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燕越听越心冷,渐渐地也对他们没了期望。
即便是阿依木死了,依旧是他们眼中不配与徐伯徽相守的异族人。
苏燕只是隐约听到了几句,便实在听不下去了,走到桌前端起药碗,又朝着门口瞥了一眼,见没人看着,便端着药碗走到窗台前,小心翼翼将药汤倒进了花丛,再装作无事地坐回去。
徐墨怀应付完安庆王夫妇,走入内殿看到苏燕正在练字,轻飘飘地瞥了眼干净的药碗,随后坐到她身边,问道:“药喝完了?”
苏燕才一点头,徐墨怀便伸手扶着她的后脑,吻得又深又狠,吮得她唇瓣微微发麻。一吻过后,他放过苏燕,对侍从吩咐道:“给苏美人重新煎一碗药。”
他顿了一下,瞥了眼苏燕心虚的脸,又说:“药里多加一两黄连。”
苏燕敢怒不敢言。
徐墨怀待她好似比从前多了几分耐性,也不再轻易出言轻贱她,只是她依然觉得二人之间隔着一道天堑,无论他投来什么样的目光,都让她觉得自己在被藐视。
等宫人将热好的药送进来,徐墨怀亲眼看着她喝,苏燕最怕喝药,苦得感觉心口处都一抽一抽的,险些将喝进去的药呕出来。
徐墨怀面色不变,将一碟蜜饯推给她,温声道:“朕不喜欢有人对朕说谎。”
苏燕闷闷不乐道:“分明你也不讲真话。”
“因为朕可以。”他答得毫无愧疚,坦荡到让人觉得可恨。
——
端午近了,宫里在撒雄黄粉,但是没多少人会表现出欣喜,只因这一日本是先皇后与长公主的忌日。因为先皇后与长公主死得不大光彩,先皇也并不待见他们,宫中从不大肆祭奠。
从前端午的那几日,徐墨怀会明显比往日阴郁,常沛也会近乎寸步不离地伴他左右,只是今年有人发现,自恒王意图篡位夺权后,常沛似乎一直很忙,鲜少被徐墨怀传召,连迟钝的苏燕都察觉到了这一点。
在此之前,徐晚音请求回长安为王皇后与长公主上柱香,徐墨怀毫不留情地拒绝了,而后似乎是为了安抚宋箬,赐她食邑六百户,大靖开国以来从未有哪一位公主能有这样的特例,即便是从前的徐晚音也只有食邑三百户。虽说是逾制,然而念及宋箬从前受的不公,对此事不满而上书的朝臣也寥寥无几。
因天气渐热,从北疆回长安的路途遥远,顾忌到徐伯徽回程尸身腐败,军中的将军不等安庆王要求,便早早将徐伯徽的尸身与阿依木合葬,一同留在了相州。安庆王一家闹得不可开交,甚至让徐墨怀下令处置几位将士,都被他轻飘飘给揭了过去。对比他们反应激烈,身为徐伯徽遗孀的世子妃反而还算淡然,仅得知消息后哭了几日,不仅得了封赏,娘家人也在暗中为她相看新夫婿。
苏燕在宫里被人看得很严,有什么事都是从碧荷嘴里听到。
碧荷看着苏燕一路走来,对她与徐墨怀之间的纠葛并不清楚,却也能察觉到苏燕的变化,偶尔会想着法子逗她高兴,端午近了,便提着一捆粽叶来教苏燕包粽子,将徐墨怀抛在脑后。
整整一日,徐墨怀都不知去了何处,听人说是去祭奠先皇后,苏燕也没有留心,直到深夜的时候,徐墨怀宛如一抹游魂回到了紫宸殿,身上带着凉如水的寒气。
苏燕已经睡下了,殿内仅有一簇微弱的烛火还在跃动,照得满室昏暗中留有一抹暖黄。
他的面上也像是覆了层寒霜,森冷到让人不敢直视,薛奉也没有多言,只在心中默默地期望苏燕不要在今日激怒徐墨怀。
等徐墨怀走入寝殿,脚步却突然缓了下来。
他闻到屋里有一股微甜的粽香,桌上有吃了半只的粽子。
徐墨怀的目光落到床榻上,被子被撑起一个微凸的轮廓,他凝视了很久,能看到微弱而平缓的起伏。
苏燕睡相不好,像蜷起来的某种鸟,脑袋都埋进了被褥,仅有缕缕黑发落在外面。
一切躁郁的,令人不安的情绪,都在此刻近乎离奇地消散。徐墨怀盯着苏燕,心中也在渐渐安定。
他不喜入夜后屋里有人,从前也花了很长的时间适应苏燕的存在,而现如今仿佛离了她便是长夜难眠。
苏燕如今夜里也变得浅眠,徐墨怀合衣躺下的时候惊醒了她,吓得她瞬间往后一缩,而后看到是他,便不由地想起几年前在枕月居,被他掐着脖子差点杀死,连忙出声提醒:“陛下,我是苏燕。”
徐墨怀歪着头扫了她一眼,兀自躺下了,而后才伸手拽了她一下,将她揽到怀里抱紧。
“知道是你,睡吧。”
苏燕确认他不会发疯才松了口气,正想阖眼,就听耳侧传来低缓的嗓音,比起询问,更像是在自言自语。
“我的母后与长姐,都曾待我极好,是世上与我最亲近的人,如今她们都死了。燕娘,你不会离开朕,是不是?”
他出声的时候,尾音微颤着,竟能听出一丝诱哄的意味。
苏燕违心地点头,得到他满意的一个吻。
——
自从那一日的棋局过后,苏燕与孟鹤之又见过几次,二人只疏离地行礼,一句寒暄也不敢说。
即将入夏时,河洛之地因连日的降雨引发了洪涝,而当地官府却出了贪墨粮饷的事。因战事本就耗费了不少钱粮,如今遇上天灾,义仓中的赈灾粮食拿不出来,当地世家官府勾结起来隐瞒朝廷,反让谷价暴涨,人民乏食,引发了民间的暴动,消息压不住了才传到长安。
徐墨怀处死了牵连贪墨案的十数位官员,流放了近百人,又提了孟鹤之去收粮。
于孟鹤之而言,这既是一次升迁的机会,也是一个不慎便将他害死的巨石。即便长安王孙贵族多如牛毛,家中屯粮一辈子吃不完,他们也不愿意白白掏出来给灾民,更何况他一介寒门,根本没人愿意卖他的面子,反是吃力不讨好,得罪一众权贵。
倘若期限内不能完成筹粮,轻则贬官,重则斩首。
孟鹤之从前是门客,最好最游说的事,脾性也算好的。然而去吃了几次闭门羹,说到嘴皮子都要磨破了,对方还悠哉悠哉地喝茶,对于交粮的事一再推脱,不说不交,却也不肯立刻松口。连着几日下来,纵使他耐性再好也要火冒三丈。
谁知最先交粮的会是宋箬,她食邑六百户,交粮的时候毫不犹豫,几乎一人填了一半的空缺。孟鹤之是徐墨怀一手提拔的人,谁不给孟鹤之面子,便是公然与徐墨怀作对,连公主都站了出来,一时间为难他的人也稍微收敛了些,陆陆续续交了赈灾粮。
徐墨怀知道孟鹤之与宋箬交好,缴粮一事不仅是对孟鹤之的考验,更是对这些公卿贵族的一次试探。
然而这一次的流民显然比想象中多,事情发展越发古怪,即便赈灾粮分发下去,事态仍未得到改善,反愈演愈烈,如同有人在背后煽风点火一般。
徐墨怀为安抚民心彻查河洛水患一事,决定亲自前往东都一趟。苏燕本指望他走了自己能得到喘息,谁知他仿佛要将她绑在腰上一般,此次去洛阳又要携她同去。宋箬思量着尚未见过她的外祖,便让徐墨怀带着她一起。
约莫是苏燕上一次从洛阳逃跑的缘故,徐墨怀这次命了四个人看管她,且吩咐了下去,倘若她有半刻钟不见,碧荷与张大夫都会被五马分尸。
苏燕那点逃跑的念想还没冒头便被他掐死了。
徐墨怀的马车极宽敞,他处理政务的时候,苏燕会在一旁服侍。
马车里铺了层软垫,他被马车晃得心烦,落笔时墨都染上了袖子,不由地去看苏燕,她靠着车壁睡觉,脑袋一晃一晃的,粉唇无意识地微张,睡颜显得她有几分娇憨。
苏燕是感受到身体的异样才醒来的,徐墨怀的衣袖掩在她的裙裾下,冰凉的手指让她呼吸变得急促,羞恼地蹬他。
他贴过去亲吻她,将她未出口的声音堵回去。
而后有人端了一盆净水与帕子送进马车。
他的手指落在她唇角,轻轻地摩挲了两下,嗓音也略显喑哑,盯着苏燕的时候,眼底仿佛有暗潮翻涌。
“按照朕说的做,倘若朕满意了,兴许能允你几个不算过分的请求。”
紧接着,徐墨怀的手指落在她的后颈轻点了几下,如同某种隐秘的催促。
第81章
安静的马车内部,香炉的烟萦绕扩散,丝丝缕缕,勾缠着人的呼吸。
徐墨怀微仰着头,呼吸又急又乱。他的喉结滚动了一下,眉头微微皱着,气息中听出了一丝难耐的意味。
余韵消散,他的手指从苏燕的乌发间退出来,眼眸微湿着,眼角也有一抹红,他俯身去看她。
苏燕在厌恶中还感到委屈,眼角也被逼出了眼泪,跪坐在软毯上干呕。徐墨怀也知道自己方才有些过火,此刻见她这样的反应,除了羞恼以外也生出一股令人不悦的难堪来。
“好了”,他掰过苏燕的脸,拇指撬开她的嘴唇,在苏燕抗拒的目光下伸进一根手指,寻找她某颗尖利的牙齿。“你这颗牙,朕让人给你磨一下。”
苏燕面上一红,一巴掌打开他的手,恼怒道:“我自己的牙好好长着,干你什么事。”
“它弄疼我了。”徐墨怀平静道。
苏燕气恼道:“你活该。”
他大概是在其中尝到了乐子,也不与她计较,吩咐人又送了热水进来,又给苏燕递去冷茶漱口。
她垂下头,略湿的发丝贴着脸颊,徐墨怀仍能看到她微红的嘴角,呼吸也慢慢缓了下来。
苏燕拧干了湿帕子,正在狠狠地擦净自己的脸颊,再去擦自己的颈子,仿佛要把自己搓掉一层皮,到最后皮肤都被她搓得发红。身后的徐墨怀大抵是看不过去,伸出手臂将她捞到怀里。
“洛阳的行宫,似乎还不曾带你去过。”徐墨怀不喜欢洛阳的行宫,即便是上一次去洛阳,也仅去了外祖家,并未到行宫去。
他想到了什么,语气也放轻了许多。“朕的母后喜欢那里,朕小时候也在那处度过了几年。”
他极少对苏燕提及自己的事,如同每一次欢好一般,徐墨怀将她剥得干干净净,自己却还衣冠整齐,连发丝都未曾凌乱,无论何时他都给了自己随时抽身的余地。
苏燕的一切她都知晓,而苏燕对他知道的寥寥无几,大都是来自他人口中的传言,以至于徐墨怀的身世也叫她捉摸不透。
“河洛等地的民乱有蹊跷,兴许要在洛阳耽误一阵子”,他抱着苏燕,语气透着些愉悦的意味。“洛阳景致不错,你若喜欢,等朕闲下来,便带你四处走走。行宫里有一棵千年银杏,秋日里叶落如金,朕想你见了,应当也会喜欢。”
——
河洛等地的水患波及了不少人,等徐墨怀到了洛阳便开始忙于公务抽不开身,苏燕没见过他几次,多数时候都被侍从紧紧照看着。
洛阳的行宫很大,里面许多宫人已经两鬓霜白,见到苏燕的时候忍不住好奇地打量她。
然而徐墨怀看她看得紧,倘若有人想要同她说句话,也要先被盘查一番才能接近她。苏燕没见过这样对待人的,简直要逼得人喘不过气。好在宋箬会与她偶尔说两句话,宋箬的外祖也来了两次。
兴许是出身高门的人都带着些傲气,即便他十分和蔼有礼,苏燕仍能从他的目光和语气中,感受到一种高高在上的藐视。
苏燕本是同宋箬一起的,但徐墨怀的外祖显然只是看在他的面子上应付苏燕,并没有想过要与她多交谈什么。因此宋箬同外祖说着话,苏燕便跟在他们身后看风景。
虽说是亲人,两人之间却隔了一段距离,就好像有一堵墙,将他们无形地分隔开。
“你与你阿娘的眼睛很像,曦儿就更像她阿耶……”他头发花白,背脊依旧挺直着,风灌进宽大的袍子,空荡荡的衣裳显得他像一棵枯瘦的老树。
宋箬得体地应了一句:“与阿娘相像是我的福气。”
苏燕漫不经心地走路,前方的老人便出声提醒:“你先回去,我与公主有话要说。”
家人之间的话不便让她多听,苏燕也没有犹豫,反而松了口气,立刻便跟人走了。
等外人走了,外祖才盯着宋箬的眼睛,缓缓问道:“你的阿娘、长姐、弟弟,都死在了这里,你当真没什么想知道的?”
宋箬的表情有片刻的僵硬,随后她便用一种连自己都感到冷漠的语气说道:“阿娘与长姐身染恶疾而死,皇弟则是不慎落水,这些我早已知晓,祖父何必再提这些伤心事。”
外祖的眼白泛黄,显得有几分浑浊,然而眼神却锐利如鹰隼,紧盯着她,压低了语气。“若真相不是如此……”
“真相就是如此。”宋箬毫不犹豫地打断他。见到对方愕然而失望的神情,她有片刻的愧疚,却很快整理好情绪,说道:“皇兄待我很好,相信待祖父也会如此。”
她突然有些理解孟鹤之为何要如此激愤地写下那篇檄文,换做是她,得之不易的东西有人前来破坏,她也会气愤埋怨,恨对方不能安分度日,恨不得杀之而后快。
——
苏燕百无聊赖地乱走,忽然间想起徐墨怀同她说的千年银杏,便忍不住让人带着她去看一眼。从前村里的老人说过,那些千百年的树时间久了都是成了精的,倘若有人去祭拜,树精就能还愿。
苏燕不知道徐墨怀是否听说过这些,年幼时又是否会同她一般去找古树许愿。
但这说话她如今也不大信了,亦或者是当初她不够心诚,幼时找了那么多古树跪拜,只求吃饱穿暖长大了有一个如意郎君,如今前两个都实现了,后者却是截然相反。
那棵千年古树有专门照看的宫人,同样是两鬓花白,得知苏燕是徐墨怀宠爱的美人,立刻给她行了礼。
苏燕问她:“陛下上一次来是什么时候?”
她思考了好一会儿,才说道:“陛下约莫有十年不曾来过此地了。”
“他以前常来吗?”
“宫里的人说神树有灵,陛下年幼时被长公主带着祭拜神树。”不仅仅是徐墨怀,宫人们也时常偷着来放祭品,给神树上香许愿,殊不知如今为天下人所敬畏的君王,幼时也不过是个天真无知的稚子,会牵着长姐的手,跪拜在古树前请树神保佑亲人平安康健。
苏燕想到这个场景,不禁觉得十分古怪,徐墨怀曾亲口说过自己不信鬼神,连报应都不怕,哪里会做什么祭拜树身的事,听着简直像是宫人信口胡诌的一般。
可惜现在不是深秋,没有见到他口中叶落成金的景致,苏燕悻悻而返,等回去以后,宋箬正在等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