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燕低垂着眼,睫毛被水打湿一缕缕地黏在一起,眼眸也被水雾氤氲到朦胧。
好好的身躯上遍布着青紫红痕,碧荷上药都觉得心中不忍,等给她穿好衣裳,她便自觉走到榻上去睡了。
照料苏燕的这几日,她的状况都会被说给医师听,对方也无法走近苏燕为她看诊。一旦面前有陌生人,尤其是陌生男人,她便发疯了一样的喊叫,还会将周围的物什全部丢开,严重了还要拿头撞墙。
医师也不敢刺激到苏燕,只能让宫女描述她的状况,以此来开药。
除此以外,苏燕一切正常,除了时常发呆以外,还会与碧荷她们说话,跟她们一起玩双陆。
林馥来看过她一次,苏燕先是躲在碧荷身后,最后慢慢镇静下来才与林馥说起话,看得林馥心中更加同情她了。
科举到底没有正式推行,还有不少纰漏在,徐墨怀让自己忙于政务,克制着不去想苏燕,然而每日听侍者说起她的日常,甚至连她做了什么吃了什么都详尽之至,他只会愈发想去见她一面。
徐墨怀一直觉得苏燕是坚硬的,就像快石头似的怎么敲打都不管用,直到那一日她气息微弱,身下是不止的鲜血,他才恍然想起,苏燕也会觉得受伤,她承受不住了便会碎掉。
徐墨怀处理完政务,去清合殿的时候已经是深夜,碧荷从殿内端着一盆水出来,见到长身玉立站在庭中的徐墨怀,吓得手上一颤,险些将盆给丢了出去,慌乱间就要行礼。
徐墨怀做了一个噤声的动作,示意她不必行礼,碧荷猜他要来找苏燕,心中犹豫着要不要让他对苏燕手下留情。
然而徐墨怀只是静站着,没有立刻走进去,压低声音问她:“燕娘睡下了吗?”
“才上榻,娘子应当还未睡下。”
“她近日要多久才肯睡着。”
碧荷听出了他的意思,是想等苏燕睡了再去看一眼,犹豫中还是扯了一个谎,想着让他等不了赶紧回去。“娘子近日睡得浅,约莫半个时辰才能彻底睡过去。”
徐墨怀点了点头,说道:“无事,你去做旁的吧。”
碧荷松了口气,端着盆去打水,准备将自己的衣裳洗了。
等她做完一堆事准备去屋里看苏燕一眼的时候,才发现庭中的人影竟然还在。
徐墨怀敛了敛眉,估量着半个时辰到了,才步子轻缓地走入寝殿。
碧荷惊讶徐墨怀竟默不吭声地站了这么久,既不肯回去,也不去找个地方坐着歇息。加上方才那副小心的模样,应当不会再伤到苏燕了。
想到这里,她才放下心来。
榻上的人呼吸平缓,睡着的时候也蜷着身子。徐墨怀的心绪安宁下来,俯身想去摸她的脸颊,又担心将她吵醒,苏燕又要发疯一样地叫喊,犹豫片刻还是收回了手。
屋子里很安静,只有灯花微弱的噼啪声,徐墨怀一言不发地盯着她,而后仍是没忍住,轻抚过她微红的脸颊,似是确认她还好,这才悄然离去。
等脚步声彻底消失后,熟睡中的苏燕缓缓睁开眼,漠然地望着帐顶。
第51章
融雪的时候总是最冷,屋檐的雪水滴滴哒哒的,落进了宫人的后领,冻得他一个冷颤,然而眼前站着一个徐墨怀,她又连忙端正仪态,继续道:“苏娘子今日也一样,用饭的时候胃口很好,昨夜入睡后也没有突然哭叫了。”
比起最初一有人要脱她衣裳给她上药,她便哭喊着乱跑要好多了,整个殿里唯有碧荷能压住她。
徐墨怀微颔首,示意她说完可以回去了。
距离苏燕神智失常已有半月多,苏燕也在渐渐好转,没有到疯癫的程度,看着与平日无异,只有在面对男人的时候会神色惊惶,尤其是徐墨怀,只要他一出现,苏燕必定会像见鬼似的惨叫,如今清合殿的人也都像看恶鬼似地畏惧他。
这年冬天并不好过,北方到了冬天,胡虏缺衣少食,又去进犯边疆,从前只是劫掠附近商队,这次却开始攻打边疆城镇,祸害了不少百姓。
秦王当初谋权篡位,便有意联合藩镇与外族,如今秦王势力虽除,却仍有虎视眈眈的外族与妄图只手遮天的世家。
徐墨怀觉得自己还有很多事要做,他当上太子后仍觉得不安稳,便一步步瓦解了父皇的权力,开始把持朝政,然而如今得到了皇位,他还是会觉得自己站在高峰摇摇欲坠,任何一个人都想将他拉下去,摔得万劫不复。
“常沛,你说苏燕能好起来吗?”徐墨怀再提起苏燕,嗓子竟会莫名干哑。他眼睫颤了颤,一双泠然的眼望着他,隐隐有几分不安,似乎在期许他的答案。
常沛想起徐墨怀幼时寄养在郭皇后处,为了讨好她而送了精心准备的生辰礼,便也是这样有些不安地问他郭皇后会不会喜欢。
他既想留住王皇后与长公主的爱护,也期望能与郭皇后如母子般相处,如今这样不安又期许的心情又落到了苏燕的身上。
偏偏他想要的,一个也留不住,都会因各种原因,最终毁在他了手上。
常沛说不准,却还是如同从前一般给了肯定的答案。
“等她好了,朕便给她一个位份。”徐墨怀语气温和,却没有要和人商量的意思。“她出身低微也不打紧,朕再给她另寻一个身份,日后慢慢晋升便是……”
他依旧觉得苏燕出身微贱,却不再如从前一般否认对苏燕的情意。
他的确数次想杀了苏燕,甚至几次苏燕在激怒他之后,连他都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犯蠢,要留这么一个没用还不够乖顺的人在身边。然而这之后,苏燕真的险些死在他的手上。
那一日清早见到苏燕身下有血,气息微弱地不能睁眼,他心底忽然蔓延出了无边的惶恐,如同一片黑潮卷着他跌入深渊,让他忽然间有一种在坠落的错觉,连呼吸都停滞了一瞬。
他想等苏燕醒来,再与她说晋升的事,而她却忽然发了疯,甚至被他激得呕血。
一切都如命定的一般,朝着无可挽回的局面而去。
常沛无奈问起:“陛下后宫的嫔妃又要如何打算。”
他还以为徐墨怀临幸了苏燕,便意味着不再抵触行房事,谁知还是一个也不肯接近。
果不其然,提到此事徐墨怀立刻便换了一副神情,有几分不耐地说:“自然是日后再议。”
——
苏燕在清合殿的日子还算平静,无论她走到何处碧荷都要跟着,以免她突然出什么不测。只要没有外人来激她,苏燕便与平常无异,只是听不得别人提起徐墨怀。
空置已久的清合殿忽然住进了一个宫婢,听说还是从林馥宫里出去的,便有妃嫔有意无意去中宫打探,想得知徐墨怀对苏燕的态度。毕竟除了皇后以外,其他人都没有受宠,如今一个奴婢反而先得宠幸,不仅她们面上无光,皇后心中也该觉得不适。她们抱着试探和奚落的心思去见林馥,却没得到半点想要的反馈。林馥实话实说,没有丝毫介意徐墨怀宠幸她宫中奴婢的意思,反笑着说她赞许此事。
并不是谁都有这样的好气度,前朝有位皇后的宫婢被皇上夸了句眸如秋水,她便生生挖了对方的眼睛送给了皇上。她们还指望着林馥被奚落一番后气急,去将那受宠的宫婢给责难一番,谁知她竟这样轻拿轻放的。
然而林馥越是这样,她们便越好奇,清合殿的宫女到底是个什么人物,能引得徐墨怀的心。
她们每一人都出身望族,进宫只为求尊荣,谋前程,让家族再高升,若能诞下嫡子,更是风光无限。而如今徐墨怀不肯临幸她们,又有赵美人前车之鉴,谁也不敢贸然去试探。
但在巨大的利益面前,从不缺乏像赵美人这种铤而走险的人。
——
碧荷是见着苏燕一步步变成这模样的,因此在照料的时候,她比旁人都更用心些,也会耐心听苏燕讲她小时候的趣事。
春寒未退,苏燕仍喜欢窝在屋里不出去,手上的冻疮也因为今年冬日照料得仔细,不比从前那般严重。偶尔她也喜欢听碧荷她们提及自己的家人,当有人问起的时候,她也并不感到羞耻地提及她的阿娘,只说她的阿娘是个又勤劳又坚韧的女人。
苏燕将衣袖撩起来,将一个廉价的翠绿镯子露给她们看,说道:“小时候阿娘给我攒的,本来她想留着当陪葬,最后怕我过不好,将这镯子留着给我当嫁妆。”
陪葬成了嫁妆,听着多少有点晦气,苏燕却似乎是想起了阿娘的好,面上也只有温温柔柔的笑。
谁能这低廉的一只玉镯,竟成了敲打她的一根棒槌,每当她想沉溺眼前浮华的时候,便会想起阿娘凄惨的下场。
说了没几句,苏燕便觉得困倦,想先上榻小憩一会儿。碧荷给她盖上绒毯,将窗缝给合上,出去以后便听同伴小声问她:“娘子是不是没事了,陛下总是夜里来也不像话,好歹是一国之君……”
碧荷没好气地说:“你别看着苏娘子表面没事,背地里还担惊受怕的,陛下一露面便能将她吓破胆,小心好不容易养好的人又出事了。”
等二人说完没多久,徐墨怀果真来了。
他通常只会在夜里等苏燕熟睡后再来,鲜少白日里来惊扰她。
“苏燕呢?”他声音压得很低,不愿被殿内的人察觉。
“回禀陛下,娘子先歇下了。”
徐墨怀似乎已经很多日没睡好了,眼下有一片明显的青黑,眼中也是红血丝密布,看着比平日更显阴郁。
“她怎么还在睡?夜里没睡好?”
徐墨怀微微蹙眉,侍奉的宫人立刻提心吊胆地说:“是苏娘子近日嗜睡,约莫是开春了,天气一暖便如此。”
他只提了一句,并没有再继续追究。
“朕进去看她一眼。”他这话也不知是在和谁说,更没有要征求谁同意的意思。
说完后徐墨怀推门进了寝殿,苏燕正窝在被褥中睡得正熟,唯有半张脸和一头乌发露在外面,凸成一座小山状的被褥随着她的呼吸微微起伏。
看到这点起伏,徐墨怀的心绪似乎也随之慢慢安定,就这么站着看她,什么也不做。
就在很久之前,也是同样,只是那时的他浑身是伤,夜里入睡后不能容忍房中有人,因此被迫地陷入狂躁不安中,却由于浑身的伤让他无法动作,只能扭头去盯着一旁床榻上睡得正香的陌生女人。他逼着自己去注视着苏燕的一举一动,似乎只有如此才能打消他内心的疑虑和不安,不必担心阖眼后她会突然要对他不利。
如此坚持了许久,他盯着苏燕的时辰越来越短,最后竟能望着那点微弱的起伏缓缓入睡。
一直到如今,似乎只有在苏燕身边的时候,他才能得到久违的安心。
——
白日里清合殿的宫人去取了新的衣料回来给苏燕做衣裳,恰好听到有人说起陛下今日去了安嫔的宫里。她也觉得十分意外,回到清合殿的时候立刻拉着碧荷说起此事,谁知一扭头便见到了苏燕。只是这次她没有多大反应,只是站在檐角下抬头望着天空,什么也没听见似的。
碧荷松了口气,拍了拍苏燕的后背,说道:“屋外风大,娘子今日想吃什么?”
苏燕眨了眨眼,说:“我想吃辛夷花饼。”
碧荷没见过辛夷花,自然也做不成,便让苏燕给她画个大致的模样,等到次日再去寻一寻宫苑里有没有种的。
夜里苏燕睡下后,本该留宿安嫔宫里的徐墨怀来了。
几人都有些意外,碧荷心中甚至有几分鄙夷在的。哪想到徐墨怀才临幸完安嫔,这便来探望被他折磨坏的苏燕。
苏燕习惯贴着墙睡,床榻边留了很大的空处。
徐墨怀散了发,坐在榻边瞧着苏燕的模样,疑惑自己为何又鬼使神差地到了这儿来。
他今日本想试着去临幸安嫔,等面对她的时候心中却百般不适,又无端想起了幼年看到的那一幕,只小坐片刻便匆匆起身离去,夜里辗转不能寐,起身来了此处。
徐墨怀望着苏燕的睡颜,好一会儿突然轻笑一声,合衣躺在她身边,伸出一只手小心翼翼探进了被褥中,寻到苏燕温热的手。
苏燕背对徐墨怀侧躺着,紧闭着眼不敢出声,感受到他没有多余的动作,却依旧无法镇静地入睡。
好一会儿了,背后传来衣料摩挲的声响,徐墨怀又贴近了些,微热的呼吸拂在她后颈的皮肤上,而后那处贴上一个温软的东西,一下又一下,轻柔的辗转中逐渐变得越来越热。
等动作终于停了,不等苏燕先松口气,便听身后那人传来一声极轻的,带着嘲讽的笑。
徐墨怀贴在她耳侧小声地说:“燕娘,你的心跳好快……”
他的手指落在她腕间的脉搏处,轻轻地点了点。
“你真的不是在戏耍朕吗?”
第52章
徐墨怀说话的这一瞬,苏燕的头皮都在发紧,仿佛有一条冰凉的毒蛇顺着她脊髓往上爬,浑身一寸一寸地僵硬。
她感受到徐墨怀横在腰间的手,又想起那天的痛楚,徐墨怀就像个吃人的恶鬼一般……
苏燕睁开眼,身体不断地颤抖,她大口呼吸着让自己镇静下来。
“碧荷……碧荷!”
她发出求救的呼喊,缩着身子往里躲,希望此刻有人能来救她。
徐墨怀微微起身,沉着脸看她卷着被子缩到床角,连看他一眼都不敢,便近乎撕心裂肺地喊人来救她,期间还不断地发出抽泣一般的求饶声。
“我错了,别这么对我……不要碰我……”苏燕唯恐徐墨怀再对她出手,眼里蓄满了泪水,嘴里含糊不清地呼唤着各种人。“阿娘救我……莫淮,莫淮。”
徐墨怀听到这个名字,动作也忽然一顿,而后抚了抚额,伸手想去抓苏燕的手腕,她才被碰了一下,立刻发疯似地甩着手,不让他有半点接触。
他想到也许是自己猜测有误,也不好再伤到苏燕,便唤了碧荷进来。
得到了允许,碧荷一进屋立刻慌忙奔向了苏燕,而苏燕也如同攀上了救命的浮木,直接栽在碧荷怀里,整张脸都埋在碧荷肩头,喊着:“救救我……碧荷,我害怕。”
碧荷眼睛一酸,眼眶微微发热,心中有气也不敢对着徐墨怀发,只能一下又一下地轻拍着苏燕的后背,如同安抚一个哭闹的孩子。
徐墨怀见到苏燕如此,又不得不动摇心中所想,也许她真的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