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燕”垂泪低泣几声后,在徐墨怀的安抚下终于露出笑颜,转而又为难道:“可如今我的身份难以启齿,说出去未免惹人说闲话,日后该如何自处?”
他似笑非笑地看着她,安抚道:“不打紧,朕会命人再给你一个位份,你的身份有朕知晓便足以。”
他说完后,对方面上的笑意压都压不住了。
自宠信方士后,徐墨怀又往后宫添了一个人,因他独宠苏燕多年,后宫一直是个摆设,如今忽然因一个来历不明的人坏了规矩,不由地让许多人好奇她有何不同寻常。
林馥身为皇后,宫里多了一个人她也该去查探一番,等到了紫宸殿望见“苏燕”的时候,徐墨怀正半倚在书案上,含笑不语望着她“苏燕”说话。
“皇后来了。”他扫了林馥一眼,笑道:“燕娘,你怕什么,往日你不是与皇后十分要好吗?”
“苏燕”闻言才渐渐放松了神色,直直地与林馥对视,朝她行了一礼。
“陛下方才叫她什么?”林馥惊愕到呆愣了好一会儿才发问。
他面无表情,冷声道:“皇后倘若无事便走吧,朕还有公务要处理。”
林馥面色紧绷,瞪了他一眼,立刻愤愤地转身离去了。她知道徐墨怀是个神志不清的疯子,不曾想他能糊涂至此,将一个貌似苏燕的女人带在身边自欺欺人,一看便是听信了那些方士的鬼话。
倘若再没有人管一管,迟早要出大事。
待林馥走后,徐墨怀去书房处理公务,让“苏燕”坐在不远处看书写字,只要他一抬眼便能看到她的身影,恍惚间仿若苏燕从未离开过。然而等了夜里,他又让人回到自己的寝殿,不许她宿在紫宸殿的床榻上。
除了没有临幸“苏燕”以外,徐墨怀几乎说得上是待她处处体贴,且无论她想要什么都能送到她面前,奇珍异宝还是锦衣华服,几乎称得上是有求必应。渐渐地她在宫中便有些得意了起来,撺掇徐墨怀重用方士,赐他们数之不尽的财宝,导致朝臣频频上书劝诫他。
徐墨怀的不予理会让“苏燕”更为得意忘形,跑到含象殿四处寻找自己的旧物,等回了紫宸殿则和徐墨怀哭诉道:“陛下明面上待我情深意切,谁曾想我走后,竟将我的旧物都烧成了灰,一件也不曾留下。”
徐墨怀正在看书,闻言朝她投来轻轻一瞥,说道:“你想要什么,朕再给你置办便是了。”
她立刻欢欢喜喜地应了一声,等徐墨怀处理公务的时候,她便在房中的书架上看到了一个匣子,随手打开后发现里面装着一个烧损的不知何物,她拿起来端详,忽然背后冷不丁地冒出一句:“在看什么?”
她吓得身子一颤,手上的东西也落到了地上,俯身去捡的时候还抱怨道:“陛下藏的这是什么玩意儿,一块破布似的东西竟这般宝贝。”
徐墨怀的面上仍带着笑,眼底却一片冷然。“你方才说什么?”
意识到不对。“苏燕”连忙改口,将手里的东西放回了匣子,与徐墨怀乖巧认错。“是我口无遮拦说错了话,还请陛下切莫与我计较……”
他的手忽然抚上她的脸颊,直勾勾的目光中带着审视。
“燕娘,你笑一笑。”
“苏燕”不明所以,僵硬地扯动嘴角,却眼看着徐墨怀的表情逐渐变得阴郁。
他的手从她面上移开,笑容已经消失得干干净净,泛着令人毛骨悚然的冷寒。
“你不像她。”
这般大的差距,让他想要骗一骗自己都难。
——
徐成瑾气愤于父皇管旁的女人叫他阿娘的名字,还以为是他父皇疯了,想要去紫宸殿将那女人赶走,等他到了的时候,宫人却想要拦他。
徐成瑾脸色垮下来,他们犹豫了一下,还是放了他进去。
不等走到书房前,他便听到了一阵女子的凄厉叫声,等再近一些的时候,便看到大殿的门紧闭着,薛奉面无表情地守在门外,仿若听不见里面令人心惊肉跳的尖叫与碰撞声。
见到徐成瑾来了,他才好言相劝道:“陛下有事处理,太子还是稍后再来吧。”
不等徐成瑾做出反应,里面的声响渐渐消失,殿门也吱呀一声开了。
徐墨怀的发丝稍显凌乱,垂下来几缕遮住了一只眼眸,他赤着足,脚上与外袍沾满了血,一手提着染血的剑,另一只手则攥着一把女人的长发。
尚温热的尸身被拖到殿门前,在地砖上留下一道长长的血痕与脚印。
他松开拖拽着尸身的手,目光投向徐成瑾的方向,缓缓问道:“阿瑾来,可是有事想要问朕?”
徐成瑾瞥了眼被发丝遮住面容,浑身都是血的女人,摇头道:“没有了。”
徐墨怀轻笑一声,说道:“朕知道你不喜欢她,不打紧,从今往后她便不在了。”
说完后他又敛起笑容,吩咐道:“薛奉,让人把她拖出去,还有她的主子一并打死。”
第103章
假冒苏燕想迷惑徐墨怀的女子连同指使她的方士被一同处死,无异于是给许多人一个警告。
林馥听闻发生了这样的事,心里更觉得寒凉。徐墨怀当真像是喜怒无常,上一刻还在浓情蜜意,转身便能翻脸狠心将人杀死。留在这样的人身边,也难怪苏燕总想着跑了。
随着科举渐兴,寒门与士族分庭抗礼,徐墨怀则收揽了大权,看着他们互相争斗,以平衡这朝中各种势力。林氏一族已不复从前辉煌,林馥这个不得宠爱的皇后也早被当成了弃子。徐墨怀根本不在意后宫如何,即便那些后妃各有各的情郎,时常背着他与人幽会,只要不曾闹到明面上叫人发现,他从不会主动关心这些,冷漠到后宫里即便是谁病逝了他却连对方的相貌名姓都记不得。
宫中的方士死了几人后,剩下的则始终信奉祠灶炼药之术。徐墨怀虽说在这些事上糊涂,却没有因此耽误过朝政,虽有朝臣不满,也不至于言辞激烈地斥责他的所作所为,毕竟善事鬼神本就有利有弊。
徐成瑾偶然间听到了那方士声称他的阿娘是下凡应劫的神仙,死后魂魄不散因舍不得人世才暂时留在宫中,很快功德圆满就要离开了。
这样的故事他曾在古籍与话本子中读到过,换做从前的徐墨怀听了,必定要嗤之以鼻说这些都是胡言乱语。然而这些方士说得神乎其神极为唬人,徐成瑾没想到父皇会真的相信,甚至听信了他们的话,为了与他阿娘相见而去服用那些丹药。
徐成瑾十分恼火,他只觉得阿娘都是父皇害死,生前阿娘就不大喜欢父皇,死后还要被父皇死缠烂打不得安宁,实在是天底下最可怜的女人。
——
那些丹药的制法十分古怪,吃下去并不算太好受。
徐墨怀却已经渐渐地有些习惯了,比起相信苏燕当真与他阴阳两隔,他宁愿去相信他们之间尚有再相见的可能,至少会让他对往后的日子抱有一线期望。而不是每日醒来看着空荡冰冷的殿宇,似乎日后一眼便能看到尽头。他一直以为苏燕会陪在他身边,从未想过有朝一日她会先行离去。
那些丹药也不知究竟有何效用,服用后体内发热,偶尔会神思恍惚,所见之景会变得虚幻模糊。
有许多次,他都在这虚实难分的幻像中看到了苏燕,甚至几次都当她是真的回来了,然而等清醒后,又是一片空荡荡的。
徐成瑾似乎也不如从前亲近他了,大抵也对他心含怨恨。
想到这些,徐墨怀并不感到意外,从一开始便如此,他早已渐渐习惯,似乎对苏燕而言,家人是一种奢望,对他又何尝不是。他已经是九五之尊了,似乎一切都尽在掌中,唯独苏燕是他意料之外的人,他把握不住,又无法做到放手。
徐墨怀反复服用丹药,听信那些鬼神之说。他一直以来都清醒得过分,可太过清醒也不算什么好事。至少在如今,他也想放纵一番,任由自己糊涂。
——
苏燕与赵真人去江南四处游山玩水,两人返回长安的路上,赵真人还在一路给人算卦相面换银钱。
苏燕离开了长安一年,南方要暖和得多,景色吃食都不尽相同,倘若不是盘缠不够了,她们定会再多留一些时日,去更多的地方。这次离开的路上,苏燕仍是恋恋不舍,一想到要回长安去,心中便多了几分不安。
与赵真人一同回慈云观的时候,二人为了省下脚程走的是水路。
那片被徐墨怀下令铲平的芦苇已经长出来了,枝条纤细而柔韧,虽说参差不齐,却好在长势很好。
赵真人一直穿着道服,苏燕则是寻常妇人的打扮,回到长安后便一路戴着帷帽以免被人认出。两人从河面经过,到了苏燕从跳水逃脱的地方,看到有一帮人正在河边祭祀,甚至还有几个穿着古怪的人在跳来跳去。
苏燕觉得怪异,没敢掀起帷幔多看两眼,赵真人凑到她身边,说道:“那些是方术之士,与我们这寻常出家人也算同宗,师父常说清静无为修行自身,他们是想着访仙炼丹,寻求长生之法。”
苏燕嘀咕了一句:“在这河边做什么法事?”
船夫听到了她的话,应道:“听闻太子的生母正是死在了这条河里,皇上找到了不少方士替她超度亡魂。”
这种话苏燕是全然不信的,以徐墨怀的性子,等她死了捞起她的尸身,必定要气得将她鞭尸千百次,与其说是超度,她宁愿相信是要找她算账,死了也不放过她。
“活着的时候做什么去了。”何必死后才来装模作样。
虽然话是这么说,苏燕还是有些意外,她从江南游玩一趟回来,还当徐墨怀早就将她放下了。
等回了慈云观,她便将这些抛之脑后。
慈云观附近的山上也长着不少辛夷花树,苏燕去采了满满一箩筐的辛夷花,带回慈云观做糕点。因着做了太多,几人吃上几日也未必吃得完,张真人便提议趁着花朝在街市上售卖。
苏燕担心张真人路上耽误了,回去天色太黑容易出事,便也戴上帷帽跟着她一同下了山。
花朝当日,满街俱是花香,街市上人影绰绰,来往皆是行人。
张真人面前放着一个篮筐,里面垫着干净的一层衬布和纸,倘若有人要买糕饼,便用纸包起来递给人家。两人的行当未免有些简陋,停驻在前的人并不多,不过她们也都不大在意,本来她们也只是下山打发时日,并没有真的想靠这个赚钱。
苏燕始终戴着帷帽没有摘下过,也是担心在街市上遇见熟人,毕竟孟鹤之时常与宋箬上街闲逛。
两人说说笑笑,时间过得很快,张真人称自己口渴,苏燕便让她留在原地,她去不远处的小摊买一碗甜汤回来。
等苏燕赶回去的时候,张真人面前站着一个人影,从后看去身形颀长,站在人群仅看背影也是气度出众。
苏燕几乎是看到他的立刻便停下了脚步,找了一个不显眼的位置隐蔽住身形,远远地看着那处的动静。
徐墨怀看着似乎消瘦了许多,来往的人大都是成群结伴,他独自上街游玩,看着孤零零的,竟有些可怜。
他在张真人面前并未停留太久,很快他身后有人走出来,递给张真人一贯钱,直接提着篮子走了。
苏燕也没想到自己做的辛夷花饼阴差阳错,竟然还是到了徐墨怀的手里。
从前他并不爱出宫,谁曾想如今会独自上街游玩,连徐成瑾都没有带在身边。
苏燕在暗处一直看着他走远,过了好一会儿才出现在张真人面前。
张真人显然早注意到了她。“方才的男子可是你的什么故人?”
她小声道:“是孽缘。”
张真人了然一笑,随即道:“至少看面相十分不错。”
“人不可貌相。”她叹息道。
——
苏燕是个喜欢凑热闹的人,每逢花朝节都要出宫游玩,而诞下徐成瑾的那几年,她一直郁郁寡欢,守在自己的含象殿哪里都不去,从不主动要求出宫。
徐墨怀也不知自己为何要在街市上漫无目的地乱走,其实本没有多少意义,不过是浪费时间罢了。
然而几乎走到每一处,他都会想到从前与苏燕一同出游的往事,听着周围喧闹的人声,他好似一转身便能看到她的身影。
街上见到有人在卖辛夷花饼,看着与苏燕从前做的相差无几,他命人全部买下带回了宫。
等回到宫里的时候,方士将练好的丹药呈给他,他不曾多想便吃了下去,而后才尝了一口那简陋的糕饼。这辛夷花饼并不算出众,却胜在和苏燕的手艺极为相似,咬上一口,万般滋味浮上心头。
前段时日他命人去了趟马家村,苏燕曾经的房屋太久无人居住,早已被雨水冲垮,远看着和一个土堆没什么区别,上面已经长满了杂草,早辨不出当年的模样。
当听到答案的时候,他其实早在心中预料到了,然而还是会有片刻的怔然,惊觉一切都过去了许久,早已经无力挽回,似乎只有他还沉溺过往。
陌生的情绪如阴云笼罩一般将徐墨怀包裹,似乎有什么在反复鞭笞他的心。
他后知后觉地明白,这应当可以称之为后悔。
他后悔对苏燕的所作所为,倘若当初他如约回到马家村迎娶苏燕,是否一切会有所不同。然而他又十分了解自己的为人,即便当初他回去了,也未必比如今做得更好。
说到底,他最不该的是喜爱苏燕,却又轻蔑她的出身处处贬低,甚至于从不肯承认苏燕在他心中的分量。
若他没有这么做,二人之间未必会走到今日,也不至于在他回想起从前的时候,竟难以找出多少温情的时光。苏燕在马家村的时候只在他眼前哭了一次,后来到了长安,她的眼泪却好似流不尽的似的。
天予弗取,反受其咎。
当初他将苏燕抱在怀中,意有所指地为她解释这句话,却不曾想最终是映照在了他的身上,当真是他咎由自取了。
——
自从有了苏燕,慈云观的菜地又扩大了一倍。而赵真人自从去过江南,再不甘心每日留在山上。
苏燕正弯腰在择菜,就听见身后的人喊她:“瑜娘,你跟我一起下山吧。”
她转过身,无奈地望着赵真人,说道:“我不去,每回你算卦招惹到了人家,都要我站出来宽慰人,下回遇到个脾性差的,我们都得挨打。”
赵真人央求道:“你便随我去吧,师父已经教训过我了,如今我说话必定小心,再不惹人生气,你若不跟着,我必定要受人欺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