步九峦的旧友,只有这么几个了!你要赶尽杀绝到何时……何时!”
  “世溷浊而不清……蝉翼为重,千钧为轻;黄钟毁弃,瓦釜雷鸣……谗人高张,贤士无名!”
  “——吁嗟默默兮,谁知吾之廉贞!!!”
  .
  .
  【注】
  *1:“口衔云锦书,于我忽飞去”出自李白《以诗代书答元丹丘》。
  *2:“家近宫亭,眼中庐阜,九叠屏开云锦边”出自张辑《沁园春》。
  *3:“女儿年几十五六,窈窕无双颜如玉。三春已暮花从风,空留可怜与谁同”出自萧衍《东飞伯劳歌》。
  *4:“溷浊而不清:蝉翼为重,千钧为轻;黄钟毁弃,瓦釜雷鸣……谁知吾之廉贞”出自屈原《卜居》。
 
 
第39章 相决裂   你想反吗?
  戚岱的尸首被廷杖架了起来, 堂堂大儒,一国文士,像是一条死去的野狗一般, 被太监们拖拽了下去。
  烈日悬天,万里无云。
  太阳底下无新事。古往今来千余载,多得是这样的风景;只不过这一次, 被载入了大朔史册而已。
  这滚滚前进的巨阔车轮,又碾过了一缕文质彬彬的魂灵——
  黄钟毁弃,瓦釜雷鸣!
  谗人高张,贤士无名!
  ——吁嗟默默兮, 谁知吾之廉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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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啪!
  步练师愤愤然拂袖,茶盏被扫去桌下,砰然一声摔了个粉碎:
  “——杖责戚岱?!”
  “戚岱可是翰林大儒,律法巨擘!我们现在用的大朔律, 八成都是他带人修订的!”步练师勃然大怒, 气鸣自促, “不过一众阉人耳,胆敢廷杖讯戚公?”
  为什么不经过三省?!
  到底是谁给的胆子, 到底是谁给的权力?!!
  薄将山的声音还是慢悠悠的。他汉话学得太晚,以至于慢声说话时, 总是有股漠北的寒凉:
  “自然是皇上。”
  ——周泰!
  步练师通身一震,转过头来, 等他下文:
  你想说什么?
  薄将山脸上倒没什么表情, 低头重新替她斟了一杯茶,推到步练师手边去:“‘云,龙之所能使为灵也。若龙之灵,则非云之所能使为灵也’。”
  龙为君, 云为臣。臣子的本事,是皇上赋予的;但皇上的本事,却不是臣子赋予的!
  杖毙戚岱,敲震三省,只不过是绕开一个工具,惩罚另一个工具而已。
  步练师怒道:“‘然龙弗得云,无以神其灵矣’!”
  三省六部,九寺五监,乃是我大朔朝的运转之核心!
  皇上可万万离不开朝臣,他怎敢如此率性妄为,草菅人命,置律法为弃履?
  薄将山淡然地看着她,脸上呈出异样的凉薄来:
  “‘其所凭依,乃其所自为也’。”
  ——薇容,这官制,是皇上创造的。
  他能创造三省六部九寺五监,他就能毁灭三省六部九寺五监。
  这活和死的标准,这生和灭的量度,便是手里的工具是否听话。
  周泰之所以杖毙戚岱,不是他昏庸无能,也不是他受人蒙骗。这是杀鸡儆猴,这是敲山震虎,周泰感觉到了手里这把好刀的反噬,正在掣肘他的皇权帝业!
  周泰究竟是什么样的逼人,步练师也不是第一天认识;周泰看三省六部不爽已久,步练师也不是第一天察觉。
  只是:
  为什么偏偏挑在这个时候?
  眼下民怨沸腾,流言泼天,“科举舞弊”的说法从江湖漫向庙堂。周泰不但不明察此事,反而搅乱这滩浑水,杖毙了清白无辜的戚岱——
  这是在干什么?
  “……”薄将山眯缝着眼睛,定定地看着她,突然笑了起来,“薇容,我们睡了多久了?”
  步练师一赧,恼羞成怒:“问这个做什么?”
  薄将山双肘撑着扶手,他的手指修长凛冽,交叉起来抵着下颚时,格外吸引人的目光。
  他似笑非笑地:
  “你我庙堂相争多年,你到底是多聪明的一个人,我比任何人都更清楚。你没必要在我面前装傻,来试探我的态度。”
  “我们都有窈窈了,你怎么还把我当外人?”
  ·
  ·
  薄将山此言非虚。步练师站在权力巅顶多年,官场风云在她脚下变幻来去,什么花把式没见过?
  她冷眼觑了多年,还真不至于看不明白,这次科考一案,究竟是怎么回事。
  这次春榜一事,看似暴露的是,大朔南北教育不平衡的问题。北方为了抵御外侮,常年动乱戒严,武强文弱、教育匮乏,以至于每年春榜南多北少,而这次就是最极端的状况:
  北方一人未中,全系南方士人。
  言正和戚岱,何其清白无辜!而周泰绕开三省,直接杖毙戚岱,一来是和稀泥,平民愤;二来是敲震相权,巩固皇威!
  ——能想透这层的,不蠢也不聪明,只能说是个正常人。
  以上分析,只能说是粗浅表象;它是原因,但只占一小部分。
  步练师身为权臣,这双眼睛看过去,事情便大不一样了:
  科举单单是教育问题吗?
  非也!
  它的核心要害,是利益分配问题!
  北方乃政/治/军/事之中心,南方乃经济文化之中心。而这张小小的科考春榜,便是南北方的利益分配名单:
  这次之所以闹得这么大,归根结底,才不是什么地域教育,而是利益分配不平衡!
  科举舞弊,很罕见吗?
  不!
  是这次南方实在太过分了,一杯羹都没有分给北人;北方才会怫然大怒,把“舞弊”二字闹得天下皆知!
  既然你不肯给我一口饭,那这满桌的珍馐美馔,谁也别想动一下筷子!
  ——能想透这一层的,是心明眼亮的权臣。
  接下来这个问题,便是所有臣子,都在思考的难题:
  在这春榜事件中,皇帝的角色,圣上的心思,到底是什么?
  薄将山和步练师对视一眼,同时知道了对方心底的答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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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南方官僚集团。
  先前吴江洪灾,暴露出诸多大弊;而其中最突出的,便是李家搞垮大坝,无法无天。
  但现在想想,李家这般妄为,是被谁默许的?
  是皇帝周泰!
  “皇上放任李家,联合戚家,为的是离间三柱国,狠挫太乙李氏。”薄将山呷了口茶,“眼下李家虽是元气大伤,却没有真正倒台,东泰公还是东泰公,李皇后还是李皇后。”
  为什么?
  其一,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太乙李氏,树大根深。
  其二——
  步练师闭眼:“李家,替皇上背了黑锅。”
  跟聪明人说话就是不费劲。薄将山伸出手去,捏了捏步练师的耳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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