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恐惧着樱井玉子的。
面对虚,吉田松阳尚能与其斗争,但面对樱井玉子……这个女孩子不是传统的武力或精神可以打败的东西。在感情上,她看上去似乎无懈可击。
她没有爱的能力,毫无羞耻悔恨的情绪,缺乏心理洞察力更缺乏同情心,冷血、无情、独断。
她虽然因着某种无人知晓的理由将自己屈服于坂田银时的领导之下,但其实她对此不屑一顾。
很奇怪不是吗?
规则是她制定的,但鄙视规则的人也正是她。
吉田松阳甚至觉得樱井玉子之所以制定规则,就是为了享受打破规则的快感。
“是吉田先生啊。”
樱井玉子懒洋洋地直起身,左手拿起闲置在小几上的折扇递给右手,往几面轻轻一敲,“请坐,没有茶点可以接待实在是太失礼了,请原谅。”
这种姿态吉田松阳曾在某些老不死的家伙身上见过。
吉田松阳想他该把准备好的话都塞回肚子里,因为那些话不会对眼前的人产生任何影响。
“玉子,既然你不想上课,那么想学三味线吗?女孩子的话,学习三味线也可以哟。”
樱井玉子诧异地看向吉田松阳,发现他没有坐下的意思,便又收回了视线,继续望着墙上的斑点出神,“如果吉田先生想弹三味线给我听的话,可以啊。”
“我知道了。”
片刻后,吉田松阳带着一把三味线返回。
.
和坂田银时的冷战仍在继续,吉田松阳也快把自己会的曲子都弹完了,时间就到了秋日。
松下村塾里没有应季的鲜花,但金黄的银杏树倒有几棵。
学生在教室里上课的时候,樱井玉子就在后院廊下靠着廊柱望着飘落的银杏叶出神。
她可以这样坐一整天。
这一日,吉田松阳又找到樱井玉子,手中拿着一个斗笠,帽檐周围垂着轻薄的白纱。
樱井玉子视线落在斗笠上,唇边露出点儿笑模样。
“这是给我戴的?要带我出去吗?到街上?”
“全对。”
吉田松阳笑眼弯弯,不似面对学生时那般活泼有生气,但自有一种沉静温润的气质。
樱井玉子站起身,接过斗笠,却抬眸看向吉田松阳,目露疑惑。
她难得对一个人本身产生好奇。
“吉田先生想做什么?难道不知道我不喜欢你吗?带我出去的话,银时会生气的哦。”
“不喜欢我?”
“唉?你不知道吗?”
“啊……不是说喜欢我身上的……味道吗?”
樱井玉子眨眨眼,“喜欢你的味道,讨厌你的气质。”
很好,非常精确,看来前几天的词典不是白看的。吉田松阳苦中作乐地想。
“玉子的想法总是和别人不一样呢。被这么说还是第一次,以前都是反过来的……即使我自己也……”
喜欢虚,讨厌吉田松阳……吗?
“所以呢?不一样,所以呢?”
你能拿我怎么办?
难道还能像银时一样叫我改吗?
别说笑了。
似笑非笑地看了一眼吉田松阳,樱井玉子没有等待男人的答复,自顾自戴上斗笠,白纱飘动,“走吧。”
吉田松阳无声叹息,沉默不语地领着女孩子去找逃课了的坂田银时。
吉田松阳想,不仅仅是虚,即使是他也是渴望着亲近樱井玉子的。这和樱井玉子的美无关,虚或许能欣赏樱井玉子那带着恶意的美,他却不能。
他生来便是孤独的,连种族……连同类都没有,孤零零地存在于这个世界上,他的状态甚至不能说“活着”。
因为孤独而迷茫,因为迷茫而不安。
遇到胧之后,他发现了摆脱孤独的可能性,可是他失去了胧。然后他又遇到了坂田银时,遇到了许许多多的学生。
虚和人类是不可调和的,而吉田松阳则渴望着两者的和睦相处。
如果没有坂田银时的话,他或许会选择樱井玉子。
这个假设没有任何意义。
“玉子相信这个世界上有神明的存在吗?”
“相信。”
“是吗?”吉田松阳有些惊讶,但也没有放在心上,“有一个星球,上面的原住民生来便具有无穷无尽的探索欲和怀疑精神,他们怀疑一切,否定一切,打破一切。我……我曾与他们中的一个有声望者聊过,那个人对我说,每个生命都是独一无二的。也就是说,生命无所依托。无论是神明还是他人,都无法为自己提供尺度和参照,永恒的孤独,一切都需要自己来决断。”
樱井玉子脚步微顿,“这听起来很对啊。”
“如果每个生命从产生意识起便有了‘自我’的概念,那么与他人的不同就意味着生命无法从他人的经历中取得经验,那么生命的‘自我’,是否从形成的那一刻起就有一个目标呢?还是说,‘自我’其实是没有基本需求的,它的产生没有任何意义?”
“如果没有目标的话,这个人的存在就没有意义了吧?”
“没错。你知道那个人是怎么说的吗?”
“怎么说的?”
“他说,‘自我’的存在意义就是被满足,无论是外在的物质还是内在的精神。如果我想要一把剑,我得到了,那我的自我就被满足了;如果我想要一个同伴,可是我没有找到,那我的自我就没有被满足。如果‘自我’没有被满足,会发生什么呢?”
“我不知道,会发生什么?”
“会痛苦愤怒,觉得眼中的世界瞬间扭曲了。”
吉田松阳停下脚步,他们眼前是一段长长的台阶,台阶尽头,神社木门上的风铃发出清脆的响声。
吉田松阳透过薄纱,他的视线不再温和包容,像一把剑,锐不可挡,轻松地穿透白纱直接印在樱井玉子眼底。
“‘自我’是非常脆弱的东西,如果长期不被满足,会碎掉的。玉子知道这种时候应该怎么办吗?”
“不知道,我也不需要知道。”
一听这话,吉田松阳下意识地露出了一个微笑,他知道樱井玉子听进去了。
他没有理会樱井玉子的拒绝,依旧慢条斯理地,温和地说:“‘自我’不过是一个闹脾气的小孩子罢了,想要证明自己的存在意义,所以不断地产生需求不断地要求被满足,如果不被满足的话就要发火。可是孤独并不能带给生命任何意义。生命的自我从产生时起便想要证明自己的存在,这归根到底是一种寻求存在意义的举动。而所谓的意义,又需要从更加宏大的范围中去寻找,不是个体,而是群体。所以,无论个体生命有什么目标,他们的终极目标都是为了摆脱孤独。孤独是神明赐予生命的原罪,神明已死,这原罪却还……”
樱井玉子猛地揭下了斗笠,怒视着吉田松阳。
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么愤怒,有一种虚妄的怒火在胸口撕扯着她的神经,她想起洞穴里的生活,想起举起镰刀的死神,她想杀了吉田松阳。
樱井玉子唯一知道的情感宣泄方式就是杀人。
“吉田先生喜欢我吗?我不美吗?世人都说我是独一无二的珍宝,比神明还要耀眼的存在,吉田先生难道不这么觉得吗?为了这样的存在,吉田先生可以去死吗?为了我,杀死自己,可以吗?可以的吧,难道吉田先生不想让我高兴吗?如果吉田先生死了的话,我会很高兴的。来吧,让我高兴一下吧,举起……”
吉田松阳抬起手,按在樱井玉子头顶,挡住了女孩的面容。
“对不起,我答应过银时的,而且我也没有见不得人的癖好,再说了我现在不能死,所以答案是我拒绝。”
手掌被打开了。
吉田松阳满不在乎地收回手,虚假的笑容从他脸上消失……不,与其说虚假的笑容……那笑容不过是他五百年来的浴血杀戮中流露出的一瞬间而已。
瞬间,就要转瞬即逝才对。
宇宙中最危险的生物之一,阿尔塔纳的化身,不老不死的虚放出一丝威压,逼得仰头怒视的女孩摔倒在地,脸色苍白,呼吸困难。
樱井玉子感觉到了死亡的威胁,已经死过一次的她对这种感觉尤为熟悉。
她不想死。
樱井玉子死死咬着牙,额头渗出一层冷汗,她吃力地抬起头,恍惚间觉得吉田松阳离她好远,高不可攀。
樱井玉子看到吉田松阳,或者说那个气质浅淡的男人,那清澈温润的翡色眼眸此刻明明是浸润在暖洋洋的橘黄色光线中的,却偏偏呈现出一种冰冷的,爬行动物般的眼神。
樱井玉子看到吉田松阳缓缓扬起嘴角,露出一个和平常一般无二的微笑。
那微笑是从五百年的尸山血海中挣扎出来的最后一道光芒,实该赞叹一句真是出淤泥而不染。
“你看,你并不是无懈可击的,我可以轻而易举地杀了你,而我也有抵抗你的要求的能力。你或许觉得你的美丽可以为你带来一切,但这种认知是错的,就像那个人说生命无法从他人的经历中获得经验是错的一样。”
“我认识你的眼神,那是经历过死亡的人才会有的眼神。玉子,你在我眼中太过弱小,太过愚蠢,不值一提。”
“所以,现在,回答我。”
“你要拜我为师吗?”
樱井玉子听到自己的声音。
“要。”
第42章 天然卷
吉田松阳为自己找了两条退路,一条是坂田银时,一条是樱井玉子。
对于坂田银时,吉田松阳很清楚,不是坂田银时需要他,而是他需要坂田银时。
对于樱井玉子,则是……
他之所以恐惧着樱井玉子,是因为他从樱井玉子身上看到了虚的幻影。
虚想要救赎,所以他出现了。虚想要毁灭,所以他不得不与体内的怪物战斗。
或许是因为连自己都清楚这场斗争的结局,所以才会未雨绸缪也说不定。
这也是虚的心愿。
他和虚不是两个独立的个体,他有着虚的所有记忆,说他是“真善美”版本的虚也不为过。每当他看着樱井玉子,他都会看到当初的自己。
吉田松阳是可怜着樱井玉子的,然而这可怜中又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嫉妒,由于嫉妒所以产生的愤怒又叫这怜悯打了折扣,最后却不得不承认她也是一个可以托付的对象。
如此复杂的心情,不足为外人道。
如果他失败了,坂田银时也失败了……那么,樱井玉子就是他最后的希望。
所以,吉田松阳不允许樱井玉子长歪,不允许樱井玉子变成另一个虚。
吉田松阳默默看着樱井玉子颤抖着戴上斗笠从地上爬起来,眼底一片漠然。
吉田松阳不理解樱井玉子正如他不理解虚。
他看过虚的记忆,也知道虚和那位哲人的对话,但他无法理解。
他没有把自己和虚在恰当的地方隔离开。
所以他的眼底一片漠然。
“走吧,银时应该在神社里。玉子要和我打赌吗?”
樱井玉子没有说话。
吉田松阳不以为忤,转身走上台阶,他知道,樱井玉子会跟上来的。
吉田松阳和樱井玉子上到最后一级台阶的时候,刚好听到坂田银时踩在一个人的脸上说:“想当半吊子武士是吧,算我一个,大家一起来睡觉呗。”
吉田松阳微笑着上前,一人一拳干脆利落地把为弟弟教训高杉晋助的少年们打倒在地。
樱井玉子默默跟在吉田松阳侧后方,落后了大约一步半的距离,视野朦胧,只能看到一个个模糊的人,以及身前的阴影。
“银时,刚才那句话说得很好。没错,立志武士道之人,半吊子是行不通……”
坂田银时看向戴着斗笠的樱井玉子,连吉田松阳已经走到身前了都没发觉,于是……
“砰!”
“啊!”
高杉晋助和桂小太郎不约而同打了个哆嗦,战战兢兢地望着一脸微笑双手背在身后的吉田松阳。
樱井玉子咬着下唇,紧紧闭着眼,恨不得彻底消失在这个世界。
吉田松阳提溜着坂田银时的衣领把他从地里拔|出|来,又把插在地上的剑拔出叫樱井玉子抱好,转身欲走。
回头。
“你们也快回学校吧,小武士们。”
还没回过神的高杉晋助和桂小太郎愣愣地望着吉田松阳拖着白发男孩和头戴斗笠的女孩离开。
回到村塾后,樱井玉子就抱着脑袋上鼓着个大包的坂田银时不松手了。
坂田银时刚醒,还有些晕眩,但熟悉的味道还是叫他放下了心。懒洋洋地睁开眼,绯红的眼珠子转了一圈,坂田银时没有看到吉田松阳。
他还想问问吉田松阳为什么会把樱井玉子带出门呢……
迷糊了一会儿,被樱井玉子搂得快要背过气去的坂田银时才察觉到一丝不对劲。
樱井玉子在颤抖。
“怎么了?玉子?”
樱井玉子缩在坂田银时怀里,恨不能把自己缩小再缩小,最好可以躲进坂田银时的口袋里再也不见天日。
“好可怕。”
坂田银时眼神一凛,以手撑地坐直了,顺便调整了一下姿势,叫樱井玉子更舒服一点儿。坂田银时低头,只看到个鸦黑的头顶。
“什么可怕?鬼吗?玉子见到鬼了吗?”
好啦好啦银桑知道这是蹩脚的安慰啦……
“……”
“嗯?到底怎么了?”
坂田银时有些急了,手下用力把樱井玉子从怀里扒出来,然后他就看到了樱井玉子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