疯臣——叶秀
时间:2021-11-08 00:39:14

  “我们作对了这么多年,结果你在梧州,还是跟我睡了;我把你锁在屋中,逼你设计逃脱,结果你到了上京,还是跟我睡了。”
  ——还生下了窈窈。这段旖旎关系,从枕上恩情,变成了骨肉联系。
  薄将山的呼吸扑在她的脖颈上:
  “我是多坏一个人,你心里没有数?你怎么就是不长记性呢,薇容?”
  步练师咬着下唇,避过脸去不答。
  “想不明白是不是?我来告诉你。”
  薄将山把她散乱的鬓角,轻轻拨到耳后去:“——步练师,你没被人爱过。”
  步练师浑身一震。
  “无论是步相还是陛下,他们对你都是栽培之心大过舐犊之情,你根本感受不到爱。”
  薄将山的声音越来越低,越来越沙哑,越来越暧昧,越来越像床笫之间的闲话,嗓喉间涌动的都是情意:
  “于是你把这个诉求转向你的朋友。但是言眉害怕你,白有苏忌惮你,戚英进宫之后完全变了一个人,你们姐妹俩也不复先前的情谊……到头来,你还是一个人,孤孤单单的一个人。”
  步练师冷喝道:“薄止,你放肆!”
  “你又放弃了周琛。”薄将山残忍地揭开这一道道伤疤,“周琛是真心爱你的。但这份爱否定了你的功业,你觉得它过于廉价自私了,配不上你步练师。”
  步练师的手指发起抖来,又被她死死地攥进拳头里。
  “真讽刺啊,青天老爷步令公,居然连一份爱也得不到。”薄将山笑了起来,“所以她走投无路,饥不择食。”
  步练师看见了薄将山,这个与她作对多年的男人,向她展示了一份病态又扭曲的爱意。这男人绝对不是什么好人,又病态、又偏执、又疯狂、又扭曲……但他偏偏是最真诚的那一个。
  这个疯子不把步练师当做旧人幻象,也不把步练师当成深闺妇人。他欣赏她的心机,喜欢她的手段,赞叹她的权谋。
  薄将山只要她,只要她这个人。
  是以,她饮鸩止渴,自堕其中。片刻的欢欣也是欢欣,片刻的温存也是温存。步练师根本没被爱过,以为爱就是这个模样,所以她不会去记恨薄将山……这一切都是她心甘情愿的。
  ——这只扑火的飞蛾,怎么会去怨恨,火会把它烧成灰烬?
  步练师绷着嘴角:“你到底想说什么?”
  “薇容,”薄将山展开双臂,把人圈进自己怀中,“别赌气了,回到我身边来吧。”
  “你是自甘堕/落,你是自甘下/贱,跟我攥着那份自尊有什么必要呢?”薄将山在她耳边温柔地低语,像是某种蛊惑人心的咒言,“好薇容,你渴望被爱……我也还是爱你的。你再怎么不听话也无所谓,我本来就不喜欢你听话……”
  “好薇容,”薄将山磨蹭着她的脸颊,“求你了。回来吧。”
  步练师抬头看着他的眼睛,薄将山的瞳仁偏向深红色,像是凝固的鲜血那样。无论他的口气有多温柔宠溺,他的眼睛都和塞外的雪一样冷,似笑非笑,戏谑轻嘲,还透着一股志在必得的淡然。
  薄将山心里清楚,依步练师的才智,不会看不出来,这就是对人下蛊的话术:
  贬低她的自尊,再给予她希望,从精神上她拴在自己身边。
  ——但是薄将山就喜欢步练师这么聪明,却又无路可选的样子。
  看出来又如何?
  步练师还是会答应的,因为薄将山说的都是事实;她还会再次堕入陷阱,就算她看见书房还是会怕得浑身僵硬,她还是会回到薄将山的身边。
  直到遇见更优选,男人也好,女人也罢——薄将山不在意,小事一桩,杀掉就好。
  她人生里的最优选,永远只能是他薄将山。
  ·
  ·
  “薇容,”薄将山在她耳边叹息,“我是你的牢笼。”
  天南地北,阳间阴曹,我都会锁住你,永无分离之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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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步练师沉入了一个很深的梦里。
  她梦见了渺远的穹苍,苍莽的草原,燃烧的营帐。骏马飞驰,疾风忽掠,她被人按在怀中,逃离到大地的尽头去。
  “三殿下,三殿下,”彼时步练师还是小小少女,惊慌和恐惧都写在脸上,“你得包扎,再这样下去你会……”
  少年不说话。
  梦中的救命恩人沉默寡言,逼急了也只肯蹦出一两句北狄语来,步练师只能连蒙带猜他的意思。两个人一路逃进了北邙山里,步练师看着少年烧红了针,像缝衣服一样地把自己的伤口缝了起来。
  步练师好奇道:“你不会痛吗?还是说北狄人都不会痛?”
  少年不理她。
  步练师又问道:“你的头发天生是这个颜色吗?”
  真的好漂亮,像白雪一样!
  少年还是不理她。
  步练师凑在篝火前取暖,小脸被烘得发红,愈发地娇艳欲滴:“你对我真好,我们以前见过吗?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少年沉默地削着木条,把它们做成简易的弓/箭,手法娴熟又老辣。步练师踢了半天石子,觉得实在无聊,又凑过来找他说话:
  “三殿下,你怎么不在大明宫里住呢?我和二殿下是好朋友,你们一定合得来……”
  少年摇头。
  这是什么意思?步练师苦闷地撑着腮:“你要是会汉话就好了,我跟你说,你嗓子好,说汉话一定很好听的。”
  少年沉默。
  “陛下给我起了个小字,”步练师又说,“你想不想知道?”
  少年点头。
  “那你记好了,”步练师拿起树枝,在地上一笔一划地写,“薇——容——,你以后唤我薇容就好了。”
  ……
  步练师梦见了北邙山的风雪,梦见了高烧不止的贵女——这个娇气的废物东西好像就是她自己。她恍恍惚惚地记得少年把她背了起来,深一脚浅一脚地在风雪里走,她当时想着怎么办呢,要怎么办呢,他对我这么好,我是不是要嫁给他了?
  步练师迷迷糊糊道:“等我们回到大朔,你要不要娶我?”
  少年的汉话生涩无比:“……不。”
  ——嘁!
  步练师勃然大怒,只有她嫌弃别人的份,哪有别人嫌弃她的份!
  她非常不高兴,自然要赌气,索性再也不开口了,就这么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
  步练师的梦断断续续,眨眼间又换了个时节。
  她面前立着一个少年,模样像极了先前那个;只不过是黑头发,气质也更衿贵些,一口汉话说得无比流利。
  步练师迷糊地问道,之前救我的三殿下呢?
  旁边人回答,这就是三殿下呀!
  三殿下?步练师才不信,三殿下是白头发呢。
  旁边人对视一眼,纷纷笑了起来,道这小姐莫非是烧糊涂了,这三殿下还能有两个不成?
  步练师也开始动摇起来:“他就是白头发……”
  北邙山的风雪可是杀人的大,小姐莫非是把雪盖头看成了发色?——那真是烧迷糊了哟,天下哪有白头发的小伙子?
  一百张嘴都只有一个说法,大家都亲眼看见眼前这个三殿下,抱着她从北邙山走出来。
  步练师本就病得惺忪,迷迷瞪瞪地信了。
  这三殿下名叫周玙,母妃是北狄王帐的公主,自幼便生活在草原上,所以步练师没在大明宫里见过他。周玙待她很好,谁见了都笑,周琛更是因为这个老和他打架。
  那时步练师便和白有苏是好姐妹了。这苏姐儿总是起哄,说薇容是想当二王妃还是三王妃?……羞得步练师扔下书来撕她的嘴。
  步练师捉住了白有苏,白有苏连声求饶:“好姐姐,好姐姐,饶了我,——你到底喜欢谁呀?”说着笑成一团。
  步练师低头嗫嚅道:“……救我那个。”
  “哦——,”白有苏恍然大悟,扯开嗓子喊起来,“周玙——!薇容要嫁……”
  步练师连忙捂住了她的嘴:“你敢说!你敢说我就告诉你爹,你和小可汗私相授受!”
  白有苏涨红了脸:“你别说的那么难听……”
  步练师冷笑着揶揄:“好姐姐,你就作吧,以后肚子都被他搞大了!”
  白有苏恼羞成怒,转身来撕她的嘴,两个小姑娘闹成一团,笑着滚在胡床上。
  ……
  梦是不讲道理的。
  这转眼之间,画面陡地一转,步练师又梦见了薄将山。
  彼时的薄将山尚在行伍之中,还没练出一身阴沉稳重的权臣气。梦中的薄将山似乎刚从战场下来,腥气翻涌,杀意凛然,好一个白发银铠的少年将军。
  “——怎么是你?”梦里的步练师悚然道,“三殿下呢?周玙呢?他在哪里?他在哪里?!”
  薄将山的汉话说得又缓又慢:“他死了。”
  步练师脸色发白,有些站不稳:“你胡说!”
  薄将山眼神一闪,不由得低声道:“薇容……”
  步练师脸色一寒:
  “大胆,谁允许你这么叫我?!”
  ·
  ·
  薄将山猝地睁开眼睛!
  他已经……已经很久,没做过这样的梦了。
  红豆察觉到了主人的惊醒,幽幽地出现在了床帐外,等候着薄将山的吩咐。
  薄将山突然伸出右手,撩开水莲缠枝的床帐,掐住了红豆的脖颈!
  红豆被他拽得跌跪,整个人凑近床枕,面无表情,毫不挣扎,像是一尊精致偶人,眼睛里没有任何生气。
  薄将山放开手。没意思。
  红豆咳嗽着跪好了。
  每次薄将山午夜梦回,定是周玙这个旧人入梦,都会对红豆起杀心——但这么多年来,他没一次下得了手,红豆全须全尾地活着。
  薄将山冷冷地觑着她:“你打算什么时候动手?”
  红豆的声音依旧没有起伏:
  “红豆不知相国何意。”
  “——我在问窦蔻。”薄将山的声音压得很低柔,“我可是亲手杀了周玙的人,你打算什么时候替周玙报仇?”
  红豆默了默,随即答道:“相国,窦蔻已经死了。”
  这里只有红豆,只有你的侍女红豆。
  薄将山朗声大笑起来。
  “……”红豆忍不住,还是提醒道,“相国,玙哥哥……是您的弟弟。”
  你们是一母同胞的兄弟。再多的怨,再多的仇,随着周玙身死,都该烟消云散了。
  现在权是你的,利是你的,人也是你的。就连步练师,也忘了周玙其人,和你有了一个女儿。
  你为什么还执著和一个死人计较呢?
  薄将山冷笑不答。
  兄弟之情,手足之谊,冥冥之中,自有联系。
  他总有一种感觉……
  周玙还没死。既然步练师都能重生,为什么他不可以?
  ·
  ·
  步练师没想到自己这么一睡,便是错过了一个亿的惊天要闻:
  ——太乙李氏倒台了?!!
  步练师:“……”
  步练师:???
  什么??
  她不在的时候,薄将山到底掀出了多大的风浪来?
  这消息还是幼娘带来的。幼娘掰着指头给她数,一个个消息都震撼无比:
  东泰公饮鸩自尽;李皇后自缢而死;周望禁足东宫。
  ——加上一个太子妃被废,一桌麻将都凑出来了。
  “……”步练师伤势还没好全,眼下有点头昏,“等等,幼娘,你一个一个说,到底是怎么回事?”
  薄止这厮到底是怎么倒拔李家这颗垂杨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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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不怪步练师没见过世面,这太不符合薄将山的性格了。
  这位是什么牌子的老油条?薄将山太懂什么叫“八面玲珑”了,一般来说太明晃晃的狠招,薄将山是不愿去用的。
  但他在步练师昏迷期间做的事,和电闪雷鸣一般迅速猛烈。
  薄将山以步练师一行人为诱饵,在晋州逼李家出手之后,让薄家疯人院抓了个现行——罪名这么一落实,薄将山彻底放开了手脚,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槐安堂连根拔起,揪出红鸾草作坊十余家,并找到了步练师所说的“聪明丸”。
  据薄家疯人院拷问,幸存的黑影说出了实情。这“聪明丸”其中带有引香,黑影便是以这引香为标记,在各地以不同方式坑害这些举人。
  但无论是槐安堂还是黑影,都拒不承认太乙李氏的指使。
  这没关系。薄将山不急,他一点也不急,他之所以闹得这么大,血都把晋州城染红了,就算太乙李氏还坐得住,也还有别人坐不住——
  比如关西张氏。
  薄将山当晚便收到了来自张氏的友好密信。张氏素来乖觉,列出人证物证,把锅几乎全扣在了李家的头上,自己就分了巴掌大的一点过错,可以说是相当的有诚意。
  张家已然倒戈,李家独木难支,周泰龙颜大悦。在皇帝的默许之下,薄将山顺道借兵,从晋州北上,直扑太乙山去!
  去做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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