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三殿下 微臣不是
薄将山没有欺骗林玉嶙。
也许是因为林玉嶙死得太干脆、太忠烈、太高洁, 以至于他闯进了多少小人的梦中,白衣血书的君子浮在他们床头,冷冷地看着他们所剩无几的良心。
周泰不会做噩梦。
他坐在龙椅之上, 以手撑额,神色冰冷。他并不年轻,眉眼沧桑, 鬓角沾霜,好一张被岁月打磨出的面孔,呈出一股老迈又内敛的英俊来。
他的眼神幽幽地盯着空气中的某一点,似乎看见了一众旧人的音容笑貌。
有爱他的, 有恨他的;有帮过他的,有害过他的;有身首异处的,有不知所踪的……
这些旧人、旧事、旧梦的中间,静静地站立着一位白衣夫子。
长身玉立, 风华翩然, 一双冷眼凛冽如星, 漠然地逼视着龙椅上的周泰。
周泰静静地看着步九峦:
“老师,朕杀了这么多人, 你恨不恨朕?”
步九峦没答。
他只是一个旧影,一个幻象, 一个天子的秘密,又怎么会说话呢?
周泰被激怒了, 霍然起身, 沉声咆哮“步九峦,来杀朕!!!”
“你不是剑术卓绝?你不是专斩不平?朕昏庸无能,朕残暴酷虐,来杀朕, 来杀朕——!!!”
空阔的紫宸殿里,回荡着帝王疯狂的吼叫:
“步九峦,你杀了自己,到底算什么本事!!!”
静、静、静。
没有人回答他。
周泰胸膛起伏,气鸣自促,双眼赤红,堂堂大朔王朝的天子,狼狈得像是被人丢弃的稚儿:
“……老师,你怎么连,看我一眼,都不肯?”
没人可以回答他,紫宸殿静得像是一座巨坟。
一道声音幽幽的,细细的,颤颤的:“……皇上。”
周泰猛地偏过头去:“什么?”
老太监轻声道:“薄大人到。”
周泰的脸瞬间冷了下去,好一个天赋异禀的戏子,那张冷漠又高深的面具,瞬间扣回了他的脸上:
“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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薄将山一身便服,迈出密门,跪在九曲屏风之后:
“微臣,参见皇上。”
周泰的声音从屏风后传来:“怎么样了?”
“林尚书节烈,民议已变向,一切都在掌控之中。”薄将山低声道,“皇上,时机已到,您可以放手动作了。”
周泰沉默半晌,突然问道:“你是怎么说服林玉嶙的?”
他仕途光明,家庭美满,稚儿尚不能言语,怎么可能心甘情愿去死?
薄将山回答得很简略:“皇上,文臣风骨,自古如此。”
——他是自愿的,和我没有关系。
周泰一震,安静片刻,缓缓才道:
“一定要重重抚恤他的家人。”
薄将山低声道:“林夫人吞金自尽,随林尚书一同去了。”
周泰动容道:“——家中尚有稚儿!”
薄将山语气平静又冷酷,缓缓念来林夫人的绝笔:
“……‘夫君节烈,正道岂孤?慎儿乃天下贤人之子!只是碧落黄泉,孤独幽寂,妾先前去,陪伴夫君’。”
“——”周泰唇角颤动,强自镇定,冷笑连连,“好,好,好!好一个‘正道岂孤’!”
薄将山沉默地跪在那里。
周泰突然觉得一阵无趣,疲惫万分,扶额叹道:
“你退下吧。之后便交给容儿。”
“容儿”。薄将山心里冷笑,倒是唤得好生亲昵。
薄将山低下头去,俯首再拜:“微臣告退。”
他起身理袖,倒行退去,周泰又不知发了什么疯,突然急急道:
“——我儿!”
薄将山瞳孔骤然一缩,定在那里半晌,全身的血液都冻成了冰。
“皇上,皇上,”老太监颤巍巍地插嘴,“您、您怕是太累了……”
“我儿!”周泰拂开老太监,向着屏风快走几步,“你,你可恨我?”
薄将山垂下眼去,正欲退出密门,周泰又嘶声唤道:
“玙儿——!!”
老太监吓得跪了下去,恨不得当场变成聋子。
周泰看着屏风,幽幽说道:
“朕知道你恨毒了我!……但你有一半的汉人血,你可记得?你可记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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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上放心。”
薄将山面无表情,款身下拜:
“臣只知世上有薄止,不知世上有周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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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豆举着火把,静默地立在密道里,等待着薄将山出来。
她看见薄将山。
她看见他缓辔轻裘,慢步走来,神色淡漠而寒凉,像是关西冷峻的山峦。
她看见他的眼泪,慢慢地溢出眼尾。
薄将山轻声问道:“红豆,还记得周玙的模样么?”
红豆低低地回道:“玙哥哥,是黑发。白马银鞍,意气风流。”
——替她摘过鬓边花。
但是红豆不会说。窦家满门抄斩,红颜早成枯骨,她只是一个孤魂野鬼罢了。
一个死去多年的女人,怎么会说出这句话呢?
薄将山撩起自己的头发,像是鞠了一捧惨白的月光:
“……我自己都忘了,亏你还记得。”
他笑了起来,凉悠悠的,自嘲又凄楚:
“当年步薇容遇见的,怎么就不是三殿下周玙呢?”
却偏偏是狼犬爪底下,那个卑贱到尘埃里去的,北狄胡儿薄将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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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里无云,烈日悬天。那些阴诡秘密,那些封尘往事,都在这灿烈的天光里,弥散成了一缕青烟。
……
“奉天承运,皇帝制曰——”
“中书令步练师,智算若神,茂绩以彰。朕晓汝明,春榜去齐,谲数发擿,大白天下!”
“钦此!”
步练师叩首大拜,眸光冷冽,沉声肃喝: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由此,春榜一案,正式重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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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儿——!”
白有苏快步走上前去,一向温婉又神秘的户部尚书,露出了罕见的动容和关切:
“我儿,这般奔波劳累,人都瘦脱了形!”
百里青很尴尬地立在那里,白有苏太年轻、太美貌、太惊艳,当他的姐姐还差不多。
这个艳绝京城的美人,竟是他素未谋面的生母;要不是薄将山亲口介绍,百里青绝不可能相信。
是以,这声娘卡在喉咙里,半天也哼不出来。
百里青僵硬地拱手一礼:“白大人。”
白有苏愣了愣,又笑了起来,假装没听见:“青儿这次来,是要娘做什么?可是想填刑部的出缺?”
“下官……我是为相国的命令而来。”百里青避开母亲如翦翦秋水一般的目光,低头拿出了一封秘信,“此事牵系春榜重案,请白大人务必交到令公手上。”
“交给娘,娘定给你办妥。”白有苏不假思索地答应了,“青儿,天色将晚,要留下来吃顿饭么?”
百里青退了一步:“相国吩咐,断不可令外人知道,你我有过私下接触。”
白有苏哑了哑,讪讪收回手:“……说的也是。”
百里青拱手一礼,算是告辞,转头从小门出去。
白有苏忍不住唤道:“青儿!”
百里青愣了一下,扭头过来:“白大人还有何吩咐?”
白有苏嗫嚅道:“听说百里夫人在给你张罗婚嫁一事,能否……能否让我也参一眼?”
百里青低低道:“百里家乃相国依附,白大人若是想参与,与相国商议即可。”
——这话的招揽之意,已经很明显了。
白有苏颓然坐倒,双拳攥紧,指节捏得发白:
薄止,你何其阴狠,何其歹毒!
你明明知道,青儿一日在你麾下,我定不会去害你!
你也明明知道,我与薇容姐妹多年,我也定不会去与她作对!
你……你怎么能逼我……逼我站队?
白有苏痛苦地撑着头,她早就有预感了,当年薄将山把百里青带到她眼前时,她就明白自己这条性命,已经捏在了他薄将山的手上……
薇容啊薇容,你知不知道你当年,救了怎样一匹狼?
第42章 死临头 大事不妙
“——‘周玙’?”步练师伸出两根手指, 顶住了自己的额角,“哪位?”
王偏旁的周家人,那就是周泰的崽了——
她一个从小在紫宸殿长大的, 怎么对这位皇子半点印象都没有?
白有苏坐在对面的太师椅上,笑盈盈地呷了一口茶。
若说步练师是皎若耀日朝霞,灼比芙蕖绿波;那么白有苏便是一泓春水映来的梨花, 普天壤其无力,旷千载而特生。
两位名冠京城的美人相对而坐,连暗沉沉的密室都亮堂了三分。
“……”白有苏细细地端详着步练师的神色,看她的反应纯然不似做伪, 只能失望地放弃试探,“——我也不太清楚,薄止让我来问的。”
她竟不记得了?
白有苏在心里啧了一声:莫非这重生之妙法,还能在人记忆上做手脚?
这倒没什么关系。白有苏表情微笑, 她有的是机会, 让步练师好好记起来。
步练师一边不动声色地留了个心眼, 一边拉下好一张臭脸来:
“少跟我提薄止!”
白有苏匪夷所思道:“你俩孩子都生了……”
——这对秘密夫妻是吵架了?
步练师鼓着腮帮子不答:哼。
白有苏:“……”
白有苏突然明白,为什么薄止绕了一大圈, 也要让别人帮忙传话了:“他的信,看不看?”
步练师眼睛一亮, 立刻接了过去:
查到老疯子的线索了?
白有苏:“……”
她作为一个单身多年的老母亲,不是很懂这两人的情/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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步练师愁云惨雾了几日, 这封密信来得恰是时候。
要是在中央重臣里评选年度模范员工, 薄相国一定榜上有名。他门路多,人脉广,业务能力强,办事效率高, 简直就是一件领导的贴心小棉袄:
一,先前那老疯子,名唤游惊雾,字陆离,号流波先生。
二,游老先生是名教书匠,他的私塾升学率一流,堪称民办教育机构内卷之王。不少北方举人在会试之前,都会去游家私塾百日誓师,一轮复习,二轮提升云云。
这第三点,格外吊诡。
从游家私塾出来的举人,没有一个参加了今年的会试,而是……
步练师眼皮突地一跳,不详的预感爬上脊柱:
——全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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步练师撑着额头,冷汗挂出了额角:这是什么概念?
在教育并不普及的年代,师资力量是极不均衡的。
上京有五六个游老先生这种级别的夫子,并不是什么稀奇事,王公贵族的府上还可以一对一教学;
但地方上能出一个游老先生,那便是天大的好事了。他能造福一个州甚至附近几个州的学子,更别说他是在常年对抗外侮的北方——战乱、饥荒、匪患的恐惧里,能有多少私塾能站稳脚跟呢?
是以,像游老先生这种贤人,将来是得建庙祭拜的。
游老先生年高德劭,桃李天下,不少北方举子不远万里,也要来游家私塾求他指点一二。以至于每年上京会试之前,游家私塾都是举子云集;而来自北方的状元,大多数也是从这间小小私塾里走出来。
步练师按着眉心:
可是今年,来自游家私塾的举子,全部死了!
这意味着什么?
——这意味着大多数有机会中榜的北人,根本没命走进上京的会试考场!!
步练师倒吸一口凉气。
她一直以为,此次春榜一案,是有人在试卷上做了手脚;言正这些大儒看见的卷子,是被有心之人特意筛选过的。
但这根本查无可查:要筛选卷子,首先就过不了糊名那一关;就算有秘术消解糊名,筛选卷子也要通读整卷,此举费时又费力,是怎么瞒过看守试卷的禁军和一众大内高手的?
总不能是禁军和大内高手都被收买了吧?有这个本事,为什么不造反?周泰连自家门口都管不住,这皇帝也不用当了!
是以,不是试卷出了问题,而是考生出了问题!
大多数有机会上榜的举子,根本就没来考试;
——更险恶的是,他们全都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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