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心已如深渊的潭,掀不起半点涟漪。
明蓉县主见欧阳娘子对崔沁生出芥蒂,心中称快,她扶着丫头的手,扭着腰肢儿阴阳怪气道,
“有些人哪,就是处处惹人嫌,克死父母,亲朋离叛,被丈夫休弃,最后落得个孤零零的下场,可怜又可悲哦!”
“我要是她呀,活着干什么,要么抹了脖子死了,要么去尼姑庵当姑子,也省的丢人现眼!”
她话音未落,五角亭后的穿堂传来一道凛冽的寒声。
“明蓉县主此话甚合我意,抹脖子或当姑子,由你来选。”
慕月笙负手跨过穿堂,半个身子落满温煦的光,光影沉浮,高大秀挺的身影透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清逸。
唯有一张冷隽的脸被檐廊遮了光,唇线抿如冰刃,一双寒透的眸子泛着森然冷色。
他目光掠过重重纷扰捕捉了心尖深处的人儿,只见高挑的她,穿着一身素净的衣裙,纤细的腰肢下缀着轻盈的裙摆,朝露般的眸子沉静清透,一如既往未掀波澜。
数月不见,慕月笙心里升腾起一股浓烈的感觉。
两道目光越过交迭斑驳的光影,不期而遇,明明伫立在人群中,却又似被隔绝在时光之外。
第31章 一对璧人
云蒸霞蔚, 天际浩瀚辽阔,绚丽壮观。
在一片咯咯的嘲笑声里,慕月笙的嗓音清晰又冷冽。
所有人几乎的叮咛一下, 愣了半晌,待回眸瞧见穿堂那道峻拔的身影,均是唬了一跳。原先凑热闹的姑娘们吓得躲在柱后不敢吱声。
明蓉浑身一阵轻颤, 旋即小嘴嘟囔着,半撒着娇, 挤出一丝勉强的笑容,
“表哥....您误会了, 我不是这个意思呢, 那个...表哥你别说笑了....”扭捏着腰肢,
葛俊跟在慕月笙身后,掠至长廊, 笑眯眯将腰间一柄短刀递给明蓉,
“县主, 我们家爷从不开玩笑,县主既是想抹了脖子, 那请自便...”
阳光下, 那柄短刀寒光凌凌,吓得明蓉往后一退, 跌至丫头的怀里,她满目惊恐瞪着那刀光, “我我我...错了,表哥我再不敢了.....”双唇打架,哆哆嗦嗦不利索。
葛俊唇角闪过一丝阴笑,朝身边小厮使个眼色, “没看到县主让你们帮忙吗?”
其中一清秀小厮接过那短刀,冷漠上前朝明蓉县主走去。
明蓉见慕月笙动了真格,才恍觉不是在开玩笑,她惊惧交加,骇得身子滑落在地,跪在了地上朝慕月笙磕头,
“国公爷饶命,我错了,我错了!”
慕月笙自始至终不曾看她一眼,清润的视线落在崔沁身上,淡淡的,没有往日那般逼人,竟是和煦温和。
崔沁垂眸静立在一侧,兰花纹的衣袖微拢,遮住那截白皙纤盈的手腕。
二人耳郭似有春风浮动,全然将明蓉县主的聒噪隔绝在外。
那刀刃一寸一寸逼近明蓉县主的脖颈,她瞳仁瞪得老大,小脸更是惨无人色,只微张着嘴,吓得口痰直流。
不消是她身边的丫头,便是那头亭子里的几位姑娘并欧阳娘子都唬得不轻,她们一时摸不准慕月笙是吓唬明蓉,还是真要动手。
明蓉县主不知哪来的勇气,一头朝慕月笙方向扑去,
“表哥,饶了我吧!”
扑到半路,被葛俊一脚给踢了回来,葛俊可是习武之人,念及明蓉县主刚刚想逼死崔沁,故加了些力道,这一脚犹如踢一块抹布,不费吹飞之力,明蓉县主娇躯直直撞到了旁边的柱子上,细腰如被斩断似的,她蜷缩着身子斜躺在地上,疼的她半晌没发出一点声响来。
葛俊寒芒四射,冷觑着她道,
“县主好大威风,平日里欺良霸善就算了,今日胆敢欺负到崔山长身上来,意图用言语逼死她,真是好歹毒的心,既是不想抹脖子,那就当姑子吧!”
葛俊吩咐两名小厮道,
“你们俩勉为其难帮着县主剃发!”
两名小厮上前从丫头手里将明蓉县主给揪出来,一个按住她的身子,一个开始给她剃发。
黑发乱飞,层层叠落。
芳香四溢的花园回荡着明蓉县主尖锐的哭声,几只翠鸟被惊得在半空盘旋数圈,似看完热闹又转身掠入云层深处。
亭子里诸位姑娘眸中骇浪滚滚,均吓得面如土色,暗道不该跟着裴宣和明蓉县主挤兑崔沁,如今慕月笙连自己嫡亲的表妹说杀就剐,她们这些官宦小姐又算什么?
不等慕月笙发落,她们一个个已经跪在了地上。
唯独裴宣被丫头搀扶着,娇躯要坠不坠,唇瓣苍白如雪。
顷刻间,明蓉县主的头发被悉数剃光,她捧着满手的乌黑秀发,整个人傻了似的,眼泪含在眶中,呆滞若木偶。
崔沁目光侧挪至廊外,眼底并无同情之色,她不是菩萨,没法做到以德报怨,明蓉县主刚刚那番举动确实将她逼入窘境,有诛心之嫌,倘若是心性脆弱些的,怕是听她那话,回去不是上吊就是剪了头发当姑子。
欧阳娘子也被慕月笙的举动吓得不清,她捂着胸口轻声问道,
“慕国公,你当真要将明蓉县主送去尼姑庵?她可是端郡王爷的独女.....”
慕月笙负手而立,眼底已有不耐,他原是不想听这些人聒噪,只因不当众处置,担心日后再有人为难崔沁,才杀一儆百,遂耐着性子回道,
“独女怎么了?她是独女,崔沁就不是独女?崔沁就该死,她就能好好活着?”
欧阳娘子语塞,她其实是想说,慕月笙不怕得罪端郡王府吗,只是想起年前那场浩劫,宗室如今战战兢兢,怕是谁也不敢正撄慕月笙的锋芒。
再者明蓉县主在京城跋扈已久,无人敢惹,也确实只有慕月笙能收拾她,遂不再多言。
慕月笙这才想起什么,冷声问明蓉道,
“刚刚你那些话是谁教你的?”
不远处倚着亭子的裴宣娇躯一颤。
明蓉县主空洞的眼神似找到了聚焦,她眼珠子滚动了一下,木着脸朝裴宣的方向看着。
她嗓子冻住似的,怎么都说不出话来,目光却是黏在了裴宣身上。
意思不言而喻。
慕月笙顺着她的目光,绵长又阴冷的视线落在裴宣身上,倏的一凝。
那一抹寒芒刹那间令花团锦簇失色。
裴宣压下心头的慌乱,身若翩鸿步履轻盈至长廊,眼尾泛红跪在慕月笙脚下,
“姐夫,我并没有教她,是她对崔娘子语出不善,我纠正她才告诉她崔娘子真实身份,并无它意.....”
裴宣是裴家姐妹中最肖似裴音的人,她腰身虽细,却挺得格外直,一张煞白的小脸虽是委屈却还算镇定。
“姐夫”两个字跟针一样刺在慕月笙耳郭,他本能地生出几分反感,蓦地回想他陪着崔沁去崔家回门,崔家几位姑娘拘谨又恭敬地喊着他国公爷。
默了半晌回道,“姐夫这样的话以后不用再说,当年是因救裴音才迎她过门,这门婚事是徒有虚表。”
裴宣闻言微的一愣,她抬眸凝望慕月笙那张清隽的脸,泪珠儿要坠不坠,似难过地说不出话来。
便是欧阳娘子也蓦地怔住,记忆里慕月笙虽与裴音无夫妻之实,可他在外人面前从未承认过他们是假夫妻,如今却........欧阳娘子侧头瞥了一眼默然不语的崔沁,心中了然。
再看慕月笙盯着崔沁一动不动,眼里再无旁人,欧阳娘子忽的苦笑一声。
她算是裴音之外,与慕月笙接触最多的女子。眼下他盯着崔沁那眼神,直勾勾的,带着侵掠和占有,是男人看自己女人的眼神,与当初对裴音是截然不同。
难怪要替崔沁出头,难怪要解释与裴音假夫妻的事,是喜欢崔沁呢。
慕月笙这样的人,也有被女子困扰的一天。
欧阳娘子心绪复杂地闭上了眼。
好在裴音已死,若是被她瞧见,该多难受哪。
慕月笙冷漠看着裴宣,“裴佳的下场你忘了?还是觉得你比她聪明,你做的滴水不漏,行借刀杀人的伎俩,没人奈何得了你?”
裴宣神色一僵,那被暗藏很好的阴戾隐隐在眼角翻腾,她极力忍着屈辱,语气铿锵道,
“国公爷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我只是替我姐姐觉得憋屈,嫁过你一场,你却连她牌位都不入祠堂,我祖父临终的遗言也皆被你遗忘,我姐姐与你二十载的情分,抵不过与你相处半年的女人。”
换做以前崔沁听了这话必定生怒,如今却只有疲倦和嫌恶。
倒是云碧听出裴宣绵里藏针,扶着腰身从崔沁身后探出头冷笑,
“裴姑娘不必费心离间我家姑娘与慕国公,也不必拿你姐姐的事来说道,我家姑娘如今什么都不在乎!”
末尾她还哼了一声,将鼻孔对着裴宣。
裴宣何时被一个丫头顶撞过,气得冷脸喝道,“慕国公面前,有你一个丫头说话的地儿....”
她话音还未落,只见葛俊一巴掌甩在她脸上,顷刻将她牙打掉了几颗,她身子如同枯叶般被掀翻在地,一口血牙喷了出来,在夕阳里显得越发刺目。
裴宣牙缝瞬间被凉风灌入,疼的她眼冒金星,她几乎是难以置信扭头瞪着葛俊,眼底厉色再难掩饰。
欧阳娘子被吓了一跳,忙得去扶裴宣,蹙眉与慕月笙分说,
“慕国公,你这是何意,你教训明蓉县主就算了,怎的也对裴宣下手,她可是音音最喜爱的妹妹!”
慕月笙脸上终于有了些许表情,他清清冷冷笑了一下,
“我与裴音乃君子之交,这一点她清楚,我也清楚,我帮她是情分,不帮她是本分。”
“崔沁嫁我,无论是半年还是半天,都是我名副其实的妻子,我爱护她是我义不容辞的责任。”
说到这里,慕月笙缓缓吁出一口气,疲惫又自责,
“看来我一直对裴家过于温厚,才让你们肆意撒野。今日裴宣与明蓉意图逼死我前妻,我不容其过,葛俊,将明蓉县主送去城外尼姑庵,割了裴宣的舌头丢回裴家,告诉裴令明,此生我不再入裴府。”
众人闻言顿觉惊骇,这是与裴家一刀两断的意思。
裴宣眼底的惊惧和不甘浓到了极致,她马上就要成哑巴了,有些话不说一辈子都没机会。
凭什么裴音那个贱人被大家记惦着,她却又要备受耻辱。
裴宣跟条匍匐在地上的蛇似的,被人踩了尾巴,蓦然间歇斯底里吼了起来,
“慕月笙,你是不是以为裴音嫁你没有私心?你是不是以为裴音是高洁无暇的,我告诉你,裴家骗了你,他们全部骗了你!”
裴宣咬着下唇,泪水汹涌而出,这么多年的隐忍最终落到这样的结局,她不甘心。
欧阳娘子闻言神色一变,摇晃着她的胳膊,“你胡说什么,你疯了你!”
裴宣奋力将她推开,不顾口中鲜血直流,爬到慕月笙身旁,扶着栏杆踉踉跄跄站了起来,凝望着这个她朝思暮想十几年的男人,
“裴家与慕家乃世交,早欲结两姓之好,彼时慕家大爷与二爷皆已成婚,慕家只剩下你这个幺子,而我们裴家待嫁的姑娘很多,谁也没说非得裴音嫁你,当初论品貌论身世,祖母最属意我,是祖父偏袒裴音,见你与裴音青梅竹马,遂想叫你娶她。”
“裴音呢,明知道自己身体不好,不久于人世,却不曾拒绝,任由祖父和祖母为这事吵得不可开交,她若真是霁月风光,就该让我嫁给你,而不是联合她的继母演那出戏,诱你主动娶她!”
“你别说了!”欧阳娘子气得喝了她一句,回眸瞥了一眼慕月笙阴沉的脸,复又放缓语气恳求裴宣,“宣宣,你姐姐已经死了,让她安生去不行吗?”
慕月笙眯起了眼,寒声道,“让她说下去!”
裴宣猝声吐出一口血,凝睇着欧阳娘子,“欧阳霏,你摸着良心说,你作为裴音的手帕交,你敢保证,裴音对慕月笙没有半点想法?若是没有,你刚刚为何会介意崔沁嫁过慕月笙?”
欧阳娘子微的一愣,脸色霎时泛白。
裴宣唇角扯出一丝阴冷的笑,一步一步逼近欧阳娘子,凌冽的眸光似要将她的皮给拨开,
“因为你很清楚地知道,裴音心里爱慕他.......”
欧阳娘子咬着唇,侧过脸去闭上了眼。
说到这里,裴宣复而凝望慕月笙,目露凄楚道,
“五年前的那个冬天,祖母病重,将婚事再次提出来,她老人家欲让我嫁给你,祖父不肯,二人起了争执,裴音心中难过,一日一夜未曾进食,她的继母在这个关口进了她的房间.......”
“后来假意苛刻她,引得你上钩,只要你娶了裴音,你就是裴家长房的女婿,待裴音故去,正好妹继姐位,让裴佳给你续弦,这就是长房打的算盘!”
“慕月笙,你可知我为何这么多年不嫁,我不甘心哪,若是长房不使出这等奸诈的计谋,名正言顺当你国公夫人,受万人俯仰的该是我,可惜....我原以为裴音还算磊落,不曾想到头来,她也为情所困,做出这辈子唯一不耻的事,她临死前给欧阳写了一封信,尽数道出自己的苦衷,是也不是?”
裴宣最后冷睨着欧阳霏。
欧阳娘子微张着嘴,眼泪簌簌扑下,未曾反驳。
慕月笙平静听着裴宣的控诉,脸色淡的没有一丝情绪,到了末尾嗤的一声笑出来,“没想到我慕月笙的婚事,竟是成了你们裴家探囊的物件儿...”
他煞有介事点头,神情依然不见波澜,“这些事,你是怎么知道的?”
裴宣凄楚苦笑,“裴音身边的刘嬷嬷是我的人,崔沁不是将她赶去了乡下么?我派人去寻她,是朝阳郡主把她带走了,至于她人在何方,你大可回去问你的母亲,我想这件事情的始末,刘嬷嬷该是告诉了郡主。”
她满脸依恋望着他,“慕月笙,你太优秀了,而裴家日暮西山,裴家自始至终都想将你绑在一条船上,而我是唯一对你付出过真心的人。”
裴宣说完这番话,浑身的力气被抽干了似的,她疯了似的狂笑了几声,最后一口气呛在喉咙里,脸色胀成猪肝,眼珠子翻白,直接昏死过去。
风很静,微凉,当年那场轰动京城的婚事,最终以这种丑陋的方式被掀开了遮羞布。