疯臣——叶秀
时间:2021-11-08 00:39:14

  “好薇容,真聪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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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吴江洪灾一事,一切源于周瑾受了储君待遇,被封虔、梧、湘三地;而太乙李氏身为太子母族,狗急跳墙,才惹出这些事端来。
  ——李家能走到今天,真不至于这么傻。
  周泰的真正意图,李家人看不明白?
  李家人太明白了!
  只是李家人不得不这样做!
  只有顺了皇上的意,李家才有一口气活着!要是李家不进这个圈套,皇上自然还能想出其他办法,来对付太乙李氏——到时候,就不是削弱打压的问题了,而是斩草除根的问题了!
  太乙李氏当年,可是带头逼死步练师的;周泰对李家人,不可不谓深仇大恨!
  太子周望正是看明白了这一点,才会冷眼觑着李辅国倒台,连伸手都不屑于帮一下。
  ——那现在问题来了:
  皇上要李氏背锅,这锅到底是什么?
  “南方官僚集团。”步练师揉着眉心,“皇上是让李家人,去试探铁板一块的南方。”
  南方经济发达,又地窄人稠,地方豪强林立:
  ——看梧州胡氏在地方上的赫赫威风,又看上京沈氏在天子脚下的如履薄冰,就知道为什么皇上要对付南方世族了。
  李家的鬼祟动作,便是试探。
  试探的结果呢?
  步练师心神一震:“莫非是——”
  “对。”薄将山笑道,“正是虔州监造册。”
  那本让李辅国抄家流放的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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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白有苏既然想翻虔州的烂账,他薄将山不仅出声支持,还给白有苏递了一把好刀:
  沈逾卿手持玉笏,列众而出,站在白有苏身侧,呈上了一本锦蓝簿子:
  “启禀皇上,此物乃相国南巡之时,获得的虔州大坝监造册,请皇上过目。”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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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按照常理来说,李家既然能逼死虔州总水监,那么销毁一本至关重要的监造册,那还不容易么?
  但是薄将山偏偏拿到了。
  这件事从表面上看,是薄将山的能力;这件事往下深究,却是南方世族的本事:
  李家此举,天理难容!
  一个北方豪强,敢在南方撒野,南方官僚集团岂会坐视不管,任他骑在自己头上放肆?!
  ——还真当南方只有一个天海戚氏了?
  是以,这本关键的簿子,薄将山得来不费功夫:
  这是南方官僚集团,对李家的凶狠反击!
  这便是试探的结果:
  南方世族,铁板一块,大隐患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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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次春榜,皆为南人。
  这是南方官僚集团,对皇权的一次重大挑战:
  难道北方泱泱学子数万,都是酒囊饭袋,都是粗勇武夫,没有一个堪用人才?
  ——荒谬!
  退一万步来讲,就算北人都是废物,但这事怎么能做得这么过?
  南方官僚此举,便是把周泰这个皇帝,推到了北方世族的怒火之下!
  只有下属背锅的道理,哪有领导背锅的文章?
  皇上直接杖毙戚岱,那是对南方官僚集团,一次凶狠而有力的警告:
  我若要杀,天下皆惧!
  我若要争,神佛退避!
  周泰如履薄冰、伏低做小、忍气吞声太久,以至于整个朝野还没有反应过来,这个高调夺嫡、低调当政的天子,早已不是当年那位,被五大柱国威逼、被三省六部掣肘、被各方豪强垂涎的新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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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薄将山微微倾身向前,凑近步练师的耳边。
  他的表情异样的漠然,异样的古怪,像是看穿了三千丈红尘的无动于衷,又像是某种大仇得报的愉悦:
  “……薇容,这种君王,这种朝廷,真的没什么意思。”
  哪里值得你一腔赤诚,满身孤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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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薄止,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大朔就这一个君王,就这一个朝廷,”步练师眉头皱起,声色俱厉,“不效忠它,还能效忠谁?”
  君王暴虐,死谏就是了;朝堂昏沉,整顿就是了!
  什么叫“没意思”?
  ——薄将山,你到底想说什么?
  薄将山撩起眼皮,与步练师沉沉对视。
  静、静、静。
  他们离得那么近,几乎呼吸相闻;但步练师却看不明白,这男人到底在想什么。
  薄将山眉眼端正,英俊锋利。一道极淡的痕印,从他下颌掠向鬓角;那是一道极其凶险的刀伤,再近一寸便能劈碎他的面骨。
  步练师知道他全身上下,有几十处这样的伤痕。
  文臣的心寒,武将的伤痛,同时呈现在这个男人的身上,以至于薄将山整个人,都像个苦难深重的秘密。
  他隐瞒了什么?
  他经历了什么?
  他到底在想什么?
  步练师陡地打了个冷颤:
  “薄止,我问你,你是不是……”
  不会吧,不可能,别犯傻——
  “……想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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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静、静、静。
  死一般的寂静。
  一切悲剧,都有端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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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薄将山去拉她的手,决定好好跟她说:“薇容……”
  步练师猛地拂开他:“你大胆!”
  薄将山瞳孔一缩,再也没动作。
  “——薄止,”步练师冷冷地看着他的眼睛,“北狄不堪教化,素有不臣之心。而你食我朔禄,为人为臣多年,早已不能与蛮夷等同而论,怎么能说出这般疯话来?!”
  薄将山定定地望着步练师。
  他很轻很轻地重复了一遍:
  “蛮夷?”
  你也是这般看我的吗,薇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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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步练师还在想谋逆一事,神色中的鄙夷根本不屑掩饰:“北狄就是蛮夷,扰我关西多年,这还能叫错了么?”
  当然,像薄将山这样受过教化的,当然和一般的北狄儿不一样……
  唔!
  薄将山猝地伸出手去,按住了她的后颈,欺身亲吻上去。步练师被他堵得一窒,下意识地伸手去推,却被他攥住了手腕。
  “唔——!”步练师挣开他,还没来得及起身,又被薄将山一把拉了回去,“你发什么疯?!”
  薄将山低低地重复:“蛮夷?”
  什么?
  步练师嘴唇都被薄将山咬破了,自然不会给他什么好言语:“我这话哪一个字有错?——你冲我发什么性!起开!”
  现在是什么时候了,你不好好想办法,解决科考一事,冲我发什么脾气!
  哗——!
  他们本是在书房议事,两人这一纠缠拉扯,步练师被按在了书案上,什么奏本案卷都扫了一地。
  步练师怫然大怒,提高了声音:“薄止,你敢在这里碰我,我这辈子都不会理你,你也别想再见到窈窈!”
  薄将山果然停了。
  他慢条斯理地起身,抽出一张干净的绢帕来,折叠成整齐的布块,塞进了步练师的嘴里。
  薄将山轻哂:
  “步薇容,我觉得,你差不多该明白一件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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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铁了心想对你做什么,你是拿我一点办法也没有的。”
  ——我不仅是你的床伴,窈窈的父亲,我还是你扳不倒的政敌,你日思夜想都除不掉的那个死对头。
  步大人,这就忘记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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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薄将山抽掉巾帕,随性扔到一边去。
  步练师倒抽一口冷气,既而剧烈地咳嗽起来。
  薄将山伸出手去,似乎想为她撩开头发,步练师几乎是下意识地瑟缩了一下,随即发狠地咬上他的手指。
  “我待会还有折子要批。”薄将山淡声道,“松口。”
  步练师没松。
  滴滴答答的鲜血,漫溢出她的唇角,流经她素白的皮肤,瑰艳的像是雪地上的梅花。
  薄将山猝地发力,步练师根本咬不住,牙根一阵剧痛,薄将山收回了自己的手。
  他先前有多百依百顺,现在就有多粗暴冷酷。
  步练师不难过。
  她只想笑。
  若是在先前,她尚且孑然一人,定是要跟薄将山硬碰硬,死在他手里都无所谓,她也绝不向此人低头。
  但是窈窈……窈窈……窈窈。
  步练师嘶声道:“薄止,你答应过我三件事,还算不算数?”
  薄将山看着她:“算。”
  步练师擦去脸上污秽,抬起头来:
  “第一件事,放过我和窈窈。”
  薄将山笑道:“多虑。我本就不打算留窈娘。”
  步练师默了一默,只觉得再对此人多说一句,都是脏了自己的口舌,冷着脸不说话了。
  薄将山坐在太师椅上,看着步练师坐在地上,整理自己的衣服,不能穿的就扔一边不管了。
  她要离开这里,回到步府去,回到自己家里去。
  薄将山心里生起一股无名的怒火:
  “步大人,你以为你很干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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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是步练师认识薄将山以来,从他口中,听到的最恶毒的言语。
  步练师转过头来,她本来眼睛都哭肿了,此时神色却异常的平静。
  薄将山又看见了,那股居高临下的悲悯,残忍地呈在她的眼睛里;明明她才是狼狈万分的那个,却又如同被供奉着的神明,他的愤怒和暴戾,都是跳梁小丑的把戏。
  她没说一个字。
  步练师扶着书架站了起来,她找不到鞋袜了,也懒得再去找,索性赤着双脚走出了书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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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窈窈吮着手指,婴孩颇通事理,谨慎地觑着母亲的脸色。
  步练师唇角都是血,一时半会也擦不干净,奶娘屏声息气地低着头,不敢抬头看主子。
  步练师这么好面子的一个人,眼下麻木得感觉不到羞/耻,她坐在车轿里,疲惫万分地闭上眼睛。
  她睡着了。
  步练师梦见了自己幼时,无意间闯入了紫宸殿的密室,墙上挂着祖父的铁钩银画:
  “帝王无情,臣子有骨”。
  这内容妄议君上,大逆不道,可称谋逆。但周泰却对着这幅字,无声流泪,不能自已。
  冷酷的帝王对着臣子的逆言,狼狈地呈出了一颗石头心,一颗正流血不止的石头心。
  当时步练师就明白了,这朝堂之上,这权力巅顶,这风云正中,能稳稳站着的,怎么会是常人呢?
  只有疯子。
  疯子冷血,疯子深情,疯子喜怒无常。
  君,是疯君;
  臣,是疯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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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注】
  *1:“云,龙之所能使为灵也”以及以下所对,出自韩愈《龙说》。
 
 
第40章 臣子恨   血流成河
  薄将山瞳仁稍转:“人到步府了?”
  红豆总是像个幽艳的女鬼, 无声无息地从阴影里浮出来:“到了。”
  母女平安,路途无事。
  “……”薄将山顿了一下,喃喃重复一遍, “到了,到了。”
  红豆俯首低眉:“相国英明。”
  薄将山呛了口茶:“……”
  红豆看了看薄将山,语气无波无澜:“要拦下来吗?”
  拦?
  他拦下来能做什么?
  薄将山靠在太师椅上, 揉着作痛的太阳穴:
  他拿步练师一点办法都没有,还真能杀了她不成?步练师这尊大佛一倒,什么魑魅魍魉都敢现眼,吴江洪灾不是最好的例子么?
  ——若是当时步练师还在, 周泰和李家至于如此?
  诚然今时不同往日,步练师知道了他的谋逆之心。但她没有证据,就没有威胁,而且她也不至于这么蠢, 贸贸然揭发一个尚书省左仆射的反骨。
  这女人到底有多聪明, 薄将山可是切身领教过。步练师会很耐心地潜伏在草丛里, 等待一个关键的时机,一个能一击必杀的时机。
  这才是步练师, 对付政/敌的手段。
  薄将山看了看自己的手指,指尖似乎还有温香软玉的触感, 上一秒他们还是鸳鸯,下一秒又变成了大敌。
  薄将山喃喃自语:“本该如此。”
  他们本就不是一路人。
  薄将山流着北狄人的血, 在大朔受尽了欺凌, 尝遍了苦楚。对这个王朝刻骨的仇恨,对这个君王刺髓的怨念,早就生长在了他的血肉里,日日夜夜提醒着他要报复。
  步练师又不一样。
  一个千尊万贵的汉人女子, 一个忠君爱国的儒家臣子,一条从小就被周泰养在身边的忠犬……天地君亲师在上,她怎么会认同他?
  谁也不会认同谁。步练师和薄将山,只会争锋、作对、厮杀、流血,相互利用、彼此伤害、一同诛心,把最锋利的刀刃,捅进对方的心脏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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