疯臣——叶秀
时间:2021-11-08 00:39:14

  只是造化弄人,只是天意如刀,只是命运玩笑:
  ——他偏偏爱上她了,无可救药,无法自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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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管家来通报道:“相国,有客。”
  薄将山陡然失恋,糟心不已,低头喝一口茶,意思是送客。
  红豆立即会意,正想去替他回了,结果薄将山心念一转,扬声叫道:“慢。”
  薄将山推开窗户,一看院中的日晷,这个时辰来访的客人,他倒是有兴趣:
  “谁?”
  管家恭敬回道:“是刑部尚书,林玉嶙。”
  薄将山瞬间反应过来了:
  当年步练师在钟雀门外斩首,监斩官便是这位姓林的新人——这种烫手山芋,老臣不会去碰,欺负的便是这个新人——这位林尚书(当时还是林少卿)是步练师的崇拜者,据说钟雀门一事之后,大病一场,泣血不止。
  步练师这一死,周泰一夜白头,更觉得与这位林少卿同病相怜,于是好好重用了林少卿一番;于是林老兄仕途起飞,前任刑部尚书告老还乡后,顺理成章地填补了刑部尚书的出缺。
  管家打量着薄将山的脸色:“相国,我去回了林尚书?”
  薄将山心下恍然:
  哦。
  ——怕是这春榜案的火,又烧到倒霉的刑部了。
  “红豆,更衣,我去见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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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林玉嶙额角挂汗,头大如斗,在薄府正堂急得团团转。
  只听一道男声不疾不徐,悠然笑道:
  “林尚书,何至如此?”
  凡是中原汉人,乍一听薄将山说话,都会觉得很是奇异:不是不标准,不是有口音,而是薄将山语速缓慢,每一个字都咬得很清晰,配上薄将山特有的嗓音,一股权臣风仪缓缓呈来。
  小姑娘可能会觉得撩人不已,中年直男的反应如下所示:
  林玉嶙笑呵呵地擦汗,心里大骂一句狗/日/的,都火烧屁股了,装什么大尾巴狼!
  林玉嶙恭恭敬敬地拱手行礼:“下官,见过相国大人。”
  薄将山一身雪白襕衫,风流蕴藉,气度不凡,好似被裁剪下的月光本身,笑着作揖回礼:“林尚书。”
  林玉嶙不觉得英俊,只觉得吓人,这人今儿个穿白是什么意思,先行替他林某送葬么?
  林玉嶙心里一阵绝望:
  ——难不成这个血霉,他林玉嶙是倒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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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倒霉的大儒戚岱,好比祭天时先杀的那只鸡,只是一场屠宰狂欢的开始。
  先前在紫宸殿,皇上点名调来,要薄将山牵头督办的那个调查组,勤勤恳恳地把本次春榜案卷,仔仔细细地翻了一遍。
  得出的结果是:
  ——没有舞弊、没有舞弊、没有舞弊!
  此次北方考卷,无一人出挑!
  戚公死得冤枉!
  薄将山冷眼觑着朝中文人激愤,折子雪花一般飞向御案,不由得心头大叹:
  戚岱的死就是皇上的信号,怎么这群儒生还没看懂呢?
  这次春榜到底有没有舞弊,周泰心里怎么可能没有数?他为了平息北方世族的怒火,特意调来一拨人重审卷子,不就是为了让你们在矮子里拔高个儿,挑出几个差不多的北方士人上榜吗?
  这群老夫子都是年高德劭之辈,薄将山再怎么狼心狗肺,也不至于冷眼觑着他们挨个送死,忍不住出声暗示了一番。
  秘书省的秘书大监,是位笑呵呵的白发老妪,也是先前在紫宸殿外时,感叹暴风雨即将来临的人物。
  能混到这个年龄的大臣,不至于听不明白薄将山的意思。
  秘书监笑道:“相国大人的好意,老婆子心领了。只是我们这些老骨头,已经活得太久了。”
  “……”薄将山匪夷所思,“既然大人明白——”
  秘书监柔声打断他:“相国大人,这朝堂,病了呀。”
  薄将山一窒。
  “——‘变白为黑兮,倒上以为下;凤皇在笯兮,鸡鹜翔舞’。”秘书监低声叹道,“相国大人,这对就是对,错就是错呀。我们这些人,读了一辈子的圣贤书,难道连黄口小儿都明白的道理,都还不明白么?”
  薄将山心神震动,急急忙道:“夫子所言极是,但切不可以卵击石……”
  秘书监突然道:“相国大人,你听说过我的少年蠢事吧?”
  薄将山愣了愣,不明白为什么突然说起往事;但这位秘书监,当年也是名满京城的才女。
  她也年轻过,明媚过,放肆过。
  “我当时自己写了封婚书,大咧咧地拿去步府,说要嫁给步相。”秘书监抬起浑浊老眼,深井一般窅黑的眼睛里,呈出华彩灵动的光芒,“——哪有姑娘自己给自己提亲的?但是这步相,不嫌我没皮没脸,反而好言相劝,说我这等才学,嫁给他不是可惜了?”
  薄将山突然想起,这位秘书监可是大朔开国以来,第一个三元及第的女状元,不由得端出几分恭敬来:“步相慧眼识人。”
  “我中榜那日,步相送来一幅字……那字可真俊啊,我一记就是一辈子。”
  秘书监抬起眼睛。她不年轻了,鸡皮鹤发,垂垂老矣,满脸都是岁月的痕迹,却迸发出不可思议的美丽来:
  “——‘志当存高远,敢为天下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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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守正一道,若是有人流血,那就从我老婆子开始杀吧。”
  秘书监叹了口气,摸了摸自己的脸。
  不知自己这般龙钟老态,那黄泉碧落之下,步相还愿意娶她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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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群文人的骨头太硬了,上位者纷纷开始恐慌。
  调查结果一出,北方世族震怒,以太乙李氏、关西张氏为首,折子向暴雨一样地泼向大明宫:
  陋卷!
  我北方何其广阔,人才何其之多!那大漠,那草原,那长城,何处疆土,何处边关,流的不是我们北人的血!
  这群文人,蝇营狗苟!特意以陋卷进呈,断我上万学子之路,岂不是要寒我数十万边关将士的心!
  言辞锋利,咄咄逼来,一字一句,都是激烈的明示:
  北方乱,天下乱!
  南方不失,北方安定,大朔尚可统一!
  ——皇上,这碗水,你可要端平了!!
  朗朗青天,烈烈白日,这大明宫数千的飞檐之上,回荡着一声苍老而疲惫的叹息。
  周泰揉着眉心,缓慢地,缓慢地,缓慢地,把一封折子扔下去:
  “……可以开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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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龙颜震怒,朝野大哗。这道旨意从紫宸殿掠出,闪电般地经过三省,如同一道迅猛的雷殛,劈在了上京城上:
  主考官言正,副考官戚岱,心怀谋逆,皆系叛党!
  戚岱已然杖毙,尚不殃及天海戚氏;但言正还活着,在狱中顽冥不化,当处以车裂之刑!
  尚书省左仆射薄将山犯有不察之罪,但念在他调查文书之中,着力举荐数位北方学子,责令在家闭门思过,罚俸禄一年。
  秘书省大监明玲包庇言正,心怀偏私,同为叛党,与言正同罪,处以车裂之刑!
  而其余参与重审之事的大儒——
  斩!
  此次春榜,高中状元、榜眼、探花者——
  斩!!
  北方无话可说,只能作罢;南方人人自危,惶恐难言。
  上京呈出诡异的安静来,腥风血雨里,好一番祥和太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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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林玉嶙哆嗦道:“……刑部,刑部,当真要杀这么多人?”
  薄将山面色漠然道:“这刑部每年杀的人,不也是很多么?”
  “可是,可是,”林玉嶙擦汗道,“相国大人,这些都是忠君爱国之士啊!”
  “忠不忠,贤不贤,”薄将山一拂茶盏,吹开茶沫,“那是皇上定的,不是我们定的。”
  林玉嶙霍然起身,厉声喝道:“薄止——!!!”
  薄将山四平八稳,抬起眼睛,冷冷地看着他。
  林玉嶙被这气场压得一窒,随即又害怕起来,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
  “相国,下官愚钝,翻遍孔孟,只知狗头铡斩的是妖邪之人,断断没有戕害忠良的道理!下官……下官斩过令公,上天有眼,令其复生,却没有降罪林某,那已是大大的仁慈!”
  林玉嶙一想到秘书省大监明玲的教诲,不由得悲从中来,悲声泣道:
  “……下官不能再错了啊……”
  薄将山沉默地喝茶。
  林玉嶙的额头死死地贴在地面上:“求相国指点!!!”
  薄将山突然觉得好笑,这种王朝,这种君王,这种朝堂,居然有这么多不畏生死之人,有这么多清正不阿之人,有这么多为民请命之人。
  步薇容,怎么就是有这么多的好人,跟你一样的蠢?
  他深深地叹息:
  “林大人这名字,倒是起得极好。”
  林玉嶙瞳孔一缩,他明白得很,薄将山还愿意说话,说明此事定有转机!
  “‘千年史册耻无名,一片丹心报天子。尔来从军天汉滨,南山晓雪玉嶙峋’。”薄将山淡声吟道,放下茶盏,“林尚书,你真的要救他们?”
  “我乃明公门生,师恩如山,学生定生死以报,此为私;”林玉嶙喝道,“我乃大朔臣子,刑部尚书,是非黑白,我必要断个明白,此为公!”
  薄将山心里说不出的悲凉,闭目良久,缓缓才道:
  “要救这些文人,我确实有办法。”
  “步令公,擅长翻案,洗雪冤情。”薄将山低声道,“若是此案让她重审,定会沉冤昭雪,你可明白?”
  林玉嶙愣了愣,他不是没想过步练师,可是:
  “圣意已决,金口玉言,怕是难以令皇上重审此案……”
  薄将山深深地,深深地,深深地望着林玉嶙:
  “——林尚书,这就看你的本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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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林玉嶙浑身一震,脸色惨白。
  他僵立良久,缓缓下拜:
  “……多谢相国,指点下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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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林玉嶙恍恍惚惚地,回到了自己的府上。
  “夫君!”林夫人抱着儿子,笑盈盈地迎上来,“慎儿,叫一声,快,叫一声!”
  小男孩张开口,奶声奶气地:“耶耶!”
  “哎,不是‘耶耶’,是‘爹爹’。”林夫人嗔怪道,“娘亲不是教过你了吗?”
  林玉嶙脸色发白,看着笑闹的母子俩,突然潸然泪下。
  林夫人大惊失色:“夫君,夫君,这是怎么了?”
  林玉嶙抱着自己的妻子和稚儿,堂堂尚书,一朝权臣,嚎啕大哭,形如孩提。
  慎儿,慎儿,慎儿……
  他为官本分,勤勤恳恳,靠的就是一个“慎”字。
  ……但是单单一个“慎”字,谁也救不了啊!!!
  林夫人泣道:“夫君这是怎么了?”
  “……”林玉嶙轻声道,“云娘,‘东门黄犬,固以长悲;南阳白衣,何可复得’!”
  他慢慢地转过身去,向着自己书房走去。
  林夫人扬声唤道:“夫君!”
  林玉嶙一震。
  林夫人急急道:“云娘知道,这上京哪里是好地方,夫君平日有多愤懑,妾身都看在眼里!这官我们不当了,大不了,我们走,大不了我们回虔州老家去!”
  “有多清苦,妾身都吃得,慎儿都吃得!”
  林玉嶙发起抖来,却没有回头,一步一步地向前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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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千年史册耻无名,一片丹心报天子。
  尔来从军天汉滨,南山晓雪玉嶙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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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长乐十五年,刑部尚书林玉嶙,自缢于太微城天一殿。
  他穿着雪白襕衫,以血而书:
  “变白为黑兮,倒上以为下;凤皇在笯兮,鸡鹜翔舞”!
  没有舞弊、没有舞弊、没有舞弊!
  此案有奇冤!!
  恳请皇上,收回圣意,重审此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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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人谁不善始,尠能克厥终。
  休哉世上士,万载垂清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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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注】
  *1:“变白为黑兮,倒上以为下;凤皇在笯兮,鸡鹜翔舞”出自屈原《九歌·少司命》。
  *2:“东门黄犬,固以长悲;南阳白衣,何可复得”出自徐陵《梁贞阳侯重与王太尉书》。
  *3:“黄金错刀白玉装……南山晓雪玉嶙峋”出自陆游《金错刀行》。
  *4:“人谁不善始。尠能克厥终。休哉世上士。万载垂清风。”出自阮籍《咏怀十八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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