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沁委屈地抱着她痛哭。
“傻孩子,你别这样,还早,不急的....”老夫人轻轻拍着她的背。
甄姑姑打帘进来,朝老夫人点了点头,老夫人就知道崔沁身体没问题,越发劝她想开。
可惜崔沁心中郁碎,难以宣于人口,老夫人遮掩得再好,崔沁也瞧见了她眼底的失落,这越发叫她难受。
夜色缓缓降临,雨彻底停了,空气里弥漫着湿润的香气,重檐碧瓦掩在花木之下,别有一番宁和。
荣恩堂东侧临水有一水榭,水榭往北延伸,尽头是一轩窗小阁,这一截石径上方搭了个木架子,是三房的一处花房。
如今藤条虽已泛黄,藤蔓依旧遒劲,花房下有一秋千架。
莹玉的灯芒下,崔沁面色发白坐在秋千上凝望着湖水出神。
早先她约了慕月笙在此处赏灯,布置下去,叫丫鬟给扎了花灯,如今四五个丫头抬着木梯喜笑颜开挂花灯。
天幕还残余青白色,湖边盘旋着一乌瓦白墙的长廊,廊上早就点满了各色苏绣宫灯,阴阳交割,光线不绚烂,也不冷清。
远处澄湖假山,中有小瀑宣泄而下,清脆激荡声,声声灌入崔沁的耳郭。
她神情呆滞,心里忽的空空的,寡然无味。
云碧指挥着丫头们挂好灯笼,上头都是崔沁亲笔所画的青绿山水画,统共十二幅,描绘着人物生活,亭台阁谢,运笔细腻,温蕴俊秀,十二幅画制成十二个苏绣宫灯,左右各挂了六福。
待装点的差不多,云碧挥退丫头,悄声来到崔沁跟前,递上一杯热茶,
“姑娘,别多想了,孩子的事不急,倒是夫人...”
“她不是什么夫人...”崔沁冷声打断她的话,目色清幽幽的,映着湖面波光粼粼,水波荡漾。
云碧哽住,无奈在她耳畔压低声音,“您看要不要跟国公爷说,您先坦白,让国公爷心里有个数,没准国公爷能替您撑腰呢。”
崔沁听到“撑腰”二字,眼底缓缓涌上一抹迷茫,不知为何,她总是没底气让慕月笙给她撑腰,至于缘故,她也说不上来。
鸦羽般的黑睫垂下,遮住那双乌黑的眼眸。
他是她的夫,除了他,她还能靠谁呢?
她不得不承认,刚刚在荣王府,她最绝望的时候,她唯一能想到的就是慕月笙,天知道她有多想他,多么希望他能在她身边,帮着她撑起那一片雨幕,而不是留她独自遍体鳞伤。
崔沁思忖片刻,郑重点头,“好,等他回来,我就告诉他。”
既然是夫妻,就该共进退,她相信,以慕月笙的人品和能耐,肯定会帮她撑着的。
“姑娘,瞧着时间差不多了,咱们去厨房看看膳食,国公爷估摸着也快回来了。”
主仆二人沿着花房下的石径折返荣恩堂,荣恩堂后罩房设有一小厨房,今日老夫人离去后,她为了转移心绪,便亲自下厨给慕月笙做了几样羹汤,如今瞧着火候也差不多。
云碧遣了方嬷嬷去前院探慕月笙的行踪,随后帮着崔沁将一桌子菜给摆在了西次间。
大约是半刻过后,方嬷嬷匆匆赶回,
“夫人,葛俊派了人去寻国公爷,说是国公爷下朝后便去了裴府,好像是太傅病得厉害,国公爷去探望,想必得耽搁一会儿。”
崔沁略有失望,眸光微转道,“那咱们再等一等,云碧,你拿些罩子将饭菜给罩上,我去前院瞧瞧。”
她独自出了荣恩堂,缓步朝前院犀水阁而来。
慕府景致清幽,山石错落,花木扶疏,入夜,亭台阁楼皆掩在一片墨翠间,些许灯光点缀其中,如蜿蜒的长龙。
犀水阁左侧临湖有一片细竹,崔沁沿着湖边水廊入了竹林,过了石径上到一廊芜,一抬眸借着廊前一盏小灯瞧见两个熟悉的字眼。
正是“竹趣”二字,还是慕月笙的手笔。
崔沁心尖微的一凝,扭头,望见刚刚走来的石径延伸至湖边,两侧竹林弯腰,形成一道天然的月洞门,将远处湖光水色圈在其中,与裴府那一处景致如出一辙。
崔沁说不清楚心里是什么滋味,总归是不好受的。
沿着廊芜准备过穿堂折去犀水阁,哪知前面穿堂后隔着围墙传来说话声。
“三爷还没回呢。”
“可不是嘛,听说太傅病危,就连陛下都被惊动,咱们爷受太傅教导,自然是头一个赶去裴府的。”
崔沁闻言面色渗出一阵青白。
“今天是夫人生辰呢,方嬷嬷都来了两趟,若是赶不回来,夫人可不得伤心?”
“哎呀,你这是咸吃萝卜淡操心,夫人虽是貌美如花,可在三爷心里,裴家才是他正经的岳家呢,即便先夫人已故,老太傅还在世,夫人的生辰今日不过,明日还能补过,太傅弥留之际,三爷如何不去?”
两个小厮渐行渐远,嗓音也悄悄没入风声里。
崔沁缓缓眯起了眼,眼角滑落一滴晶莹的泪珠,无声无息,跌落尘埃。
她收回脚步,几乎是略踉跄地往回折了几步,仰头那一抹微弱的烛灯,仿佛褪去尘嚣静静守望在那里,将“竹趣”二字照得油亮。
崔沁扶着门框疲惫蹲下,抱住胳膊坐在了门槛上,纤瘦的身影被前廊挂着的烛灯,拉出长长的影子。
她眼角渐渐蓄起泪水,手指深深掐入衣料,仰头望着被黑暗吞没的夜空,很努力地将泪水吞回,于心里默念道,
慕月笙,我等你回来。
你可一定要回来呵....
第17章 签下和离书
天色彻底暗了下来,夜色如墨,将那盏孤灯衬托得越发明亮而深远。
崔沁坐在门槛上回忆着与慕月笙的点点滴滴。
宝山寺下,他似天降谪仙,如一束光照入她的眼底,耀眼而温润的闯入她狭窄的心房。
她承认,她一眼就心动。
他成为她生命里唯一的信念。
她那么努力地读书,习字,画画,只想一点点朝他靠近。
再后来,他与裴音大婚,她再爱慕他,便是有些可耻,遂逼着自己不去想他,心如止水,却又因容貌太过,被人觊觎,疲于应付。
嫁给他后,年少的暗恋终于成真,她一直小心翼翼地伺候他,甚至是卑微地讨好。
她一直以为她可以去接受裴音,能认清自己是继妻的位置,却发现真正的爱是独享,是独占,她不想与别人分享他。
夜越深,黝黑的苍穹如同张开巨大的口,要吞没人间的一切。
她从辰时初刻,等到子时。
头顶那盏孤灯,也从明亮到终于燃尽,只留下一点点火星子。
火光彻底消灭后,崔沁纤细的身影被黑暗给吞没,心也如同灯火,一点点归于沉寂,直到变成灰烬。
她想起希玉灵离开最初那半年,她也常坐在崔府门前那个小石狮子上,朝南边方向翘首以待,她总是盼望着,有朝一日,希玉灵的身影能从那里出现。
直到半年后,她得知真相,才彻底死心。
等待的滋味,她尝够了。
崔沁僵硬着身子,麻木地撑着门框站了起来,缓缓朝犀水阁步去。
万籁俱寂,黑夜浓稠。
犀水阁两侧皆是密林,森幽寂静,林间小道草木葳蕤,偏偏她的心一片荒芜。
她到了犀水阁侧边的小巷,步入廊芜,往前便可折去犀水阁院门。
不想,这个时候,沉稳的脚步声传来,紧接着听到蓝青的嗓音,
“三爷,太傅这临终遗言可怎么办。”
崔沁听到这里,身子蓦地贴住墙壁,一动不动。
传来慕月笙沉吟的话声,
“裴音师妹遗言不入祠堂,偏偏太傅却提这个要求.....”慕月笙按着眉心啧了一声。
现在裴音的牌位被供奉在城外香山寺,裴家人时常去祭扫,他也偶尔去探望,就连棺木都是单独立冢,太傅却在弥留之际拉着他的手,要他将裴音入慕家祠堂。
蓝青斟酌着道,“郡主那边肯定是不答应的,再者,夫人心里怕是也会有想法...”语气是阻止的意思。
原先没娶新妇入门,蓝青不会拦着慕月笙,可如今得了一门娇妻,二人又恩爱缠绵,这个时候将裴音牌位入祠堂,肯定会伤与崔沁的情分。
慕月笙正要说什么,忽的瞧见一道月白的身影从廊后走了过来。
只见崔沁双手覆在腹前,一袭月白绣红梅的迤地长裙铺在她脚下,将那秀逸的身形衬得越发高挑,她平静地望着他,琉璃般的眸子格外的清澈,神色也异常淡,淡到几乎瞧不见任何情绪。
慕月笙对上她无双的眸眼,微的愣神,“你怎么还没睡?”
听到这句话,崔沁心里最后一点侥幸也消失得干干净净。
她痴痴望着面前的男人,一袭湛蓝暗纹的长衫,立在门口灯芒下,被一团光影给笼罩住,端得是清隽无双,灼灼仙姿,皎皎明月。
依然还是她喜欢的样子。
但她已经累了,不想再垫着脚去够,大概她这辈子都够不着他。
崔沁浅浅一笑,笑意不及眼底,眸子疲惫垂下,
“你回来就好。”
然后转身,得到了确切的答案,她就不再犹豫。
慕月笙心事重重,虽是看出崔沁情绪不对,可眼下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便先一步跨入犀水阁,暗想待事情妥当再去哄崔沁。
蓝青等崔沁离开后,忽的想起什么,忙不迭跟着慕月笙上了廊芜,
“爷,今日好像是夫人的生辰...”
慕月笙猛地想起什么,回头觑了蓝青一眼,心底募的揪起,那夜二人亲密无间时,她曾说七夕是她生辰,叫他早些回来陪她赏灯。
倒是忘了这茬。
心头滚过一丝懊恼。
慕月笙踱步至正房门口,略有些疲惫捏了捏眉心,叹声吩咐蓝青道,
“叫陈管家挑些好东西送去后院,待我忙完便去探望夫人。”
蓝青瞧着崔沁刚刚脸色不对劲,担心这次怕是没这么好糊弄,可眼下太傅驾鹤西去,皇帝下旨罢朝三日,一应丧葬之事皆由慕月笙主持。
慕月笙哪有功夫去在意崔沁的情绪。
蓝青忙折身去前头吩咐。
崔沁信步出了犀水阁,沿着长廊跌跌撞撞往后院跑,仿佛身后有什么洪水猛兽在追她,她跑得上气不接下气,过一个穿堂时,脚踝一拐,差点跌下去。
她堪堪扶着门槛,麻木盯着前方虚空,大口大口喘着气。
为什么要一次又一次地给她希望,又让她绝望...
明明上次从客栈回来,她都差点要放弃,只打算做个心如止水的妻子,盼着能有个孩子,与他相敬如宾罢了。
但是现在,孩子怀不上,娘亲追了来,她无地自容。
她真的撑不下去了。
脚下的每一片砖石都令她步伐发软,踩得不踏实。这里的一切都让她窒息,她现在只有一个念头,立刻,马上,离开这里。
离开这个满是他和裴音回忆的地方。
无数情绪都涌在她的心口,堵在那里,宣泄不出。
她僵硬地回了后院。
荣恩堂西次间内,灯火微垂,那一桌色香味俱全的饭菜,早已冷却,云碧和另外一个小丫头靠在椅背上睡着了,鼾声阵阵,
崔沁瞥了她们一眼,露出几分苦涩,然后决绝地步入东次间。
书房内灯火通明,黄梨木书案上还摆着她亲自扎的一盏宫灯,用青绿的风格在苏绢上泼洒了一副浩瀚的山水亭台长卷,工细深秀,用色浓艳却又秀丽无双,是崔沁十分自得的一幅画。
她原先打算,将这幅画及这盏宫灯送给慕月笙。
纤手轻轻抚摸檀木纹刻的提柄,挪开华丽璀璨的宫灯,将下面叠的信封及小碟宣纸给抽出。
她深吸着一口气,坐下,抬笔,几乎是用尽所有力气在宣纸上写下“和离书”三个大字。
夜凉如水,窗外更是静悄悄的,没有一丝生气,平日那些知了也不知道躲哪里去了,树静风止。
比夜更寂静的是崔沁的心。
她几乎是龙走银蛇,片刻便将和离书写就,头也不回朝犀水阁奔去。
慕月笙写好几封手函递给蓝青,正要出门前往裴府,却见崔沁手里捏着个信封来到门口。
见她去而复返,慕月笙心中略有疑惑,却还是满是愧色,凝望着小妻子,
“抱歉,我忘了回来跟你过生辰.....”
“我不怪你,换做我也会这般做,毕竟不重要的人的不重要的事,怎么可能记住呢?”随着这句话,崔沁面无波澜地将和离书递至他眼前,
慕月笙瞧见那三个大字,一贯沉稳端肃的面容,霎时一沉。
第18章 就这么失去她
子时的夜, 最是深沉,灯光从廊芜照下,慕月笙侧颜映着光芒, 清隽冷峻,瞧见她手里的和离书,第一反应是皱了眉, 眼底已现了几分薄怒,
“我虽是没能跟你过生辰, 我也很愧疚, 但也是事出有因, 太傅弥留之际, 将撒手人寰, 你难道让我丢下他不管,就回来跟你赏灯?”
慕月笙语气略有些起伏, “我也得有那个心思赏....何况陛下也在呢。”说到这里,终究是放软了几分语气,
“你先回去,等我忙完再来陪你。”
他伸手想去扶崔沁的胳膊, 却被她抬手避开,
崔沁那娇艳的脸如打了霜般,眼角气出了泪花, 却犹自忍住,质问他,
“太傅府是没人了吗?需要你须臾不离守在塌前?他还有几个儿子,很多孙子,待真的过世,你再去悼念又如何?还是, 到现在你还把自己当裴家的姑爷?”
慕月笙脸色一变,阴沉着脸,抿唇一言不发。
崔沁望着那张深深镌刻在她骨子里的面容,终是眼眶泛红,心头涌上浓浓的酸楚,释然苦笑,
“不过是在你心里,孰轻孰重罢了。”
慕月笙眉心微不可察的跳动了一下,他沉默着,露出几分愧色,伸出手绕过她递出的那封和离书,虚扶着她,哑声哄道,
“我明白你的意思,你先回去,回头我再与你分说。”
崔沁垂下鸦羽般的黑睫,凄厉摇着头,想起今日发生的种种,终是跟绷断了的弦,泪意涌上,哽咽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